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私房金瓶梅

    萬歷十五年已經過了一半，從已經過去的六個月來看，這是一個平淡的年份，不過無論如何，后世的黃仁宇特意寫了一本，所以1587年仍然是一個具有特別意義的年度吧。

    對于梅詠雪來講也是這樣，七月中旬的時候，她的醬菜店終于開張了，六月里第一批辣椒成熟，她就將通紅的辣椒晾曬成干，然后碾碎，制成了后世韓國的國粹——朝鮮泡菜。

    為了制成頗負盛名的泡白菜，梅詠雪搜腸刮肚回憶了一下泡菜做法，是要用到水果的，以增添一種清新的味感，只是這個時候秋梨還沒有成熟，自己只好只將鮮蘋菠兒銼成末兒，與辣椒粉和姜蒜蓉混合在一起，然后涂抹在白菜上。

    據說韓國人曾經專門研究過泡菜，說是泡菜在發酵過程中，產生的乳酸菌不僅令泡菜味道鮮美，而且還可以抑制腸道內有害細菌的繁殖，而辣椒的出現則爆發了泡菜歷史性的巨變。韓國人是真的將泡菜文化發展到了極致，用泡菜做出各種各樣的食物，比如泡菜年糕鍋啊，泡菜拉面啊，泡菜煎餅啊，等等之類。

    果然泡白菜一上市，雖然是一種很新奇的腌漬食品，然而不多久就在城區的這一邊流行了開來，姨婆在自家門口擺了一個攤子，桌面上擺的就是幾個醬菜壇，旁邊還有一個小碟子，碟子里擺了用剪刀剪成小碎塊的辣白菜，還有酸辣的蘿卜豇豆，起初人們只是偶爾買一點嘗嘗，后面生意就好得很，每天都能賣空一壇泡菜，每天晚上結賬數錢的時候，大伙兒都樂呵呵的。

    姨婆還對梅詠雪說：“詠雪啊，照這樣來看，我們直接典下一間小小的鋪面來做生意，是指日可待了?！?/br>
    梅詠雪也連連點頭：“什么時候我們也開一家大大的醬園，專門售賣醬菜，要說開餐館確實有些太辛苦了，如果只是賣泡菜的話，似乎會輕松一些?！绷鼐拥尼u菜啊，自家長遠做下去，還能成為百年老店呢。

    又過了一段日子，八月的某一天，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走在北京街頭，今年是六年一度的京察年份，京察顧名思義就是中央對全國官員的一次大考核，級別是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員，這個人也在被考察之列，因為考功優異，剛剛從地方調到京城任職，現在就成了京官。

    這北京城他四年前來過一次的，當時是為了會試，會試順利通過之后，又參加了殿試，雖然當時在這里的時間也不算很短，然而一直忙于溫習書本，還有與飽學的士子們縱談天下，所以在這帝都雖然住過一段時候，游覽卻有限。如今自己成為了京官，即將在北京城中常住，作為當地居民，總該好好了解一下風土人情，市井民生。

    男子信步在街上走著，一邊看著街景，一邊想著今年初春發生的事情，一月下旬的時候，北京城中春寒料峭，冬季的冷意并沒有完全消除，然而那一天北京城中許多官員的精神卻都十分振奮，因為皇帝要舉行午朝大典，所以各級官員全都衣冠整齊地趕來皇城，結果后面才知道是鬧了個大烏龍，皇帝根本沒有午朝的命令。

    這樣糊里糊涂的一件事自然令萬歷十分震怒，一定要查清責任人，結果就如同許多事情一樣，查來查去沒有結果，因此本來只是處罰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這一下擴大到了全體京官，幸虧自己那時候還沒有來京，否則雖然只是少得可憐的官俸，損失了畢竟可惜。

