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蜂影渺茫

    雅楠姑媽的超市果然很快結業了，越漫晶托雅楠幫忙買了兩提卷紙，按原價的九折付的錢，本來對方是打八折的。周六的時候她又去那多年未曾涉足的居委會，遞交了自己的身份證和戶口簿領了票證，供給票分為兩種，一種是電子票，一種是紙質票，越漫晶選了紙質的。如今越漫晶萬分慶幸自己買了郭伯伯的房子，把戶口從集體轉為個人，否則還要去公司總部借戶口，真的是很麻煩的事情。

    越漫晶看著自己領到手里的供給票，因為自己是辦公室職員，所以是按照腦力勞動者定的量，每個月有三十五斤供應糧，其中十五斤玉米碎，十二斤土豆粉，五斤大米，三斤白面，另外還有雞蛋三斤，豬rou二斤，食用油一斤，配合供給票都可以用比較便宜的價格買到，超出這個范圍都要自己按市場價去買了。

    越漫晶在網上一曬自己領到的供給票，很快就有人說：

    “很不錯了，這已經接近饑荒時期重體力勞動者的糧食供應量，更別說還有rou和雞蛋呢，雖然說超出的量要自己按市場上的高價去買，不過一個女孩子省著吃絕對夠了，說不定還能賣一點糧票?！?/br>
    “單純從糧食數量上看，是夠了的，然而副食品太少，rou蛋油非常少，這樣就會耗費糧食，更別說這年頭誰能不做體力勞動？休息日上山挖野菜的工作量也不輕呢?！?/br>
    越漫晶：確實，自己在空間中要種田養禽畜，的確堪稱重體力勞動了，這些東西都不夠自己吃的，尤其是自己并不喜歡吃玉米碎煮粥，也不喜歡吃土豆粉的饅頭，那些東西只能當雜糧改換口味，這一下成為了配給品中的重頭戲，如果讓自己成天吃玉米粥，自己都要哭死了。

    不過賣糧票這個倒是一條路子，反正自己用不著，不如賣出去給別人用，自己沒必要給國家省這個份額。

    二月很快就結束了，從三月一號開始正式啟用票證制度，仿佛在一夜之間，社會就過渡到了一個新時代，在辦公室里聽著大家說什么“糧票rou票糧本”的話，越漫晶真的是感覺自己瞬間穿越了七十年，來到一九六零年代。

    然而科技發展了，這一次畢竟與上次不同，上一次的人民公社被證明是失敗的，這一次在現代農業機械的基礎上直接建立起了集約化的大農場，效率確實提高了很多，征糧也顯得沒有那么殘酷。而且這一次讓人松口氣的是，家庭養殖種植沒有被當成資本主義咔嚓掉，即使是城市居民，也能在陽臺上種點養點什么東西來補充家里的食物需求，另外自由市場也并沒有直接取消，市場仍然存在，只不過商品價格直線上漲，因此大家主要依靠的就是配給食物。

    讓幾家鄰居都大為慶幸的是，韓泳毅恰恰在這個時間點之前找到了工作，因為就在配給制實行的同時，城市里清理閑散人員的力度也更強烈，各大媒體、街上墻壁還有橫幅上都鋪天蓋地宣傳“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至于哪里是國家最需要的地方呢？春季馬上開始了， 山西運城的萬畝梨園等待人工授粉，四川的蘋果園也需要“蜜蜂人”，還有新疆喀什的百萬畝巴旦木，這種巴旦大杏仁一向是一種很特別的小吃，越漫晶也很喜歡吃，過年的時候空間里不怎樣準備瓜子花生來磨牙，卻總是要買一點這種大杏仁，然而巴旦木高度依賴昆蟲授粉，如果缺少蜜蜂這一類授粉昆蟲，幾乎不會結果。

