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飛船中的新生命
第二十五章 飛船中的新生命 葉蓮娜坐在手術室門外的一張小凳子上,不用看鏡子,她也知道自己此時定然是臉色蒼白,已經有另一個工友接替自己去給杜秋影輸血,幸好如今的身份卡就像軍牌一樣,上面寫著每個人的個人信息,包括血型,否則這樣簡陋的條件下根本無法驗血,只能找O型血來給她輸血,選擇范圍便小了很多。 她看了一下周圍,仍然只有自己的工友在這里,不見陌生男人出現,真不知杜秋影這樣眷戀那個家庭到底有什么意義,如今杜秋影正掙扎在死亡線上,但是那個造成她現在這種狀況的男人卻直到現在都沒有現身。 旁邊幾個同伴正在憂慮地議論著: “不知秋影能不能挺過來,聽說妊娠子癇很危險的,如果腦溢血就糟糕了!” “她的孩子也危險,才七個多月呢,根本沒有發育完全,尤其是這種時期,先天就營養不良,我真不知道即使落地還能喘氣,這孩子要怎么才能活下來,尤其是她的mama又自身難保?!?/br> “很難說呢,過去有一句老話,‘七活八不活’,就是說沒有現代醫療的年代,七個月的早產兒還可能活下來,但是八個月的嬰兒反而死亡率更高,我也是覺得難以理解?!?/br> “秋影真是讓人難過,她還這么年輕,三十歲都不到呢,本來正在享受生活的青春年華,結果突然冰雪世界壓過來了,這幾年一直慘淡求存,我們這個年紀好歹算是享受過了,可是她……” “最可恨的就是她的那個男人,這種情況還要她懷孕,而且還不準她墮胎,真是在要她的命呢!那個該死的男人怎么還不過來?老婆生孩子都要死了,他還在廠子里磨嘰,到底是個怎么樣的高等人才,工場一刻也離不開他,一個下午能賺多少錢?這抗生素的錢能賺出來嗎?夠買兩只雞給秋影燉湯嗎?” 葉蓮娜靠在墻上,她的頭有些暈,周圍的話語傳進她的耳朵里,總有些模模糊糊的,好像在她耳朵外套了一層薄薄的棉罩,讓身邊的聲音都有些距離感。有同伴給她倒了一杯水,葉蓮娜道了謝,接過來一口氣喝了半杯,這才覺得稍稍好了一點。 又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手術室的房門一開,陳白從里面走了出來,摘下紅藍拼色的自制口罩之后的臉是毫無表情的,葉蓮娜略有些模糊的眼神看到她的面容,登時心里咯噔一聲。 華姐急忙走上去問道:“陳醫生,秋影怎么樣了?” 陳白漠然地說:“通知殯葬隊,讓她們來收尸吧?!?/br> 走廊里頓時一片安靜。 這時一名護士走了出來,懷里還抱著一個小小的白色包裹,那是用幾層白麻布臨時包裹起來的,人群之中頓時又嗡地一聲一片議論: “天啊,這孩子居然還活著!這樣冷的天氣,這么幾層透氣的白布怎么行呢?我這里有一條圍巾,先把孩子包起來吧。女孩男孩?啊呀原來是個小姑娘,難怪長得這么像秋影!” “可憐的孩子,mama已經死了,她要怎么活下去呢?看這小臉青的,她能頂得過去這個晚上嗎?” 陳白看著那個嬰兒,說:“秋影的男人還沒來,這個孩子……” 葉蓮娜突然間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一下子站了起來,走過去抱過襁褓,道:“還等那個什么趙寶強做什么?這孩子是秋影用命換來的,跟他什么干系?這小姑娘我帶回去吧,那男人來了,就說是我帶走了。阿頭,我今天請一個小時的假,先回去了?!?/br> 老成持重的工頭有些猶豫,說:“蓮娜,你這樣做不是很好吧?這畢竟是人家的孩子,她父親只是還沒到,又沒說要遺棄,生存圈里面現在還是有法律在的,不能強行帶走別人的孩子??!如果被他告到軍管會,可能會處罰你的,這樣寒冷的天氣,如果……” 葉蓮娜冷笑一聲,說:“這是秋影的孩子,那男人只出了一顆不值錢的jingzi,就想擁有女人用命換來的孩子?他可想得美呢!況且他帶回去要怎么養,他有保溫箱嗎?家里有奶粉嗎?這孩子他養得活?