第四十五章 順流而下
第四十五章 順流而下 寬闊的運河之上,一艘船正順流而下,船頭和船尾各有一個人在掌握船只,果然是十分熟練的河運工作人員,這艘船行進的方向筆直,而且十分平穩,按照這樣的速度,大概五六天就可以到達杭州。 梅詠雪背著兩只手站在船頭,河面上的風本來并不猛烈,然而船的速度增加了風吹在臉上的強度,一縷發絲垂落在鬢邊,隨著風輕輕地撫弄人的臉,比甲的下襟迎風飄動,發出獵獵的聲音,伴隨著下方被急行的船只破開的水流聲響,聽在耳朵里仿佛是天地之間的一種琴聲,一時間梅詠雪真的有一種仿佛要隨風飛舉的感覺,只覺得此時此境分外超脫。 葛娘子在船頭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笑道:“梅郎君,你們去杭州,是做生意還是就此定居下來?” 梅詠雪轉頭一笑:“我們是打算在那里住一段時間?!?/br> 葛娘子眉眼彎彎地說:“杭州是個好地方啊,‘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從前我們送客送貨,也曾經去過那里,熱鬧得很哩。我看到你們帶了這些行李,就猜想是要在那里住下來的,人若是能夠住在杭州那樣的地方,可真的是有福氣啊?!?/br> 梅詠雪笑道:“山東也是個好地方,驢油火燒很好吃?!?/br> 在泰山腳下吃的赤鱗魚、神豆腐配驢油火燒,味道簡直鮮美得不行了,后世魯菜也是八大菜系中的一系,因此且不說儒家孔府到底如何,對于山東,從食物的角度梅詠雪還是很喜歡的,要說傳統文化,似乎唯一沒有爭議的就是飲食方面,即使對某地再有意見,對于那里的美食,梅詠雪還是胸襟廣闊的。 葛娘子打量了一下她的身上,笑著說:“郎君這一身衣服可是很少見的,不過倒是爽利得很,年輕的郎君穿著這樣的衣服,更顯得精神了?!?/br> 梅詠雪含笑回應道:“只是為了走路方便?!?/br> 葛娘子連連點頭:“說得是呢,從前我們這船上也曾經住過那些士人,那般長袍大袖倒也是十分有氣派的了,尤其是站在船頭揣起手來,那袖子被風灌滿了,就好像一個大大的面口袋一樣,若是風再大一點,我真的擔心他們會隨著風就這么飄走了。不要說上下船,就是從船艙走到船頭,我都擔心他們踩到衣服下擺,每次都要再三提醒,若是他們一個不留意栽到了水里,我們這可是渾身是嘴都說不清?!?/br> 古典文學中常有這樣的橋段,不幸的旅人被黑心船主謀害,敲一下頭又推下水去,如果意外事故卻被人這樣誤解,那可是很冤枉的了。 梅詠雪哈哈哈地便笑了起來,做那樣費布的衣服,要的就是這樣一個雍容典雅的風度,表明自己不需要做劇烈運動,比如體力勞動之類,要干活兒的人穿的可不是這樣呢,都是短衣,很利落的。不過葛娘子可當真是個妙人,很有趣呢,這一路很可以聊聊天。 中午的時候,船只靠岸停泊,船上的小鐵爐里生了火,鍋子放在爐火上,開始做起午飯來。 四位船客準備的食物真的十分豐盛,米面也就罷了,那么沉重的兩大袋足夠六個人吃十天了,筍干蘑菇干也是大大的一袋,另外還有一些干豇豆,茄子干之類,主要都是干菜,只有一小把嫩綠的薺菜,這個也很可以理解,如今春季剛剛到來不久,即使是小青菜,也需要生長的時間,“青黃不接”不僅僅說的是糧食,其實蔬菜也是一樣,綠葉菜在這個時候還是很稀少的。 葷菜也是有的——腌的咸鵝蛋,已經煮熟了的,簡直是出差旅行優選食物,不是咸蛋就是茶葉蛋。 葛娘子與陳江山也坐下來一起吃飯,陳江山端著飯碗,大口扒拉著里面的白米飯,對于這一次的生意,他心中是十分滿意的,四位客人去千里之外的杭州,船費給了五兩銀子,尤其是客人還自備食材,一路上不但不用自己管飯,連娘子與自己的飯食都包了進來,這五兩銀子就等于是純利潤,回去之后夠兩個人過小半年的了,縱然要給小五一些中介費,這一次終究是賺得不錯。 自己是多久沒有做到這么好的生意了?陳江山已經記不清了,似乎沒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他記得十年前自己的船還忙得不得了,然而逐漸地就沒有那樣事多,一個月能夠休息幾天了,起初自己還覺得這樣也不錯,全年無休雖然賺得多,可是也實在讓人有點透不過氣來,很有一點“有命賺錢沒命花錢”的自嘲感,如今卻是好了,忙過一單生意之后,總能有一兩天的空閑,這個空檔自己就能好好洗個澡,梳一下頭發,坐在船頭喝兩杯酒。 