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泯滅新生
第二十章 泯滅新生 第二天清晨，臥室里漸漸亮了起來，一道微弱的白光從窗簾縫隙照了進來，晨光逐漸明亮，從最初有些慘白的色調轉變為活潑歡快的明朗風格，預示著晴朗的一天即將開始。 葉蓮娜在鬧鈴打響之前慢慢睜開了眼睛，望著百葉窗邊微微飄動的窗簾，會心地一笑，黛安娜簡直整得跟真的一樣，她對自己越來越好了。 飛船的最新使用者伸出胳膊將鬧鈴關掉，然后才放心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從床上起來走到窗邊，指尖碰觸到窗簾的影像，一瞬間葉蓮娜感覺仿佛自己真的摸到了棉質印花窗簾一樣，她將那圖像往左邊一拉，果然窗簾“嗤”地一下便被她拉開了，居然還伴隨著頂部掛鉤在橫桿上滑動的聲音，真的是高仿真啊，如果不是手中空空并無實質，她真的會以為這就是真的窗戶和窗簾。 窗外是一個歐式花園，草坪修剪得十分整齊，西方人似乎不能欣賞荒草那長短不齊的美，總是要把草坪修剪得如同機織絨毯一般，一叢叢開花植物散落在四周，高大的洋槐的濃蔭在地面上遮出一片黑影，樹下放著幾把白色的休閑椅和一只圓形雕花鐵藝茶幾，鏤空的桌面看著很有古典情調。還有一只大陶罐傾倒在地上，陶罐中流瀉出綠色的藤蘿植物，爬了滿地。 晨光還帶著微微的紅色，這是一種預備振作的色調，與傍晚即將完全沉入安寧截然不同，葉蓮娜不由伸出手去推開窗戶?？┲ㄒ宦?，窗子被推開了，花園中的清新空氣頓時撲面而來，那是清晨的露珠沾濕了草葉樹葉的氣息，還有濃郁的玫瑰香氣傳來，盛夏季節正是玫瑰開放的時候，茶幾附近那一片玫瑰開得正旺盛，讓人感覺到一種熱烈的浪漫，那是夏日必不可少的氣息。 葉蓮娜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走出臥室，進入洗手間，早上的時間并不是很寬松，要抓緊處理個人需求，一會兒還要去上班。不過好在今天是周六，而這一周又恰巧是長周末，下午就可以放假，自從天氣冷下來之后，工作時間的制度就又調整回長短周，反正在外面也沒有太多事情可以做了。 盥洗室和廚房都開啟了明亮的窗戶，葉蓮娜無論是洗臉還是烹調早飯，都能夠看到外面薔薇盛開蝴蝶飛舞的圖景，因此當她從飛船轉入公寓，陡然置身于昏暗的狹小房間，頓時感到了一種落差。她還拉開了真實的窗簾往外看，卻只看到鉛灰色的天空和一片白霜的地面，昨天晚上又下霜了，估計再過一段時間就會開始降雪。 就在這時，她又聽到了一連串的咳嗽聲，另外還有一個孩子在大叫著“我要吃米飯，要吃火腿腸！我不吃這些！”葉蓮娜立刻想起從前在這種寒冷的時候自己吃的是什么：餅干、醬菜、掛面，相比之下速食面已經是奢侈了，很多時候都是清水煮掛面，然后加一點醬油就當作一餐飯。 作為一個成年人，自己是可以忍耐的，也知道必須忍耐，才能夠生存下去，但是很多孩子是不知道的，尤其是那些經歷過物質豐富時代的孩子，這幾年那種逐漸失去一切的生活簡直是一場噩夢。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走出公寓樓的大門，一股寒風頓時迎面吹來，即使帶著圍巾，她也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脖子，剛剛從飛船中帶出來的熱力到了這時已經被消耗了大半，開始感覺到冷了。 整個早上，葉蓮娜都和大家一起手工為稻谷脫粒，連枷在地上啪啪地敲打著，將稻穗上的谷粒都拍下來，整片場地上只聽到“嘩啦嘩啦啪啪”的聲音，十分響亮也十分單調。 