他想找麻煩,盡管來找我啊,軍管會,呵呵……” 葉蓮娜沒有說出來的話是,再過一段時間,軍隊也未必會管地面上的事情了。 工頭啞口無言,作為一個男人,葉蓮娜的話讓他有些不舒服,但是杜秋影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他實在無法反駁,于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抱著孩子走進手術室,很快又走了出來,然后快步離開了工場。陳白默默地在一旁整理著手術用具,一句話也沒有說。 葉蓮娜匆匆趕到更衣室,拿了自己的東西快步向外就走,她雖然感覺腳上有些輕飄飄的,但是神智卻格外清醒,擺開兩條腿簡直是大步流星就往前走,腳步嗖嗖飛快,一時間讓她感覺好像在騰云駕霧一樣,身體簡直是搶著在前行,葉蓮娜不得不稍稍穩住自己,免得一個不穩栽倒到地上去,自己摔一下雖然不怕,但是懷里那脆弱的嬰孩可就危險了。 平時需要四十多分鐘的路她不到半個小時就趕完了,葉蓮娜噔噔噔爬到五樓,身體靠在欄桿上略微休息了一會兒,這才繼續爬樓,平時她都是可以一口氣爬到八樓的。 回到公寓關好門,這一次她顧不得檢查房間,立刻就進入飛船,伸出胳膊將嬰兒往前一送,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黛安娜,快救命,這孩子氣息越來越弱了!” 臥室墻壁上一塊金屬板慢慢地提了上去,露出里面散發著柔光的箱型空間,葉蓮娜搶過去將嬰兒放進去,然后小心翼翼地除掉那沾著血跡的襁褓,這時金屬板緩緩下降,將保溫箱封閉了起來,不過這時那塊墻板便不再是壁膜形式,甚至不是葉蓮娜固有印象中的白銀色,而是竟然變成了透明物,從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保溫箱中的情況。 葉蓮娜只見一種半透明的膠質液體從頂端緩緩流出,輕輕覆蓋在嬰兒的身上,在她身體表層慢慢延展開來,機械手輕輕將嬰兒身體抬起,那液體便擴散到她背部去了。最后,液體如同海水退潮一樣從嬰兒身上緩緩退下來,重新凝結成一個團,滲入箱底板上的一個金屬洞中去了,這時再看孩子的身體,原來上面附著的羊水血跡干涸的殘跡已經完全被清理干凈了。 許多吸盤一樣的袖珍儀器從箱體四周伸了出來,粘附在嬰兒赤裸的身體上,同時從箱頂還垂下來一個水母一般輕柔的透明面罩,面罩如同大片的花瓣一樣輕輕覆蓋在嬰兒臉上,葉蓮娜立刻明白,那是在給孩子吸氧。 保溫箱頂部的墻壁上跳躍著一連串的數字,還有尖銳波浪狀的圖形,黛安娜解說道:“缺氧有些嚴重,心臟跳動微弱,必要時要注射心臟活性元素,不過好在其他生命指標還算正常,雖然體征比較弱,但是臟器基本發育成型,沒有先天性畸形問題。暫時不用擔心她了,寶貝,你該關心一下自己了,你的身體失血比較嚴重,要不要我給你打一針補血劑?” 葉蓮娜搖搖頭,道:“我不想打針,有點疼,而且我這個人有點好笑,內心深處有些諱疾忌醫,總是希望用自然療法,讓身體自己慢慢調整恢復,你說我這是什么樣的心態呢?” 黛安娜聳聳肩,道:“可能是獨立性太強,希望自己的身體就是一個完整的自然體系吧,不想依靠外力。但是無論如何,養分還是要補充的,今天晚上你想要吃點什么?還能料理食物嗎?” 葉蓮娜脫去外衣,道:“今天很想喝雞湯,不過不能自己下廚了,拜托你幫我做一頓飯吧。啊,身體好累,讓我躺一躺?!?/br> 說完,葉蓮娜將衣服丟在椅子上,喝了一杯加了一點鹽的白糖水,就栽倒在床上閉上眼睛恢復精力。 就在她躺在床上的時候,一個滿頭冒汗的男人快步走進了紡織廠,他一進來就揪住一個路過的工人問:“杜秋影呢?你知道杜秋影現在在哪兒嗎?孩子怎么樣了?” 那個工人上下看了看他,問:“你是她丈夫?” 男人連忙點頭,說:“是的是的,今天正在干活,突然有人打電話到后勤處,說她難產了,我好不容易請了一個小時的假出來了,一路小跑快斷氣了才到了這里。你知不知道她們母子現在怎么樣了?