    當初聽到這個消息自己也曾經大笑，公務繁雜之余正愁沒笑話可聽呢，然而笑過之后表情卻沉重起來，朝會大典這樣一件如此隆重的事情，居然以訛傳訛鬧出這樣大的后果，所有京官全部受騙，簡直就好像起初只是一個小小的雪球，越滾越大最后造成雪崩一樣。京師是國家政務的樞紐，人體之中大腦一般的存在，居然也能夠發生這種荒唐可笑的事情，可見行政體系混亂到了何等嚴重的程度，若是長此以往，只怕邊關都已經打得如火如荼，這邊還只當天下太平呢，顢頇到令人難以置信，自從張大學士猝然辭世，朝廷效率之低下簡直令人發指。

    這時街邊傳來一陣叫賣聲：“泡菜啊，又鮮又辣的泡白菜啊，樊家酸辣包菜??！還有蘿卜豇豆桔梗啊~”

    男子聽了這爽朗高亮的攬客聲，轉頭一看，只見一位青布包頭、年近七旬的老婦人正站在一間門戶前，滿面紅光地吆喝著，不時便有人拿了小壇小碗過來她這里買醬菜，還有人笑著說：“宋阿婆，你家的泡菜到底加了什么仙丹，這么紅通通的，辣得這樣爽快？我白活了四十二歲，愣是看不出這到底是什么東西?！?/br>
    那位宋阿婆嘻嘻笑著，一邊給他夾醬菜，一邊胡說八道：“這乃是王母娘娘胭脂粉，嫦娥仙子月桂香，都是天上的東西，你就吃吧，保你延年益壽，你如今四十二歲，若是能夠連續吃上一萬八千天，定然能夠活過九十歲?！?/br>
    男子在前方一聽就噗嗤樂了出來，這個老婦人也是個老滑頭，而且數字心算能力還不錯，百年三萬六千日，五十年可不正是一萬八千天？這人如今四十二歲，如果每天吃她家的泡菜，吃上五十個春秋，定然是鮐背之年，這就是商家一張嘴純屬忽悠，如果沒活到那個壽命要怎么講呢？那定然是“誰讓你沒有堅持吃上五十年不動搖”，和佛門道教一樣，都是“心不誠”的原因啊。

    那些民人想來也是曉得這老阿婆話語中的關竅，紛紛笑了起來，各自拿著陶罐竹筒回家去了。

    男子覺得有趣，便也走了過去，見那壇子里的泡菜果然夾雜著紅色的碎片，尤其是泡白菜和另一種長條的根莖類，那簡直是一眼望去紅紅的一片。

    那宋阿婆也真的是熱情，見這新來的人十分面生，似乎不是這街坊左近的，便笑著招呼道：“啊呀這位官人，可要嘗嘗我家的泡菜么？來來來這里有小竹簽，你隨便嘗哈，不要錢的！”

    男子接過那細細的竹簽，從旁邊碟子里叉了一小塊蘿卜吃了，又嘗了一塊那叫做“桔?！钡臇|西，這味道果然是……不一般啊，太刺激了，早起趕著去衙門的時候如果吃上這么兩筷子辣菜，那一定是漫天的瞌睡全都醒了，提神醒腦啊。

    男子身為一個讀書人，自然是不肯白占人家便宜的——有那等窮急了的人，看到人家有什么流水宴就趕緊湊過去，自己吃的肚子都凸出來也就罷了，臨走還要拿一些回去，巴不得今后三天都不用花錢吃飯，好在這家是賣辣泡菜的，再怎么饞也吃不了太多，否則只怕要每天過來把試吃當正餐——自己自然是不會那么做的，既然嘗了，而且味道還不錯，多少也要買一點，于是他便買了半斤辣白菜，二兩桔梗，都打包在干荷葉里捆扎好帶走。他買的這兩樣都是比較干爽的，如果是帶湯的泡菜，他身邊沒有自帶的器具，就要另外再付一文錢，用竹筒來裝了。

    這時一個面孔尋常，毫無特點的男人湊了過來，指著其中一個壇子問道：“阿婆，久聞你這里的泡菜美味，請問這紅紅的是什么東西？看似紅曲，不過味道卻完全不同?！?/br>
    宋阿婆看了他一眼，笑道：“那是我們獨家秘制的調料，郎君啊，你可是曾經嘗過的？”

