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秋荒

    長江流域從七月中旬開始，早稻就開始收割了，到了八月的時候，空間中的水稻和小麥也陸續成熟了，雖然天氣仍然比較熱，然而看到滿倉的收獲總能給人帶來一種格外輕松的感覺，仿佛連那蒸騰在身上的熱度也降了兩分一樣——當然這是指空間內，在空間外面的廣州，無論收獲多少，越漫晶覺得自己總是需要空調降溫的。

    然而雖然秋糧陸續登場，市場上的糧食價格卻并沒有明顯的下降，于是不滿的情緒就像發酵的面團，一點一點膨脹了起來。

    這一天越漫晶晚上加班回來，正好看到趿拉著拖鞋下來丟垃圾的黃瀚。暗淡的路燈下，黃瀚那原本就有點枯黃的臉看著更黃了，這個人身材不高，瘦筋筋的看著好像一只經歷了寒冷少食冬天的野羊，然而越漫晶卻知道在他家，他吃得可是不算少的，王惠賢曾經又是賢良驕傲又是委屈不甘地和她說過，那火鴨肝如果是婆家人在，就是幾個男人分吃，如果婆家人不再，就是她老公自己吃，烤箱里焗過的肥碩鴨肝飄出來的那股香氣實在是太誘人了，就好像黃油一點點融化一般，然后那半斤多重的火鴨肝就全都放進她老公的盤子里，老公高興的時候會分給兩個兒子一點，然而她卻是不肯吃的，因為舍不得。

    火鴨肝的味道越漫晶自然是知道的，因為她是吃過許多次的，味道確實非常好，那種滋味說是說不出的，只有自己嘗到了才曉得是怎樣美妙，尤其是在加熱到三十五度的時候，鴨肝脂肪開始融化，這也是接近人體體溫的溫度，因此放到嘴里就感到入口即化，那一刻簡直好像神仙一樣。越漫晶時常就在想，雖然自己吃不到法國鵝肝，不過吃一下火鴨肝也是很不錯的，因此黃瀚為什么吃了這么多好東西卻仍然這么瘦，這讓越漫晶十分困惑不解，人體的機能真的是神奇啊。

    黃瀚那張枯瘦的臉在路燈下面發出黃黃的油光，他咕噥著對越漫晶打了個招呼，越漫晶也說了一句：“最近天真熱啊，你家里還好吧？”

    越漫晶只是泛泛地一問，哪知黃瀚一下子就打開了話閘，如同洪水泛濫一樣滔滔不絕就說了起來：“家里面苦??！現在糧食是收了，也賣了，可是從今年起那宅基地要交稅啊，大家還以為如今糧價這么高，是農民都賺去了，其實根本沒賺，那一點錢都交了宅基地費用。我們家那房子著實不小，當年分宅基地的時候我戶口還在家里，所以也有我的一份，那時候只想多拿一點地，蓋大一點的房子，哪想到會有要繳稅的這一天呢？要說當年土地確權，我們三證都是有的，以為這就一直是自己的了，誰想到自己的東西也要交稅？早知道這樣，何必把房子蓋得這么大，我們村里有一家只有兩個女兒，當初分宅基地的時候，只給她們分了一份的面積，那時候她家那個鬧啊，說什么重男輕女，憑什么兩個兒子就分兩份，兩個女兒只分一份，可是誰讓她家沒生出兒子來呢？現在看看，人家宅基地少，交的稅也少啊，大女兒早早考大學進城了，二女兒也說要走，現在家里就兩個老人種地，大姑娘每個月還往家里寄錢，她家是不愁宅基地稅金啊。唉，早知道就犯不著為了這點破爛宅基地把關系搞得那么僵，想要多種點地吧，又傳出風聲說要集體經營搞農民職業化，這是把人逼得沒了活路了，費盡心機撲騰半輩子又是何苦來呢？唉，在這世上，真的什么都不是自己的??！”

    越漫晶：農村女性的宅基地和土地問題居然要用這樣一種方式解決了？真的好像紅樓夢里司棋砸廚房一樣，“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丟出來喂狗，大家賺不成?！闭娴氖鞘裁礃拥娜嗣袷裁礃拥恼?，這邊一部分農村男人齜牙咧嘴拼命從女人手里搶地，搶來了自以為得計，能永世吃下去，結果統治層搶他們來了，都要砸了飯鍋。

    黃瀚走了一路就說了一路，終于回到四樓自己家門前，他的嘴這才停下，兩人各自進了自己家的門。

    越漫晶回到空間里就在群里說：“方才遇到黃瀚了，他說老家農村宅基地要征稅，賣糧的錢剛夠稅金，我覺得不至于這樣子吧？”