我想快點看看我的孩子?!?/br> 女工臉色更加冷了一點,伸出一根指頭往里面一指,說:“在那邊,趕緊去吧,再晚就看不到了?!?/br> 男人一愣,直覺感到這句話不是很好,但一時也顧不得仔細思考,連忙沿著她指的方向跑去,過了一會兒便聽到一個房間里傳來男人粗糲的號哭:“秋影,老婆啊,你怎么就這么去了呢?你死得好慘??!我們的孩子也死得好慘??!我的孩子,讓我看看我的孩子,男孩女孩?……女孩,那也是我的孩子??!什么,在哪兒?……” 手術室外,華姐拽了一下旁邊一個年青女人的袖子,皺起眉頭語氣中帶著責備的意思,低聲說:“你怎么把孩子的事告訴他了?這樣他可能會去找蓮娜的麻煩,蓮娜一個女孩子單獨居住,一旦被sao擾,會有危險的?!?/br> 青年女工楞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訥訥地說:“可是這畢竟是他的孩子啊,和他說謊也不好吧?如果他找過去,蓮娜可以找執法隊,兩個人去法庭解決……” 華姐用一種恨其不爭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同伴,咬著牙說:“誠實?那個男人為了要兒子,寧可犧牲秋影的命,他誠實了嗎?跟這樣的人講誠實,那不是羊和狼講公平仁愛?執法隊,呵呵,去年冬天無聲無息死在房間中草叢里的人還少嗎?明天蓮娜上班,一定要提醒她一聲,最近小心?!?/br> 旁邊另一個女人說:“不要太擔心,那個男的也未必會過去要回孩子,現在秋影不在了,他家里怎么帶孩子?少了一個勞動力,東西更不夠吃了,能給孩子吃什么呢?頂多是天天喝米湯了。而且只怕那孩子連喝米湯的機會都沒有,那么瘦小,好像小貓一樣,真不知能堅持多久呢。他要是聰明,就不會過去要孩子,其實我覺得那孩子和蓮娜在一起或許更好一些,蓮娜畢竟有食物?!?/br> 華姐嘆了一口氣,道:“但愿吧,希望他能夠聰明一點,也不要壞得那么徹底,如果覺得哪怕孩子的尸體都是自己的,那就麻煩了?!?/br> 飛船中,葉蓮娜正安靜地躺在床上,身上蓋了一條厚毛毯,那條夜里慣常蓋著的薄絨毯此時被她放在了一邊。 房間里的燈光逐漸昏暗下來,連保溫箱里的光亮也漸漸消失,營造出一派夜晚的景象,葉蓮娜起初腦子還是清醒的,只是覺得頭越來越暈,即使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只要睜開眼睛,就會覺得眼前的東西在微微地轉著圈,閉上眼睛,仿佛腦漿也在輕輕攪動一樣。 葉蓮娜感覺自己的四肢又軟又沉重,陷在床墊里根本不想動上一動,整個身體仿佛陷入了泥石流一樣,粘膩滯重,行動困難,葉蓮娜輕輕嘆了一口氣,今天輸血的確有點太猛了一些。 身體的疲倦讓她的大腦也停滯了下來,如同一團泥漿,不肯再運轉,于是葉蓮娜很快就迷糊了起來,不知不覺地就睡了過去,但是這睡眠似乎并不很長,她感覺只是自己睡了一陣就醒過來了,這時她覺得身上的寒冷似乎消退了一些,但是不知為什么竟然有一點微微地發起燒來,頭上并不熱,只是手心有些灼熱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她從前感冒的時候一樣,并不很難受,只是有點煩。 周圍的光線仍然是昏暗的,葉蓮娜又躺了一會兒,覺得有些悶,便慢慢爬了起來,這時房間里的光線也漸漸明亮了起來,呈現柔和的淡黃色,她再一看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原來自己竟然休息了兩個多小時,轉頭再一看已經逐漸亮起的保溫箱,里面的小嬰兒正在安安靜靜地睡著,氧氣罩仍然戴在面上,孩子的臉色已經稍稍好了一些,不再是青白青白的了。 葉蓮娜慢慢地下床去了一次洗手間,當她回來的時候,一個大湯碗已經放在書桌上,旁邊還配有一小碗米飯和一碟青菜。湯色是乳白的,濃郁的牛奶椰汁氣味彌漫了整個臥室,那種氣息頓時讓葉蓮娜有一種強烈的被安撫的感覺。