    因此各種“廣闊天地”招工廣告的畫面上滿是美妙的景致：一望無際的雪白梨園，粉白的蘋果花，還有壯美遼闊的新疆風光，要命哦，第二次八千湘女上天山要開始了。

    經過這些年各種風波的錘煉，許多人也都很老練了，對于那些美妙的宣傳都有一種本能的警惕，宣傳片越美好，往往實際情況就越糟糕。只看那梨樹園，一眼望去千朵萬朵梨花仿佛漫無邊際的香雪一樣，如果是詩人去采風，那的確是很有情調的，然而在那里干活兒可就未必很舒服了。

    最可怕的就是，如果一旦招工到那里，會不會把城市戶口也遷走，一輩子成為農村人？上個世紀上山下鄉的余韻還飄散在這片大地上，即使年輕人不了解那個時代也沒有關系，這不是有萬能的網絡嘛，幾十年前那已經陳舊褪色的往事又重新被翻了出來，雖然除了宣傳圖片之外很少有真實的老照片，然而人們的敘述卻是異常鮮活的，那一段被沉埋的歷史如今突然之間活了過來，一些高壽的人講起她們那個年代上山下鄉知青運動的遭遇，回城是怎樣的艱難，本來很多人不愿再回憶了，然而現在馬上山雨欲來，她們也就不能再保持沉默，起碼是不愿意讓自己的孫女一輩再倒霉。

    看到這么多地方在招人過去人工授粉，越漫晶立刻想起那一篇文章，“蜜蜂若滅絕，人類只能活四年”，一個很有預言味道的一個標題。

    官方的解釋是，因為氣候異常，所以蜜蜂大規模消失，然而這無法解釋“蜂群崩潰失調癥”，養殖蜜蜂好好的蜂群突然就消失了，就好像人類歷史上那些失落的文明一樣，另外外來蜜蜂造成本土蜜蜂多樣化下降，最后不知會導致什么后果。越漫晶不是蜜蜂生物學家，她只粗淺地知道這一點點信息，因此她連忙跑出去觀察空間田野中的狀況。

    三月的時候，空間中漸漸回暖，杏花已經開放，有蜜蜂開始嗡嗡在樹木之間飛著，她回想了一下這些年來在空間中看到的景物，每到春季和盛夏，樹林里、草地上，到處都是扇著輕薄透明的翅膀如同小精靈一般快速穿梭飛過的蜜蜂，這種昆蟲在空間中一直興旺發達，沒有看到減少的跡象。當然自己在空間中基本上不用化肥農藥，不會毒害到蜜蜂，即使如今已經種植了十幾畝農田，然而各種作物都是間隔種植的，那十幾畝耕地相對于空間中的大片土地來講也算不上多，大概也說不上大規模單一種植導致花期集中，影響蜜蜂健康。

    因此自己空間中應該不會有這種“蜜蜂消亡危機”吧？

    如果有一天，空間中的蜜蜂也消失不見，那么自己可真的要哭了，自然界的免費授粉服務沒有了，要吃梨子蘋果就得自己蹬著梯子拿著毛筆去授粉，姚遠珊一家送給自己的湖筆不是這么用的??！

    城市中的清理人口工作正在大強度地進行，電視里網絡上時常就有“某某人原來對農村的工作生活有偏見，經過居委會及宣傳部門的講解動員，終于掃除錯誤概念，積極要求到新農業的藍海領域去大展身手?！边€有什么“今天是我市第一批去往果園農場的志愿員工的送行之日，市委領導親自來到火車站向她們致歡送辭，祝愿新時期的農業工作者在現代化農場之中大有作為?！?/br>
    越漫晶可以想象那些被迫上了火車開向一個陌生偏遠地方的人是為什么走上這一條路，雖然城市里有糧食定量供應，然而即使有糧票rou票，買食物仍然是要錢的，只不過價格低一些而已，如果長期失業，在“動員”去農村工作而不肯“服從分配”的情況下，如今社會福利機構是有權利停發失業保險的，那樣的情況下即使是戶口在廣州，有糧食定額都沒有用，長此以往積蓄就會用盡，要么就得吃家里人的。