可是漸漸地,事情便不對勁了,來找自己接活兒的人越來越少,到如今一個月竟然有半個月空閑,就算是僥幸接到的活計,也多是零零碎碎的事情,賺不來很多錢,到如今每當閑在家里,感到的不是輕松,而是從心底里發慌。因此這一次送四位客人去杭州,實在已經是一筆大買賣,尤其是對方并不是慳吝的人,雖然運河上的航運如此凄慘,也并未因此而壓價,這給出的價格可以說是中等偏上了,是厚道的一家人。 這時蘭生問道:“嬸嬸叔叔,我們在濟寧的時候,看到城中河上都十分冷落,這是為了什么呢?從前也是這樣嗎?” 她這句話問到了葛娘子的傷心處,葛娘子嘆了一口氣,說道:“十年前我們濟寧可不是這么冷清如同荒城一樣的,運河上面大大小小的船,挨挨擠擠就如同魚市上木桶里的鯽魚,扛包的工人把貨物送到船上去,船家便開船起航,每個月的活計都接不過來,從年初到年尾就沒有空閑的時間,可是這幾年卻不知怎么,來往的客商一天少似一天,許多做了多年的老客人都漸漸地不再來了,也不知都是去了哪里,我們閑著的時候,只好坐在船板上釣魚,或者就是看江心那白白的月亮?!?/br> 描述很有詩意,然而現狀實在凄涼。 陳江山在旁邊悶悶地插了一句口:“現在這運河上,除了漕運,還能干點什么呢?” 飽經滄桑的姨婆也很有感慨:“唉,這到底是為了什么呢?為什么我活了這么大的年紀,卻要看到這樣的事情?” 葛娘子也是抓破了頭都想不出來:“我們也是不曉得啊,小民百姓哪里懂得那么多國計民生?只看到運河上一天天地敗下去,大伙兒的生計日逐困窘起來,這一定是哪里出了毛病,可是到底什么地方出錯了呢?連那些飽學的讀書人都說不出啊,官老爺也講不明白,只能就這樣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每個人都想搞清楚到底是怎樣一回事,總覺得若是把緣故弄清了,或許便可以有所轉機,可是卻都是一頭霧水的,簡直好像把人悶在棉花里,雖然不是立刻要命,可是一點點喘不上氣來,最后便沒了力氣?!?/br> 梅詠雪也是一陣心有戚戚,作為一個普通人,因為所站高度的關系,能夠看到的范圍有限,經濟原理的運作又是十分的復雜,即使是專家也未必能夠理清所有的事情,作為時代洪流之中的無名者,許多人都是雖然能夠切身感受到經濟溫度的變化,卻難以理解這種變化是為了什么。然而縱然對于其中的原理不很清楚,自己所遭遇的痛苦卻半點沒有因懵懂而減輕,就好像雖然不明白神經對于知覺的傳遞作用,可是刀割在手上的痛楚對于現代醫學專家和古代農民工匠都是一樣的。 然而有一件事梅詠雪是確定的,那就是國家經濟正在大幅度衰退之中,這對于外患嚴峻的明朝來講可是雪上加霜的一件事情啊。 傍晚,船停在了一個縣城外的碼頭邊,附近的村莊中傳來打梆子的聲音,是初更了,晚飯已經吃過,碗筷鍋具也已經燒了熱水清洗過,陳江山葛娘子是累了一天的人,便躺在船艙里休息了。艙中點著一盞燈籠,樊瑞仙手肘拄在桌面上,正在看一本書;姨婆年紀大了,在一旁已經開始微微打盹;蘭生在船艙中待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便跳到甲板上,坐在梅詠雪身邊,兩個人唧唧噥噥說起話來。 一更三點的時候,葛娘子揉了揉眼睛坐了起來,見船頭那兩個人仍然是并肩坐著,便靈巧地來到甲板上,輕輕笑著問:“可釣到了魚么?” 梅詠雪手里捏著魚竿,十分苦惱地回過頭來說道:“太慘了,這么久的時間,一條都沒有釣到?!?/br> 釣魚也是一個技術活兒呢,雖然自己離開辛家已經有十五年,然而這么多年來因為工作時間十分緊張,自己很少有閑情逸致在空間的湖水邊釣魚,水產補給主要是通過下魚籠蝦籠的方式,所以釣魚的技能一直沒有鍛煉出來。 葛娘子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不要著急,大概還有四天的路程,后面三個晚上都可以在河上慢慢地釣?!?/br> 梅詠雪笑著說:“雖然是沒有釣到魚,不過在這里看看運河風景也是很不錯的,這么多年來,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景致?!?/br> 葛娘子含笑看著她,就像看著自己的親人,很親切地問:“這是第一次長途坐船嗎?” 