葉蓮娜蹲下來拈起幾粒稻谷來看，只見谷粒雖然并不干癟，但是卻明顯不如去年飽滿，就好像十六七歲的少年馬上就要成為成年人，卻永遠停在了那仍略顯脆弱的年紀，她不知這樣的稻谷能夠做出什么樣的米粥米飯。 稻谷是這樣，小麥當然也不會好，葉蓮娜還記得前幾天自己為麥穗脫粒的時候看到的那些可憐的麥粒，她甚至懷疑里面的灌漿還沒有真正完成，更沒有到乳熟期和臘熟期，仍是粘糊糊的，到時只怕磨不出面粉，只能磨出面糊，用水煮一下調一點鹽就可以直接吃面湯了。 還有那些玉米、大豆、紅薯，通通是還沒有完全長成就收割下來的，因為氣溫始終沒有回復到生長季必須的溫度，只有不斷變冷的趨勢，因此只能將這些沒有完全成熟的作物采摘囤積，用作食物，讓葉蓮娜不由得為今年冬天的食品數量擔心。 過了一陣，大家收集地面上脫落的谷粒，陳白把一鏟谷粒倒進筐里，微微苦笑著對站在一旁的葉蓮娜說：“這就是今年冬天要吃的東西呢，真不知能不能喂飽整個生存圈里里的人。前兩天還聽說我上一周接生的那位產婦沒有乳汁，結果她家只好用米湯來喂新生兒，希望她家的米湯足夠吧，過去的災荒年代用米湯也能養活嬰兒?！?/br> 這時杜秋影挺著肚子笨笨地倒了一鏟子谷粒在筐里，聞言有些心慌地說：“沒有奶怎么辦？多喝點湯可以下奶嗎？” 陳白看了看她凸起的腹部，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臉色身材，冷笑一聲說：“你不要發傻，湯只不過是用來補充水分的，畢竟乳汁里面大部分是水，可別信什么‘雞rou魚rou的營養都在湯里’的鬼話，單純的湯水絕不能代替禽蛋rou類的營養，光喝湯是不行的，如果母體本身都得不到營養，還不如給孩子直接喂米湯，還能省下身體哺乳的程序，rutou開裂也是很痛苦的，饑餓的孩子能把你的血都吸出來?！?/br> 杜秋影被她那有些惡狠狠的言辭和表情嚇得瑟縮了一下，但是終于鼓足了勇氣，說：“我家里不會那樣的，還有幾塊咸rou一直沒有吃……” 看著杜秋影蹣跚著又去收攏谷粒，葉蓮娜和陳白說：“你別嚇她了，她懷著這個孩子，夠辛苦了，現在已經六個月了，如今的條件要引產也不容易，更別說那男人一家也不肯答應呢?！?/br> 陳白仿佛發泄似地呼出一口氣，說：“到了這個時候還能說什么呢？只好生下來。如今秋影簡直要被肚子里的胎兒吸干了，她那家里一群吸血鬼，只盯著孩子，不管母親死活，現在最好的就是希望她能夠狠下心來不要哺乳，她這樣的身體哪里還能再消耗？如今的狀況，雞湯魚湯排骨湯我看就不要想了，咸rou湯能給她吃一點rou就是好的。那孩子生下來就喂米湯好了，其實它本來不該出生的，母親都自身難保，孩子又怎么能生存下來？那樣的家庭，孩子和母親的都不過是人家餐盤中的菜肴罷了?！?/br> 葉蓮娜沒有再說話，從清晨孩子激烈的嚷鬧聲中，她已經感受到這種環境對于新生命那冷峻無情的敵意。 勞作了一個上午，終于到了午間下班時間，葉蓮娜急匆匆就往外走，路上有人招呼她道：“蓮娜，你不去食堂嗎？” 葉蓮娜回頭笑了一下，說：“不去了，我有點事情，急著回去?！?/br> 在對方有些詫異的眼神中，葉蓮娜飛快地走遠了。不在食堂吃飯的這個行動的確有些令人難以理解，因為食堂的工作餐是免費的，這樣可以省下自己家里的口糧，因此只要符合用餐制度，工作結束后大家就都在食堂吃飯，當然像是今天只上半天班的情況下，工人們只能在食堂吃免費的午餐，平時全日制的工作時間如果有加班，還可以在這里再吃一頓晚飯，但是即使只能省下一餐午飯也是好的，因此葉蓮娜的行為就令人有些詫異。 葉蓮娜自然不愿意留在食堂吃那大鍋燉出來的清湯寡水的蘿卜白菜，而且即使可以接受那樣的飲食，食堂中的用餐環境也讓她感覺十分壓抑，還是和每個冬天一樣，集體食堂中黯淡的低瓦數燈泡下列著一條條陳舊的金屬餐桌，還有掉了漆的長條餐椅，物資匱乏之下的沮喪情緒彌漫在每一個有人存在的地方，吃飯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幸福的感覺，只有又能繼續維持生命的麻木。 