她深吸一口氣,坐在桌邊,拿起湯匙,舀了一勺湯汁放在眼前,說了一聲:“太溫暖了,黛安娜,謝謝你!” 黛安娜的影像出現在墻上,笑著說:“我嚴格按照食譜做的,半只雞八百克,椰汁零點五升,牛奶一升,鹽兩克,胡椒粉一克,都是經過精準測量的,絕不會改變味道?!?/br> 葉蓮娜聽她報出一串數字,眼前立刻就浮現出一副畫面:潔白實驗室里,一個穿著白色無菌服的女科學家手里拿著量杯和砝碼秤,一絲不茍地稱量著鹽糖調料,然后將它們放進坩堝器皿中去加熱,最后做成了食物…… 葉蓮娜低頭看了看碗里面的雞湯,突然感覺到這湯里有科學的魅力。 吃過營養豐富的晚飯后,葉蓮娜雖然仍然覺得身體里面比較空虛,但是一時卻不想再躺下,從抽屜里拿出超薄電紙書便坐在床上看了起來,這個時候她連實體書都懶得拿,因為覺得有些重。 房間里靜悄悄的,育嬰恒溫箱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葉蓮娜疲乏的身體靠在柔軟的大靠枕上,挑選了一本網絡閑閑地看著,她的眼神在一行行字上面流水一樣地溜著,一段段字句從腦海中順流滑過,大概情節畢竟是印在腦子里了,這個時候還是這樣輕松不費腦的文字最適合她了。 剛剛已經洗過了澡,手指卻仍然微微有些發涼,讓她感覺此時自己亟需呵護。雖然身體仍然十分疲倦,簡直有點空洞了,但是她仍然覺得此時這種感覺很美,那種大病初愈后的悠閑自在是一種很特別的體驗。到了這個時候,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結束,夜晚剩余的時間她就打算這樣閑閑散散地消耗過去,不需要做什么有特別意義的事,只是這樣無聊地打發時間就好。 與此同時,生存圈另一頭一間公寓里,黯淡的燈光顯得房間有些臟兮兮的??蛷d里,幾個人正湊在火盆邊,頭碰頭地商量著什么事情。 “兒子,你媳婦兒是真的死了?” “媽,我親眼看到尸體的,我剛去了不久,殯葬隊就把她帶走火化了,不過她就算活著也是頭疼,剖腹產啊,肚子上破了那么一個大洞,怎么休養???幾個月都不能干活的,軍管局早就取消了生育補助,待在家里一點錢也賺不到啊,連食物配給都斷了?!?/br> “哎喲,要說那個女人也真的不爭氣,不就是生個孩子,居然把自己生死了,連手術都救不了命,兒啊,是不是那個做手術的醫生不行?臨時在工場里面搭的手術室,能有什么好條件?是那個業余醫生把你媳婦治死了吧?” “啊唷媽呀,可別說了,人家從前是專業外科醫生,這一次還用上了麻醉劑和抗生素,連輸血都有,這就是秋影的命??!要是等救護車,人早就沒了,孩子也保不住。這事要是告到軍管局,她們反過來和我們要抗生素的錢,我們給得起嗎?就別砸自己的腳了?!?/br> 一個粗重蒼老的男人說:“秋影生了個孩子?那孩子還活著呢?怎么沒看你帶回來?” 趙寶強垂頭喪氣地說:“被她們工友帶走了,反正是個丫頭,也沒什么,再說就算我們拿回來,怎么養?七個月早產,在過去都得放在監護室恒溫箱里面,可能還要輸液,如今哪有那樣的條件?再說帶她回來,家里的米湯又要少一口了,不如讓人抱走算了?!?/br> 老男人粗糙的臉孔被炭火微弱的光映得一明一暗不斷變幻,兩只眼睛忽紅忽黑,宛如鬼火一般,琢磨了一下,忽然說:“她肯抱走那丫頭,是不是她家里條件還不錯,有吃的?” 趙寶強楞了一下,說:“這個倒是不太清楚,不過也可能吧,畢竟這種時候如果不是家里還有食物,誰也不會抱養別人的孩子,畢竟流傳的不是自己的基因?!?/br> 老漢巖石一般的頭輕輕點了一下,如同謀略家一般地說:“你有心一點,多打聽一下,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多知道一點總不是壞事?!?/br> “嗯嗯?!壁w寶強點著頭答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