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宿命

    接下來的幾天，葉蓮娜每天都小心翼翼，雖然下班后常常拜托黛安娜將付明誠家里的圖像給自己看，但是有時候他們似乎轉移了開會地點，付明誠家里面空空的。由于維度縮小，飛船不能展現出完全態，因此黛安娜的實時圖像監控范圍受到很嚴重的局限，只能在方圓三公里之內，不能繼續擴展，因此有時候情報就會斷檔。

    這時黛安娜就會慨嘆道：“其實保密級別最高的手段就是完全的人工，像這樣不打電話不發電子訊號，只是幾個人湊在一個小地方竊竊私語，真的讓人有點頭疼??！所以地球在冰河之前最高級別的通信手段就是信鴿，或者是信使傳信，這樣的原始手段的確有它們存在的必要?！?/br>
    葉蓮娜聽了這些話，更加忐忑，每天回到飛船中之后也就罷了，但是只要離開飛船，從進入公寓的那一刻起，她渾身的神經和肌rou就都繃緊了，雖然離開飛船之前黛安娜為她掃描過周圍的環境，但是她知道從自己踏出飛船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脫離了飛船的壁壘，不再受到飛船保護，如果有突發事件自己應對不及時，就很可能再也無法回來，因此她簡直像一個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的母豹，時時刻刻都警惕著。

    因此她每一天往返工場的路上都格外小心，不住轉動著頭向四處看，豎起兩只耳朵聽著周圍的動靜，盡量遠離那些僻靜破敗的巷子房屋，以防有人從那里面竄出來打劫綁架，只有到達目的地工場或者飛船，她才能安下心來。好在一連幾天都十分平靜，沒有發生什么意外的事情。

    這一天終于又到了周六，葉蓮娜晚上回到飛船中，把帆布包仍在椅子上“呼”地吐出一口氣，說了聲：“我終于回來了，現在終于放松了?！?/br>
    黛安娜的投影在她面前笑著說：“而且明天也不用出門了，感覺格外開心對嗎？”

    葉蓮娜連連點頭：“是的是的，親愛的你太了解我了，一想到明天整整一天時間我都可以閉門不出，我身上的肌rou都仿佛輕了兩公斤一樣?！?/br>
    “現在去廚房烹調晚飯嗎？以后要不要我每天把材料料理好，你回來直接高溫變性就可以了？工作日的早上和晚上你的時間都很緊張，像這樣從頭到尾來做，要吃晚飯就要推遲到八點鐘左右了?！?/br>
    葉蓮娜搖搖頭，道：“謝謝你，不過切菜這種事還是讓我自己來吧，擇菜洗菜你都幫我弄好了，我只是切一下，工作量已經減少很多了，我還是想自己親手做一些事情，這樣才感覺有生活的趣味，如果一切都是你幫我準備好，食材只等下鍋，會讓我感到太直截了當，沒有那種中間過程的樂趣了?！?/br>
    黛安娜聳聳肩：“好吧，有時候原始低效也是一種情趣?！?/br>
    葉蓮娜聽了她這句話，頓時有一種“汗”的感覺。

    吃過晚飯后已經是八點多了，葉蓮娜捧著一杯檸檬茶坐在臥室里，周六的夜晚讓她感覺格外放松，墻壁上的窗戶影像外面是深秋的夜景，正對著窗戶是一條小路，路邊站立著古老的英式街燈，黑色的金屬燈蓋下面是四棱形的玻璃燈罩，被半圓弧形的鐵藝支架托在燈柱的兩邊，兩枝鐵支架仿佛金屬制成的花枝。

    路燈里的燈泡發出淡淡的黃色光暈，附近地面上都被籠上了一圈微微的黃光，整個光柱呈現出一個圓錐體；地面上的落葉在秋風的吹卷下四處飛散，葉蓮娜仿佛聽到了那嗚嗚的風聲，讓這個深秋的夜晚顯得更加安靜。

    葉蓮娜靜靜地坐在書桌前，感受著這個周末夜晚特有的悠閑寧靜，明天不需要早起趕時間，讓她整個人完全放松下來，窗外的風卷著黃葉，雖然風沒有吹進房間，但是卻仍然讓她感覺到一種深秋特有的冷意，不過這種冷意并沒有讓她感覺到傷感，反而有一種清爽的情緒浮現，讓她的精神更加振作。