    那人點點頭：“在朋友那里吃到過一次，當真是讓人一嘗難忘，我也算是見多識廣，然而這種東西卻從沒看到過，莫非是從哪里的深山挖出來的藥草么？”

    “矮油郎君啊，你問這么仔細做什么呢？難道你是干錦衣衛的？這泡菜你也吃過的，如今要不要買嘛?！?/br>
    “這泡蘿卜怎樣價錢？”

    “一勺五文錢，很便宜的，還有額外的泡菜湯送，買一勺回去能送兩天的飯??！”

    那布衣男子逐個詢問了價錢，最后買了兩勺泡蘿卜走了。

    方才那讀書人望著這人遠去的背影，暗道特務機構也不容易啊，并非總是搞那么刺激的陰謀密計、軍事情報之類，還要兼職市場調查，甚至各個城門的進出人員和交通工具，有無火警，民間議論之類，都要收集整理做成報告呈遞上去。

    不過如今這宋阿婆的辣泡菜也成為受人注意的食品了么？特特地要來詢問一番配方，只可惜人家定然是不肯說的了。

    這時，就在宋阿婆攤位不遠處的一戶門前，一個青年男子一眼瞥到了那個頗有氣派的男人，他頓時愕然了一下，下一秒連忙轉過頭去飛快地打開了門，身子嗖地一下就進了門，然后將門從里面閂住，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梅詠雪抬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好懸啊，幸好是自己搶先發現了他，而不是讓他首先看到了自己，否則可真的麻煩了，真沒想到居然在這里遇見他，這個人不是外放了嗎？為什么突然出現在京城？如果是調任京官，自己從現在起就要小心了。北京城中有幾十萬人，想要在這樣茫茫人海之中遇到某一個特定的人，驀然回首，“原來你也在這里”，本來確實是不容易的，即使有一次也未必就會有第二次，然而如果這個人吃慣了自家的泡菜，經常過來買，那可就很容易碰到了。

    此時梅詠雪感到的不是“泡菜已納入大明民生經濟指數指標項目”的光榮，而是今后如果還遇到這個人，自己可要怎么辦？八年時間過去了，自己也改了男裝，他還能夠認出自己嗎？

    北京城中一間狹小的房屋之內，一個衣著樸素的女子正在陪一個三四歲的幼童玩耍著，這時門打開了，一個男子走了進來。

    溫淡云見是丈夫回來了，便站起來接過他脫下來的衣服放在一旁，問了一句“見過母親了？”又看著他擱在桌面上的荷葉包，笑著問：“相公，這是什么？”

    那小男孩在地上蹦跳著拍著手，歡快地叫道：“豬頭rou豬頭rou！”

    辛彥回了一聲“已經給母親問了安”，轉過來摸了一把兒子的頭，十分愛憐地說：“上一次給你吃了一小條，從此就記得了滋味，不過這一次不是燒豬頭，乃是買的泡菜，很辣的，真可惜你年紀還小，不能吃了?！?/br>
    男孩頓時便撅起了嘴，溫淡云見了，便拿過一個果盒來，從里面取出一塊蜜餞遞給他，道：“你吃這個吧?！?/br>
    男孩這才重又眉開眼笑起來。

    過不多時，廚娘開了晚飯來，將那兩包醬菜也各取了一點裝在碟子里，溫淡云夾了一條黃黃紅紅的腌菜，問道：“這便是桔梗么？真沒想到這種東西居然也能夠腌成醬菜，從前只以為是可以做藥的?！?/br>
    桔梗，藥用其根部，辛、微溫、有小毒，宣肺，利咽，祛痰，排膿。用于咳嗽痰多，胸悶不暢，咽痛，音啞，肺癰吐膿，瘡瘍膿成不潰。