    這種情況拖得久了，誰也受不了，必須要找到工作的，然而城市里經濟一直低迷，各個公司工場只見裁人不見招人，“心若在夢就在”的歌曲放得滿天飛，有人就辛辣地說：“難怪這幾年春節晚會這種歌都是必備的，雖然也有‘不懼前路一切風霜’、‘英雄氣概’這樣的歌兒給辛辛苦苦幾十年結果一窮二白的人鼓勁兒，然而最有藝術性煽動性的還是這首，二零三零年的春節晚會就炒冷飯把它拎出來壓軸兒，我當時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事，后來這首歌果然又紅了起來，大江南北哪兒都唱，后面兩年的春晚也都是這個主題，雖然歌曲換了，然而都是將什么不怕失業，勇于創業，勇敢地到祖國需要的地方去，如今終于是徹底撕開臉了?！?/br>
    牛寶莉也在微信群里面悄悄地說：“如今的新‘四無人員’就是無錢，無黨員證，無親戚是官員，無被收編的能力，這樣的人全都要被趕到農村去當小蜜蜂了?！?/br>
    越漫晶捂臉道：“就是說沒有靠山又不能為虎作倀的人對吧？”

    牛寶莉攤手：“大概就是這樣了。AI當道，再加上公有制經濟里人情大過天，今后越來越多從前的專業人士會失業的?！?/br>
    姚遠珊說：“其實這些第一批走的人，也許還能分到好一點的地方，再后面離開廣州的人不知要被塞到什么見鬼的山溝溝里去了?！?/br>
    韓泳毅一頭冷汗地說：“那豈不是要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姚遠卿道：“上一次上山下鄉的知青最后還能返城，這一次可就難說了，人工智能發展得非?？?，工業已經完全不需要那么多人了，我有個朋友是做媒體的，她們現在的財經法律類這些不需要什么感情色彩的板塊都采用機器人編寫稿子了，只有文藝類的還用人?！?/br>
    姚遠珊繼續說：“如今無人餐廳發展也很快，十幾年前是只能煮類似方便面的東西，然而現在已經能自動洗切炒菜了，燉菜更簡單，大家都在說AI如果繼續進化下去，今后五星級大廚都不需要了，模糊處理的能力可以讓人工智能也像人類廚師那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甚至每一次做出來的味道都有微妙的差異?！?/br>
    越漫晶一看：“看來如今寫倒是個好工作，要寫好就得有自己原創的構思，不容易被寫作軟件替代，難怪網絡上一下冒出那么多寫手?！?/br>
    姚遠珊道：“是的，創造性的，研究性的，這樣的人將來比較有就業保障?，F在是越來越不需要那么多人口了，許多人都將成為無效人口，‘人權’這個概念當人們失去了博弈的能力之后，就變得虛無縹緲了。所以我很納悶兒為什么大家都不肯睜開眼睛看一看局勢，還生孩子生得很有勁兒似的，然而如今連食物都不夠了?！?/br>
    越漫晶最近剛好在看僵尸片，腦洞立刻大開：“我覺得祂們可能是想‘重啟’呢，舊世界太糟糕，沒法彌補，所以就要死掉一大批人，然后剩下的人利用現有的資源與科技開啟新世界?！?/br>
    姚遠卿笑道：“沒有用的，不回歸母系文明，剩余的人也只不過是用機器人互相攻擊而已，然后不知什么時候一個情緒失控，核彈滿天飛，地球生命會不會重啟我不知道，然而智慧物種確實就Reset重啟了，下一個發展出高級文明的智慧生物不知會是什么?！?/br>
    越漫晶如今有空會閑逛一下超市，從前她很少逛的，無事不來，空閑時間絕大部分都在自己的空間里忙碌，忙著干活兒或者忙著享受那份安逸，然而如今她卻覺得很有必要在外面逛逛。

    貨架上的東西越來越少，而且也越來越貴，越漫晶看到一個很明顯的商品漲價——蜂蜜，一瓶要幾百塊?；ǚ鄯淠z和蜂王漿更是非常高檔的食品了，雖然越漫晶主要是吃蜂蜜，對其它蜂產品沒有什么興趣。有時候心血來潮她也想嘗一下蜂蛹是什么味道，然而一想到蜜蜂這種昆蟲這么寶貴，還是算了吧，自己買幾條蠶來繁殖了吃蠶蛹就好，剛好空間中的桑樹也長成了。