    然后她就放下手機去廚房做飯。

    當飯菜端上桌面開始吃飯的時候，越漫晶又看了一下手機，只見里面牛寶莉說：“現在應該還不至于，什么事情都是一點一點來的，溫水煮青蛙，然而農村單靠種田確實收入也不高，每家就那么幾畝地，還能賺多少錢？國家要收回土地這是多少年就已經計劃的了，之前就有宣傳農村老人上交了土地，然后政府給一筆養老金，跟城里下崗買斷工齡似的，不過她們那是買斷地權了，當時一看到這消息，我就想著應該是要收回土地，建立現代化大農場了，現在科技水平已經達到了，所以建立集約化現代農場事實上是對農業發展有利的，然而就是那些農民可能要糟。而且我們國家這鐵腕措施，你懂的……”

    韓泳毅道：“看來黃瀚家里還算好的，沒有把土地交上去，否則連農村的退路都沒有了?！?/br>
    姚遠卿說：“放心吧，到時候國家一定會給安排的，就是那結局可能不是很美妙?！?/br>
    越漫晶：“你們一個一個都很激進?。ㄎ婺槪?/br>
    姚遠珊：“這是清醒。我覺得現在很應該惡補一下新中國初期的歷史，還有明末的歷史資料，對將來都是很有用的，不過這個時代AI大發展了，所以應該會有新情況，這個只能邊看邊推測了?！?/br>
    吃過晚飯洗過澡后，越漫晶來到陽臺，仍然帶著熱意的風從對面吹來，拂在她穿著吊帶睡衣的赤裸雙肩上，空間中如今晝夜溫差增大了一些，雖然白天溫度仍然有三十二三度，然而晚上已經降到二十四五度左右，夜晚比較適意了。地面上吸收了整個夏季熱力的土壤仍然蒸騰出熱氣來，不過卻已經不再讓人感到難耐的燥熱，而是雖然有一些熱，卻別有一種活躍的情致。

    越漫晶趴在欄桿上，望著遠方的田野和樹林，快到十五了，天上的月亮漸漸地圓了，照射著大地的月光更加明亮，田間樹叢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光，遠處的風車在慢慢地轉著，看起來很有一種童話般的奇幻味道。

    越漫晶腦子里不由得勾勒出此時這附近的全貌：一幢古色古香的歐式住宅矗立在田野間，三層別墅在月光下有一種西方城堡的味道；幾只天鵝在房屋前方的溪水中從容優雅地游著，別墅窗戶里透出來的燈光吸引了它們，不由得便轉過頭來低聲鳴叫著；樹林之中并沒有那種陰森可怖的鬼怪氣氛，銀色的光輝從樹葉之間灑落，顯得這里如同秘境一般，深邃寧靜而又夢幻。

    空間是十分廣闊的，遠處還有大片田野丘陵，不過越漫晶即使騎著自行車也沒有達到過空間的盡頭，有時候她并不是個喜歡尋根究底的人，只要知道這里的資源足夠自己使用就好。

    今天聽到了關于農村土地的事情，當時她身上不由得一陣陣發涼，只覺得外面的世界實在太擾亂不安，個人的命運簡直如同浮萍柳絮一樣，隨波浮沉，隨風飄蕩，難怪古人感傷身世的時候常用這兩樣來類比，果然是很貼切啊，只覺得這世間仿佛不給人一個穩固的根基，腳下的生存基礎隨時都可能分崩離析，這種時候仿佛大地都在震顫，世間的一切都不再可靠。

    因此她就更加珍惜自己的空間，這里不但有豐富的資源，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是完全屬于自己的，無法被別人奪去，沒有人能夠征用自己的土地，甚至沒人能向自己要什么“土地承包經營權證”、“宅基地證”、“不動產權證”之類的證件，自己既然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這塊土地是屬于自己的，當然也就沒有人能夠對自己提出征收土地的要求。

    開啟空間之后的幾年，越漫晶越來越感到，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真的是太重要了，這代表著安全，代表著生存，代表著希望，否則就好像自己腳下的土地隨時可能炸裂開，吞噬掉自己。從前沒有得到空間的時候，越漫晶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對生活竟然有這么多要求和渴望，現在她知道，自己是很珍貴的，空間帶給她的安全感堪比mama和姥姥的愛給她的感覺，兩者不分輕重，而且越漫晶知道，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下，血親之間的聯盟也會發生損壞。

    秋收之后糧食物價幾乎不可察覺地短時間略略降了一點，然而不出一個月又反彈了上去，而且上漲比從前更加厲害，如今不單低收入者難以為繼，連中等階層收入群體都開始感覺到巨大的壓力。如果說從前她們抱怨物價還帶有一種習慣性調侃社會的因素，如今可是實實在在感受到了生活的重壓，許多人都喪失了從前那種還算從容的冷嘲態度，言辭很激烈了。