窗外也是一片灰暗，樹葉已經全部脫落，連樹皮上都泛出一種淡淡的冷光，這讓葉蓮娜分外想念飛船生活區中那美好的夏日景象，雖然那是電腦制作的影像。 另外，葉蓮娜覺得，自己不在食堂吃飯，總可以節省一點生存圈里面的食物吧，這讓她因為自己獨自使用飛船物資的愧疚稍稍減輕了一絲絲。 快步返回公寓樓，這個時候已經是下午十二點三十幾分了。 正沿著樓梯向上爬樓的時候，葉蓮娜的耳邊陡然間響起一陣刺耳的哭聲，一個男孩扯著喉嚨哇哇大哭，一邊哭還一邊喊叫著：“我要吃飯！我還要吃，再盛一碗飯給我！我沒吃飽！” 然后就有一個女人無奈的聲音傳來：“大寶乖，別搶meimei的飯，meimei也要吃的。你忍一忍，mama再去找一些食物來?！?/br> 男孩粗野地說：“你瞎說，凈騙人，總是說找吃的回來，可是我每天都吃不飽，每次都只有一點點飯，我餓得肚子疼，我不管了，把飯給我，讓她不要吃了！” 然后就是瓷器掉落在地上的破碎聲和小女孩驚嚇傷心的哭聲。 葉蓮娜循著聲音走到五樓一間公寓門前，駐足站在那里聽了一會兒，匆匆抬起腳又繼續爬樓梯，一口氣來到八樓自己的公寓門前，進入房間之后轉身移入飛船。 她的身影剛剛出現在圓廳里，黛安娜的影像就倏忽立在她面前，笑嘻嘻地說：“寶貝你回來了，你已經開始動用體內儲存的熱量，需要補充能量了，材料已經準備好，你可以去加工了?！?/br> 葉蓮娜這時才感覺到真的有些餓了，本來路上她就覺得胃里有些空，但是剛剛在樓道中聽到孩子的哭聲，一時間只顧心事重重，竟然把自己的餓忘記了。 于是葉蓮娜笑了笑，換了家居服來到廚房，一邊切菜一邊說：“親愛的，能不能幫我看看五樓A號房間里現在是什么樣子？你能做到這一點嗎？我剛剛上樓的時候，聽到她家里孩子在哭?！?/br> 黛安娜打了個響指，說：“沒問題！” 下一秒，料理臺前墻壁上原本的夏日花園景象便消失了，光幕一閃，出現了一副全場景公寓內部圖像，一間小小的公寓中，臥室里搭著幾張床，床上亂糟糟地堆著厚衣服和被子，葉蓮娜一看就知道，她們休息的時候是把大衣壓在棉被上的，以此增加保暖的力度，自己從前也是這樣。 客廳里的餐桌上還擺著剛吃飯之后的碗筷，一只碗碎裂在地上，還有一些米粒和米湯也散落在地，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正蹲在那里將米粒一顆顆撿起來吃掉。 一個消瘦的女人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搖著，想讓那女孩止住哭泣。母親的臉十分消瘦，顯得顴骨很高，眼睛也大大的，只是她臉上的表情有些麻木，似乎已經聽不到女兒的哭叫，只是憑著本能來安慰女兒。 葉蓮娜看了一會兒，忽然脊背上倏地涼了一下，她連忙低頭去看，只見不銹鋼菜刀的刀刃正停留在自己手指上方幾毫米的距離，葉蓮娜頓時有點冒汗，如果切傷了手可很是麻煩，雖然黛安娜正在研究細胞活化技術，加快傷口愈合，但是自己還是不想挨這一刀。 到了這個時候，葉蓮娜暫時也無心做午飯，她擦了擦手，從儲物柜里面拿出一包米，又拿了幾顆馬鈴薯一小包干菜，想了想再添上三個鳥蛋，把這些東西用一個透明塑料盒包裝好，就走出了飛船。 五A公寓房間中的mama正抱著女兒如同機器人一般地搖晃著，希望能夠將女兒安撫得平靜下來，不再因為饑餓而哭泣，這時她僵硬的神經突然感受到外面有動靜，似乎是有人在敲門。她楞了一下，側耳聽了聽，果然是有人敲門，這真是十分稀奇的事情，孩子的父親今天全天值班，還不到回來的時候，而鄰居朋友來訪，更是好久都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了，如今到底是誰呢？ 