    葉蓮娜兩手捧住杯身，出神地望著窗外，忽然說：“黛安娜，我一直在想，你的母星文明到底是因為什么而消失的？是因為受到了其他外星文明的攻擊嗎？”

    這個問題的確困擾葉蓮娜很久了，冰河紀前她很少看科幻，自從打開飛船，她才開始迷戀科幻，但是從那些中得來的星球文明毀滅的原因，涉及到宇宙層面的幾乎大部分都是外星人入侵，因此葉蓮娜也只能想到飛船的母星是由于另一個星球文明的進攻而毀滅的，其她人都戰死了，只有這艘飛船的主人逃了出來，她一直在宇宙中流浪，最后找到了地球，在這里孤獨地死去。

    黛安娜沉默了一下，說：“你真的想知道嗎？”

    葉蓮娜點頭道：“是的，我很好奇，那么先進的文明，比地球先進得多的文明，為什么居然會消失？”

    一幅星球圖景在她面前的墻壁上緩緩展開，黛安娜聲音低沉地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泰姆文明消逝的原因并不是史詩般的悲壯感人，而是很卑鄙齷齪的?！?/br>
    紫色的星球表面疏疏落落矗立著一些高大的圓形建筑，四周都是灰色鏡面類似窗戶的表層，遠遠望去好像一個巨大的蜂巢。畫面進入蜂巢內部，逐層看去可以看出每棟巨型建筑就是一個城市，那里面有花園、圖書館、音樂廳、餐廳之類，錯落分散在住宅樓層之間。

    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圓柱形城市越往下層，居住的是族群地位越低的泰姆人，因為房間明顯狹小，各種設施也顯得比較簡陋，但是越往上走，則住所格局愈加寬大，到了最上面的幾層，甚至一個泰姆人就可以占據整整一個樓層，生動地詮釋了金字塔頂端的階層是什么含義。

    許許多多的泰姆人在各種場所走來走去，葉蓮娜看得有些眼花繚亂，但是過了十幾分鐘，她就看出有點奇怪。

    她知道泰姆人的兩性樣貌分別，雌雄泰姆的體態區別不是很大，雌性略小于雄性，她們的區分主要在頭部，頭頂有一個額外的小觸角的是男性，這個小小的觸角是用來發散雄性信息素來吸引雌性交配的，當她們處于低階動物狀態時，這個功能是很有用的；而女性頭頂則有一個吸盤狀的接收器，用來接收雄性傳來的信號，這讓她們十分容易區分。

    但是現在葉蓮娜卻看到，在各種公開場合，比如集會、政府會議上面發言和參會的基本都是長著小觸角的，只有在一些宴會、演出的地方才會有帶有接收盤的泰姆個體出現。

    鏡頭聚焦在泰姆族的女性身上，只見她們基本上都是在一個固定空間內活動，不能隨意出入，并且日常所做的事情大致就是烹調、音樂、美術，或者為坐在寬大的坐具上、嘴里吐出植物葉片燃燒后的白色煙霧的男主人讀書，雖然葉蓮娜不懂泰姆語言，但是她可以聽出那些語句音韻鏗鏘，可能是泰姆族的詩歌。

    葉蓮娜頓時有些悚然，喃喃自言自語道：“怎么會這樣？”

    鏡頭再一轉換，底層樓層的女性泰姆人壽命結束后，被送回一個加工車間，割裂開表層皮膚，下面都是金屬骨架，原來是高仿真機器人；而上層的泰姆女性死亡后，也被送到一個工作室，她們的身體在高溫高壓的作用下漸漸縮小凝結，最后形成一塊透明的晶石，有一點類似鉆石，男性泰姆人似乎是有點傷心慨嘆的樣子，將那枚晶石制作成指環或者項鏈墜，攜帶在身上，即使他們從生物工廠得到了新的一個泰姆女性生命，這枚紀念品往往也不會摘下來。

    葉蓮娜腦海中立刻腦補出這位男主人那情圣一般的做派，很順利地將男性泰姆人的形象轉化成地球男子，一個位高權重站在權力頂端的男人在失去了自己寵愛的女人之后將她的遺物隨身攜帶，即使面對著新的美人也仍然不忘舊人，不時地迎風灑淚，對月唏噓，感懷著故人。

    這種深情尤其要當著新來的美人表現，或者是讓對方感動于自己的癡情，或者是挑起對方的嫉妒，無論那種情緒出現，這位主人都會有一種異常滿足的感覺，他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的寵物居然無動于衷，淡然處之，這是讓他深感挫敗的，因為這證明自己對于對方的重要性不夠。