    周柏東這一天就說：“我從前還想著及時行樂呢，現在一看，連及時行樂的機會都沒有了，這不是海水稻巨人稻都收割了，怎么沒看到物價下降??？反而漲得更厲害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現在一看新聞說‘形勢大好’，‘技術更新’，我心里就不穩?！?/br>
    鄭建寧也說：“現在出去買米，最便宜的就是海水稻，我買了一次，那味道真的是不敢恭維，得配一點好菜才能夠下飯?！?/br>
    陶唧唧咧嘴笑道：“我說建寧你真聰明啊，海水稻那樣的質量，可不得配點魚啊rou的才能吃得下飯嗎？這就好像讓你光吃土豆，你肯定不高興，但是土豆和牛rou燉在一起，那就是很美妙的了，前提是得買得起rou?！?/br>
    趙光明調侃道：“從前是誰說的來著？海水稻做膨化食品，還有海鮮味兒呢，如今連小米鍋巴都少見了啊?！?/br>
    云澄悄悄地說：“其實如今雖然價格高，但是只要有錢還能買得到，就怕再這樣下去，就要搞配給制了，到時候家家都憑票買東西，有錢沒票都不行?！?/br>
    越漫晶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如果那樣的話，可就要崩盤了?！?/br>
    云澄冷笑道：“放心吧，崩不了，只不過一切都死氣沉沉的，就跟你看的那些僵尸片一樣，滿世界都是活死人?！?/br>
    越漫晶這一刻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這么著迷于那些明顯就不符合能量守恒定律的行尸末世片子，那其實反映的是自己內心深處最擔憂的事情——人的改變。本來都是活生生的人，相互之間很友好的，每天早上見了面互道早安，然而因為“病毒”的侵襲，被感染的人立刻拋棄了舊日的人性，變成了活死人，它們是那樣令人恐怖，永遠渴望著血rou，跟在活人身后追逐著，想要吞噬掉其她人，其實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然而眼看著周圍的人從可親的同類轉化為冷酷無情的僵尸，這才是最讓人恐懼的。

    她腦中猛然之間有一個奇想，幾千年前，當母系被顛覆，父系建立的時候，人們是不是就經歷了這樣一場巨變？符合自然規律的規則被破壞了，人們心底的魔鬼之門打開了，從此活死人一直統治著這個世界，只不過災荒年間它們的嘴臉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物質不很匱乏的年代就都把獠牙收回去一些？

    二零三一的十月一號帶有雙重意味，既是國慶也是中秋，事實上對于越漫晶來說，后一個節日從審美角度來看倒更有感覺一些。

    這一天除了服務型行業，其她許多人都休假，然而其實如今的服務業也已經縮減了很多，比如越漫晶就看到附近的一家美容店關閉了，雖然她從前也沒有怎么去過，都是自己在空間中敷面膜，然而此時看到那家原本很精致的店面如今大門緊鎖，越漫晶心里也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中秋了，天氣宜人，不熱也不冷，當然空間中是開始涼下來了，越漫晶在里面換了一件質料有點厚的罩袍式樣的睡袍，坐在床上抱著平板電腦就登錄了微博，搜尋幾個自己關注的博主，這幾個博主都是她時常就會看的，非常有用。

    然而今天她找了一遍，卻發現除了一個叫做“家有小廚房”的博主之外，其她的那幾個“美日美食”、“舌尖上的中國”、“花喵私房菜”全都不見了，然而自己絕對沒有取關她們??？難道是她們改名字了？越漫晶一頭霧水，在關注列表里逐一排查尋找，然而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她的關注并不很多，這樣細致的尋找之下，絕不會漏過的。

    越漫晶滿腹疑團，當即發了一條微博：“為什么我關注的幾個美食微博都不見了，比如：××、××、×××？現在只有一個‘家有小廚房’還找得到。我還以為自己是手滑取關了，然而在整個微博上搜索，也沒有再找到那幾個博主，各位誰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越漫晶本來興致勃勃想要大看一場的，如今只好轉過來看一位書畫博主。

    過了一陣，唐薇薇私信她：“許多美食博主都銷號了，你沒發現嗎？”

    “??？！為什么？她們沒發布過什么敏感信息，半點政治因素都沒有，為什么會被銷號？”

    唐薇薇一陣怪笑：“嘻嘻嘻嘻，她們的存在本來就是最大的炸彈啊，想必你也發現了，物價越來越高，生活越來越困難了，很顯然物資不夠，經濟快撐不住了，這種時候天天在微博上發什么‘香炸蟹盒’的烹調方法，‘金錢牛rou’的制作過程，這不是故意激發怒火嗎？太不和諧了，肯定要消失的。生活困難是不怕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大家想起世界上還存在美味食物。你看看那個‘家有小廚房’都是發的什么？”

    越漫晶點開那個博主的主頁一看，頓時滿頭黑線，只見上面發的都是“蘿卜的巧妙烹調方法”、“如何用南瓜做出一桌待客菜”、“冬瓜的鮮美滋味”……至于從前那些精品小情調的菜譜完全不見了，微博數量大幅度減少，只留了幾十條。

    很好，大蕭條時期的食譜出來了，大概以后年夜飯就吃南瓜宴了，一桌子黃澄澄的，來年黃金萬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