    辛彥點點頭：“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居然有桔梗醬菜，而且味道甜辣，十分的爽口，這種涼涼的菜肴如果是夏季來吃，更加開胃的吧?！?/br>
    “也不知她們是從哪里找來這樣的醬料，居然腌制出如此可口的泡菜，我們本是江南人，口味不很濃重，都感到十分喜愛，更何況這都下之民本來就喜歡吃厚重味道的東西，想來生意十分不錯?！?/br>
    辛彥一笑：“確實是的，不要說是民間，即使是宮中的菜肴都是偏向咸、濃、厚、重，當年殿試之后宮中賜宴，山珍海味之類倒也罷了，基本上不見什么稀奇的東西，豹胎猩唇駝峰熊掌一概沒有，不過是雞鴨魚rou之類，加了許多麻油、甜醬、豆豉、醬油、香醋，要說宮中在飲食方面，還是比較保守的?！辈幌癜硞兘襄\繡之鄉那般花樣翻新??！

    吃罷了晚飯，殘饌撤下，辛彥一邊吃茶一邊看書，他手里拿著的那本赫然是——金瓶梅o(╯□╰)o

    溫淡云將幾枚沉香顆粒放進炭爐里云母片的隔火上，轉頭看著丈夫手里的書，抿嘴一笑：“士大夫居然也看這種書，傳出去會令人十分驚訝的?！?/br>
    辛彥抬起頭笑道：“世人只道這是一部yin書，卻并沒有看出這其實是一部哀書，在這本書里，真誠、善良與美好都是不存在的，通篇看下來都是外表甘甜內懷刀劍，沒有半分真情，到最后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蛟S蘭陵笑笑生也覺得這樣的世界實在令人傷感，好歹在后面安排了一位王杏庵，倒是一個正直仁慈之人，如果連這個人也沒了，那才是真正的一片漆黑，羅剎鬼境?！?/br>
    溫淡云也展顏笑了起來：“要說這里面金蓮也就罷了，倒是那春梅，可真的是個脂粉群中的英才，雖是丫鬟出身，言談行動倒是十分有身份的，頗為自重，又有骨氣，雖然結局早亡，畢竟也算是得了正果，頗有尊榮?！?/br>
    辛彥：那確實是的，春梅雖然身為奴婢，卻半點沒有奴婢的卑賤鄙陋，元宵節賁四娘子請了幾個大丫頭吃酒，那三個都急吼吼的，唯有春梅坐著不動，如同定海神針一樣，很有體面，到了那里酒席尾聲，聽說西門慶回來了，玉簫迎春蘭香頓時驚慌得如同狗攆的兔子一般，嗖地跑走了，連鞋都跑脫了，春梅則是從容拜謝賁四娘子，慢慢地走了。到后來從西門慶家里凈身出戶時，更是“春梅姐不垂別淚”，十分的硬氣，平日里也是胸有籌劃，凡事思慮周詳，極為能干，最后終于升級，死在了正室夫人的崗位上。這樣的人可惜只能在閨閣之內爭鋒，如果生為男子，在官場上也是一把利刃。

    辛彥又看向溫淡云，眼神中透出脈脈的溫情，自己的夫人雖然也是出身于家風嚴謹的書香門第，然而本人卻并不是個迂腐的，自己本來沒有對這段婚姻抱有太大的期望，畢竟這時代基本上是盲婚啞嫁，尤其是有點身份的人，更不可能像市井底層那樣，大家在外謀生活時順便調情，所以自己對此事早就看開，“我將在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壯烈而又豁達。要說自己也曾經有過一個紅顏知己，很可以說幾句話的，然而卻終究丟失了。

    不過好在自己與溫淡云也是琴瑟和諧，雖然溫淡云終究是一個正統風格的閨秀，不會怎樣離經叛道，然而卻也并不是個女夫子，稟賦含蓄蘊藉，頗有靈性，兩人說起話來也十分有趣，因此自己閨房之中的生活也是非常美滿的。

    想一想如今的自己，事業上春風得意，家庭之中伉儷恩愛，而且也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后繼有人，此時的這種狀態很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小小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