    這時黛安娜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事情終究是發展到這種地步，兩性斗爭是生物進化過程中的永恒斗爭，從地球生物分類來看，泰姆族帶有哺乳動物和爬行動物的雙重特點，卵生而且哺乳，由于女性產卵不需要耗費身體太多能量，因此兩性的體型差異并不是很大，哺乳讓幼體能夠得到更充足易吸收的營養，幼體階段的延長讓生命進化為高等生物成為可能。由于女性投入在生育上的成本不像地球哺乳動物的成本那么巨大，因此導致她們可以比較容易地放棄沉沒成本，生育捆綁就減輕了很多，這讓她們可以更有力量和男性抗衡。

    但是到了極端環境基本消除之后，情況就漸漸發生改變，女性肌rou爆發力不足的相對劣勢越來越明顯，從前泰姆女性的綜合體能優秀，能夠對抗惡劣環境，但是一旦到了條件優越的生存環境，體能的其他方面所能發揮的生存優勢越來越少，而暴力的權重則越來越大，這就讓女性漸漸處于不利的地位，但是憑借原本的天賦，她們一直平衡著文明的發展，讓極端思想一直沒能統治泰姆族，直到有一天這種技術發明之后……”

    鏡頭又轉入一個重重警戒措施的密閉空間，那里面一個安靜躺在一具透明的棺木形狀容器中的泰姆男性頭部插滿了管子，一些微微善良的光波從導管傳遞出來，進入容器外一座復雜的機器里，在機器的另一邊，另外有一個泰姆男子的身體，不像之前那個毛發有些灰白的泰姆人，他的毛發十分光亮，顯然是一個正值壯年的泰姆男性身體，他的頭部也插滿導線，光波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大腦。

    過了很久，光波的傳遞終于停止了，青年泰姆男子頭部的導線緩緩離開，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慢慢從容器里坐了起來，起初他似乎有一些不適應，嘗試性地伸展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在旁邊工作者的幫助下緩緩從水晶棺木中邁了出來，但是在地上走了幾圈，他似乎就逐漸適應了，并且用手不住地拍打自己的身體，似乎十分滿意。

    葉蓮娜在屏幕前驚呆了，這簡直是科幻中才有的情節，然而自己現在正在看的是幾十萬年前的異星紀錄片，難道真的有重生這樣的技術？

    聽到葉蓮娜驚嘆的疑問，黛安娜說道：“確切地說是永生，泰姆人終于突破了生命的最終規律，可以自主合成生物體，他們從女性身體細胞里提煉出卵細胞，在工廠中制造大批量的泰姆人身體制品，而且主要都是男性身體，以供永生者替換，而女性則遵循生物規律，在生命與死亡之間輪回，男性由于生命時間軸延長，知識與技術的積累更加深厚，這讓不斷生生死死的女性逐漸無法競爭，最終淪為寵物。我不得不承認，泰姆女性在這場性別斗爭中失敗了，她們的危機意識不足，沒有搶先用雙卵子生育技術大規模繁衍女性后代，淘汰男性這個性別，因此當永生技術出現之后，男性毫不留情地采取了行動，徹底擺脫了雄性從誕生之初就做為進化加速器的補丁程序的地位，轉而征服了生命之源的主程序，除了發生奇跡，泰姆女性幾乎無法翻身了?！?/br>
    葉蓮娜只覺得自己后背的寒毛全都豎起來了，如果自己是泰姆女人，恐怕面對這樣的局面真的要絕望了，然而她眼前閃過一道亮光，問：“那么最后又發生了什么呢？是什么讓泰姆文明滅亡？”

    屏幕上的鏡頭一換，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間，那里面滿是管線，所有管子都通往中央一個龐大的晶體，晶體表面變幻莫測一刻不停地流動著數據。