    越漫晶拿起一瓶蜂蜜，琥珀色的粘稠液體在玻璃瓶里輕輕晃動著，這東西如今可真值錢，這是可想而知的，蜜蜂短缺的消息如今連掩蓋都掩蓋不住了，政府直接大張旗鼓招聘人去完成蜜蜂的工作，然而人縱然能夠授粉，卻終究不是天然的蜜蜂，沒有釀制蜂蜜這個功能，所以如果情況繼續惡化下去的話，恐怕蜂蜜都要成為絕唱了。

    難怪如今一歲以下的兒童有配給奶粉，但是卻沒有蜂蜜，當然孩子太小的話不太適合喝蜂蜜，然而無論任何年齡段的孩子都沒有蜂蜜票可用，要喝蜂蜜只能高價到商場去買，而她們本來正在長身體，需要營養。一想到這種應該已經有幾千年歷史的富含營養的甜蜜液體今后可能會消失，最起碼從平民的餐單上失蹤不見，越漫晶就有一種悲傷的感覺，就好像自己在眼看一座巨大的建筑物逐漸坍塌。這不僅僅是經濟危機的問題，這是生物危機。

    在超市里逛了一圈，越漫晶什么也沒有買，出了超市就往家里走去。

    沿著樓梯走上四樓，就聽到惠賢又在罵她的兒子：“天天要吃的，吃多少都填不滿你那肚子，你不如把爹媽都吃了吧！”

    然后就是黃偉銘的大叫聲。

    越漫晶掏著鑰匙，經濟困難的時候大家的焦點都是在食物上。

    這時王惠賢提著購物袋走了出來，顯然是要出去買東西，看到越漫晶，她便唉聲嘆氣地說：“漫晶啊，你看看我那個沒出息的兒子，整天就知道要吃，好像除了吃東西，什么都不想了，我還指望他能夠學成個什么，將來也有個出人頭地的時候，哪知道成天只想著吃的?！?/br>
    越漫晶微微一笑，道：“孩子正在長身體，也難怪他?！?/br>
    “我一說他，他就和我鬧著說漫晶阿姨對他好，他要去漫晶阿姨家里住，說你家里吃得好穿得好，你人又和氣，和人說話都不帶大聲兒的，哪像我整天沒好聲氣，拉長了一張臉，話沒說三句就要罵人，還說經過你身邊的時候都是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我身上一股子醬菜味兒。他這些年一直記著那一次我早產，他在你家里又是吃蝦又是吃藍莓的，那兩頓飯他一直記掛到現在，本來倒也不怎么提的，只是如今天天上頓下頓吃玉米碴子，他一吃飯就要念，有時候就惹得他爸打他。我真是沒想到養出這么個白眼兒狼來，這簡直是‘有奶便是娘’，只怕將來哪個有錢的姑娘一勾手指頭，就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去了?！?/br>
    越漫晶：就您老蚣家這背景，當上門女婿都不敢要。

    惠賢拉著越漫晶一個勁兒訴苦，最后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悄悄地說：“漫晶啊，我看你一個人，姑娘家吃得又不多，你那里有沒有多余的糧票rou票，勻給我們幾張，主要是給孩子吃，你要是真有，那可是太謝謝了?！?/br>
    越漫晶連想都沒有想，立刻一搖頭，道：“妹有??！”她情緒略有些激動，東北口音就帶了出來，“惠賢，我年輕力壯，也是大量需要營養的時候啊，每天上班又很累，如果再不吃飽一點，身體也要垮下來的。雖然說rou票蛋票配給量不多，然而額外的可以去市場買啊，你家又一直養著兔子和火鴨，總能有rou吃的?；葙t，我家里還有事，先進去了?！?/br>
    然后就好像逃難一樣進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