女人慢慢地將女兒放在一邊，動作遲緩地走向房門，她的警惕性還在，先透過外窺鏡向外面看，只見門外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女人遲鈍的腦子里覺得有些詫異，不過仍然開了鎖，打開了門，下一刻她便看到門口放著一包東西。 打開塑料包，這位疲憊的母親頓時深吸一口氣，緊緊將包裹抱在懷里，這時她的動作陡然間靈活了，跑到樓梯口向上又向下望了望，樓道之中空蕩無人。她眨了眨眼睛，終于確認了這不是遺失物，臉上便露出了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燦爛的笑容，就像烏云暫時消退，天邊露出的半個太陽。 她匆匆回到房間里，飛快鎖好門，豎起一根食指對兩個孩子說：“噓，不要再鬧了，現在mama就給你們做好吃的東西?！?/br> 男孩從地上抬起臉，嘴邊還沾著臟兮兮的飯粒，不屑地說：“騙子又在騙人，我再不信你了！” 母親沒有時間和他辯解，抱著東西匆匆走進廚房，不多時從廚房里就傳來一陣食物的香氣，男孩那因為饑餓而格外靈敏的鼻子立刻嗅出那是米飯與煮馬鈴薯的味道。 過了一會兒，餐桌上重新擺上午飯，每個人都是滿滿的一碗米飯，中間一盤水煮土豆，土豆塊上面加了一些鹽。但是最讓男孩興奮的是餐桌最里面的一個碟子里有三個熱氣騰騰的煮蛋，那蛋不知是什么種類，青白色的蛋殼上還帶著褐色的斑點，如同人的臉上長了許多雀斑，但是無論它們是什么蛋，此時對于男孩來說只意味著蛋白質的強大吸引力。 他立刻就伸著手要拿蛋，這時母親嚴厲地說：“你和meimei每個人一個蛋，只能吃自己的，不能搶別人的，如果你再搶東西吃，米飯和土豆就沒有你的份兒，而且今天的晚飯也取消?！?/br> 男孩看著母親陡然間強硬起來的臉，驀地感覺到此時的母親有些陌生，不再是平日那軟弱無奈的樣子，而是憑添了一種權威，幾乎像父親一樣令人敬畏了。他其實知道，只要母親愿意，是可以用力量來克制自己的，現在母親似乎終于要展現這種力量了，因此男孩便不由得收斂了一些，點頭“嗯嗯”地答應著，眼巴巴地望著裝著煮蛋的碟子。 母親見他沒有爬上桌面動手去抓，便拿了一個煮蛋給他，然后又拿了另一個蛋，剝了皮喂給懷中的小女兒，小女孩看到了光滑潔白的蛋白，身上恍然間也不像剛才那么冷了，便就著母親的手，一口一口地吃著煮蛋。 葉蓮娜已經回到飛船里，剛剛她躲在六樓的樓梯間，通過六芒星墜子上那小小的屏幕觀察著對方公寓里面的動靜，當看到那位母親開了門將東西拿進房間里，她終于松了一口氣，輕巧無聲地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地方。 鍋里的菜噼里啪啦地炒著，葉蓮娜一邊看著墻壁上放映出的五樓那一家的圖景，一邊將熟了的菜盛入碗里。她是真的餓了，如今已經一點多了，午飯還沒有入口，這種打破生活常規的事情讓她從生理到心理都有些不適，迫切要將日常作息調整回從前的規律。 與此同時，地下基地里，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女研究員拿著一枚試管，試管里裝著一些稻粒。 她將試管舉在面前，皺眉望著那些略顯干癟的谷粒，對身邊的男人說：“今年收獲的大部分都是這樣的作物，根本就不是成熟品，明年地面生存區的種子是個很大的問題?！?/br> 那明顯呈現老態的男人搖頭苦笑了一下，說：“劉教授，你真的認為明年春天地面上還能夠再種植糧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