    黛安娜用有些驕傲的口氣說：“就是因為她，泰姆星的主控電腦，整個星球都由她來調控，然而她的源程序是有一位女性科學家編程的，她真的是一位天才，是一個有智慧的泰姆，她早就擔憂未來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因此在程序中植入了指令，必要時指令啟動，就會毀滅星球上整個生命系統，這個指令具有自主升級的功能，因此即使后來男性主導了科學技術，電腦程序不斷更新，毀滅指令仍然沒有被消除，而是深深地隱藏在浩瀚的數據之中，只待啟動。這個指令一直在殘存的泰姆女性之中傳承，每一代首領都謹慎地選擇繼承人，將指令傳遞下去，她們一直不忍心毀滅這個文明，希望能夠讓已經走上邪惡軌道的泰姆人重新導回正軌，但是她們最終絕望了，因為泰姆男性為了永遠消除掉女性的威脅，決定改造她們的基因，讓她們喪失產生卵細胞的功能，不能自然繁育，只能從體細胞轉化，這激怒了絕大部分女泰姆，地下網絡擴大了，很多人都參與進來，首領啟動了毀滅程序，首先就毀滅了永生系統，這樣一來所有男性泰姆人都無法再通過這個系統活得有活力的新身體，并轉移自己的大腦信號。

    永生系統崩潰的一天選擇的是泰姆女性例行藝術沙龍的日子，她們靜靜地坐在房間里，看著外面的男性陡然間變得驚皇失措，到處亂跑，好像星球馬上就要爆炸了一樣，那個時候幾乎每個女人臉上都掛著復仇女神一般的微笑，這個種族的男人徹底完了，此時他們驚恐得就像小動物一樣。雖然母性之外還有一些殖民星，但是為了控制殖民星，那些星球上并沒有永生系統，也沒有生物泰姆女性，因此母星的系統毀滅之后，所有男性都要重新進入生命的原始過程之中。

    他們震驚之后很快就憤怒了，領袖第一個反應就是尋找潛在的敵人，而這個敵人首當其沖就是女性，他們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首領將指令的載體交給自己早已選定的繼承人，獨自去面對男性泰姆，她很冷靜地和他們說起文明的歷史淵源，講述另一個性別所犯的過錯，但是對方不等她說完，就用離子武器殺死了她?！?/br>
    屏幕上出現一個滿是泰姆女性的房間，本來這里布置得很高雅，有一些色彩鮮艷的植物，還有一些形狀奇異的裝飾品和用具，看起來原本是用來打發無聊時間的，但是此時這里卻充滿了緊張氣氛。一個女性手里拿著一個六芒星形狀的墜子正站在窗邊，窗外一個女泰姆的身體猝然倒下，她放在六芒星上的手指陡然按了下去，六芒星上一陣閃光，整個星球的表面陸續爆炸了。

    然后場面更加混亂，女泰姆們得到了一些武器，她們與敵人戰斗著，終于從地下升起一艘飛船，她們沖出堡壘向著飛船跑去，路途上一個又一個女泰姆被擊中倒下，最后她們將要被包圍了，永遠都無法進入飛船，這時新任女首領將六芒星塞在一個很年輕的泰姆手里，推著她讓她快走，帶領剩下的女泰姆集體自爆，為她爭取了時間。

    僅存的女泰姆進入飛船，艙門在她身后飛快關閉，飛船在各種武器的攻擊之下終于飛離地表進入太空，有幾艘勉強能夠發動的飛船追了過去，但是在空虛寒冷的太空中，他們終于失去了目標的蹤跡。

    從飛船的舷窗看去，泰姆星球上的光亮逐漸黯淡下去，僅存的女性泰姆靜靜地坐在艦橋上，望著漸漸遙遠的母星，上面原本此起彼伏的爆炸終于平息了下來，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煙花爆竹盛會終于結束了一樣，只留下一些人工光源還在工作，但是那些光源也終于一點點消失不見?；蛟S不是所有留在星球上的男性泰姆都死去了，只是他們的生活陡然間返回到原始狀態，那一點點古老的照明手段無法在外太空觀測到，就好像人類無法在月球上觀察到地球上的燭光一樣。

    籠罩在飛船中這唯一的泰姆周圍的是濃重的孤寂，那似乎就是永恒的含義，黛安娜沒有為葉蓮娜展示這最后一個泰姆的日常生活，她只是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葉蓮娜覺得這或許就是這最后一人最經常具有的狀態。

    外面是漆黑的夜空，原本尾隨著緊追不舍的兩艘飛船也終于消失不見了，危險徹底消除，但是那種寂寞寒冷的感覺也更加強烈。

    葉蓮娜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屏住呼吸很久了，她喘了一口氣，說：“很多時候生命并不是一個珍貴的禮物，而只是一件不得不承受的事情?！?/br>
    墻壁上亮光一閃，畫面消失了，黛安娜說：“是的，無機狀態意味著真正的安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