梅詠雪點頭道:“是啊,從前從來沒有在船上過夜,感覺到很有一種不同的味道呢。停泊在這里,最好的是那邊還有一艘船,坐在這里看那邊船上的燈火,感覺也就并不很寂寞了呢?!?/br> 蘭生咯咯笑著念道:“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br> 還沒等梅詠雪說話,葛娘子馬上便接續下來:“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比缓笪恍Γ骸皬那暗拇妥钕矚g念這幾句,聽過幾十遍了?!?/br> 梅詠雪:看來大家記憶最深刻的還是小學課本上的內容??!啊~~童年︿( ̄︶ ̄)︿ 夜色漸漸深沉,梅詠雪躺在船艙之中,此時周圍格外安靜,便顯得船板下的流水聲愈發的清晰,有事情做的時候還不覺得,此時靜靜地躺在這里,枕頭之下隔著船板就是大運河的水,水流日夜不停,耳朵中可以清楚地聽到那嘩啦啦的聲響。 運河水與海濤不同,沒有那樣的澎湃,如同一個巨大的鼓風機在海底不停地運作,河水則是相對平緩的,如同一條不斷被風吹動的寬大絲綢,因此帶來的不是那種波濤茫茫的天涯曠遠,而是一種淡淡的悵然與寂寞。雖然身邊有許多人,尤其還有至親的三位親人,可是梅詠雪心頭的感覺還是有些怪怪的,或許是因為今夜是住在船中水上,與從前住在陸地上的客棧中有一些不同,也可能是那不間斷的流水聲為心情添了一種提別的調料,總之梅詠雪是感到心中的滋味有些復雜難明。 還是因為不習慣的原因吧,像葛娘子這樣的船戶,從小就生長在船上,簡直是以船為家,對于她們而言,這樣的環境反而是十分親切的吧? 梅詠雪又想了一會兒,翻了個身,慢慢地終于睡過去了。 船又在運河上走了兩天,到了第四天的時候,梅詠雪與樊瑞仙站在船頭,望著前方那不見盡頭的寬闊河道,梅詠雪問道:“大娘子,明兒我們就可以到杭州了,是嗎?” 葛娘子一邊搖著槳,一邊回答道:“照這樣的日程,大概明天傍晚就可以到杭州城外,若是你們要進城住宿,可要抓緊時間,我這邊也再搖快一點?!?/br> 蘭生蹦過來,興致勃勃地說:“大娘子,讓我來搖一下槳好不好?你教給我怎樣撐船好嗎?” 葛娘子笑著說:“小郎君你又胡鬧了,這種事情很花力氣的,況且也不是一天兩天學得到的,更何況你學這個做什么?莫非也要在這水面上討生活么?” 蘭生笑嘻嘻地說:“我就是覺得好奇嘛,再說‘藝多不壓身’,天知道哪一天就能用得到呢?” 梅詠雪:說得對,如果有一天杭州也亂起來,我們劃著船從杭州灣向外,還能夠出海呢。 葛娘子也拿她沒有辦法,便將船槳交到她手上,細細地給她講解其中的技巧,蘭生這個生手一拿著船槳,船行的速度自然就慢了下來,梅詠雪想到畫舫的計劃,便也過去聽葛娘子的授課,與蘭生在船頭輪換著cao槳,漸漸地居然也找到了一點感覺。 梅詠雪正努力搖著木槳,忽然蘭生驚訝地叫了一聲:“舅舅你看,那是什么?” 梅詠雪扭過頭去一看,只見一串老鼠一個銜著一個的尾部,正從河面上游過去,從北岸直往南岸奔。那毛茸茸的動物粗粗一數足有上百只,雖然梅詠雪并不怕老鼠,然而此時看過去也有點毛骨悚然,這樣大規模的鼠類遷徙,可能會給當地帶來疾病方面的隱患。 “這是怎樣一回事?怎么會有這么多老鼠?原來老鼠的游泳本領也不差啊,而且還能夠互助渡河,簡直好像要成精了一樣?!眲游镏g的協作精神也是很不錯啊,與人類的社群組織相比,只是一個低級一個高級。 葛娘子也注目瞧著,片刻之后說道:“這群老鼠如此倉皇,很可能是那邊受了災,所以才往另一邊去?!?/br> 真的是要命哦,雖然經過了這么多年,梅詠雪可是半點沒有忘記那一年的京師大瘟疫。 這場鼠疫是怎樣發生的,其實后世并沒有統一的說法,有人說是因為饑荒年間災民們難以吃到正常食物,有饑民就捉了老鼠來吃,可是卻沒有煮熟,因此造成了鼠疫的傳播;也有人說瘟疫來源于人口爆炸,漢民因為人口壓力被迫往北開荒開發草原,在草原上接觸和獵殺此前沒接觸過的野生動物,比如旱獺一類,結果傳染了這種極為惡性的新型人畜共患病。 不過無論如何,病源肯定是在動物身上,梅詠雪不由得便想到后世的非典,據說是與果子貍有關系的,那一陣政府非常大力地管控食用野生動物的情況。 但愿這一群老鼠不要造成太大災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