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異星回憶

    電梯打開，葉蓮娜推著一輛車子從里面走出來，車子里裝的是幾個花盆。來到圓廳，葉蓮娜把花盆搬到金屬架上，架子上已經擺放了一些其他植物，這些植物基本上不是地球園藝栽培的物種，而是森林草原上的野生植物，只不過花朵的顏色形狀比較特別，因此便被葉蓮娜挖了進來，擺放在自己的客廳里。

    這里面甚至還有幾棵爬藤類植物，黛安娜為它們搭好了架子，圓廳的中心已經成了一個藤蘿覆蓋的小棚，葉蓮娜拜托黛安娜在那下面放置了一個小小的金屬圓桌，兩把椅子，頗有一點入戶花園的味道。

    擺放好了花盆，葉蓮娜拍了拍手，終于干完了，這個圓廳從前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因為基本的居住功能都已經被臥室廚房等幾個房間分配完了，按照地球上的房屋規劃，這個中心廳本來應該用作客廳的，但是葉蓮娜本能地知道，自己不會真正接納其他人進入飛船的，因此這個待客兼展示區域就一直閑置，葉蓮娜幾個月以來都忙于生活的籌劃，因此這段時間這個圓廳就一直空置著。

    直到最近，葉蓮娜感覺飛船已經能夠基本提供自己所需要的生活物資，不需要自己緊張地考慮還要從外界補充什么物種，便有了一些閑情逸致，看著這空蕩蕩的中心廳就覺得有點荒涼了，想要裝飾一番，否則每一次從這里經過，都好像在穿越一個小小的金屬沙漠一樣。

    不需要太多考慮，幾分鐘的時間，葉蓮娜就將這里定位為一個小小的花園，生態圈雖然很好，但是到那里去還要乘坐電梯，要有幾分鐘的時間，而且生態圈是純自然的，即使是柵欄內部那一片農場，也主要都是種植養殖，并沒有房舍，因為那里平時都是機器人管理，自己只是有心情的時候會過去摘菜拾蛋，如果比較忙的時候，連這些工作都是機器人代勞，因此也就沒有麻煩黛安娜在那里為自己修造一座金屬房屋。

    而自己的娛樂作息、燒飯洗澡基本上都有專門的房間，看片子聽音樂更是在任何一個房間里都可以隨意打開屏幕，因此傳統意義上的客廳對于她來講并不需要，而這樣一個入戶花園卻是亟需的，因為整個生活區只有金屬和各種生活用品，沒有一點綠色，而除了她這個人，也沒有任何生命，當這一點突地穿進她的腦海，她頓時便感覺到一種荒蕪的寂寞，剎那間格外難受起來。

    此時圓廳花園布置得差不多了，葉蓮娜端了一個杯子坐在藤架下面的椅子上，手肘支著桌子，一邊看著周圍的植物，一邊慢慢喝著薄荷茶。這時前面的椅子上光影一閃，一個虛擬人形出現在上面，那是穿了一件休閑長罩衫的黛安娜，而且手里也拿了一只茶杯。

    黛安娜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數據流，望著一盆野生火鶴花，說：“有空在這里喝喝茶的確不錯，與數據海洋相比是另外一種快樂。需要吹一點風嗎？夏日的微風？”

    葉蓮娜點頭道：“夏天夜晚的涼風最舒服了，雖然我生在城市，但是有時候看老電影，就覺得坐在鄉村晚間的瓜棚下一邊吃西瓜一邊吹涼風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很有淳樸田園的情調??！”

    她的話音剛落，周圍的光源頓時便黯淡下來，原本白得發亮的金屬墻壁漸漸看不到了，被一團黑色所籠罩。片刻之后，頭頂重新出現了點點光芒，一副星系圖出現在上方，遙遠的恒星發射出來的光芒經過成百上千年終于到達地球，發出時的灼熱已經完全消散，人在地球只感受到那如水的冷意，仰望星空，更有一種深邃神秘的玄想涌現在心頭。

    似乎從遠遠的山間吹來一陣風，風中還帶著草葉和露水的氣息，墻壁上影影綽綽顯露出搖曳的樹影，林中偶爾傳來夜鳥的啼叫，更顯得四周無人，格外安寧。

    葉蓮娜瞬間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恍然身處一個幽靜無人的山莊，深夜的田地里只有自己一個人，空曠、孤寂而又絕對安全，她喜歡這樣的感覺。

    有時候她也想要熱鬧一點的，置身于朋友同事甚至陌生人之中，但是大多數時候她只是喜歡看著別人熱鬧，自己可以說幾句話，但很少真正地融入進去，她最喜歡的就是在一個有距離的平靜背景之中觀看畫面上的熱烈生活，有時候她真的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最理想的狀態就是在一個完全自我的排她空間中欣賞其他人的生活熱忱，即使是在環境最嚴峻的時候，她也偶爾會從生存搏斗之中抽離出來，如同一個局外人一樣觀察著生活。

    葉蓮娜慢慢地完全放松下來，有些陶醉地說：“真美，從前我也想要一個人體會一下鄉間的夜色，但是總是有安全方面的擔憂，現在簡直象是夢境一樣，太完美了，什么也不需要擔憂?！?/br>
    黛安娜慢慢地說：“是的，絕對的安全可能是生物永恒的追求?！?/br>
    “黛安娜，你的母星也像地球一樣嗎？能夠產生高級生命，一定是很富饒的吧？”

    黛安娜沉默片刻，兩個人正對著的墻壁慢慢開始了變化，畫面上的林間夜色逐漸消失，一個逼真的巨大紫色星球出現在上面，與此同時墻壁上的光亮也增強了，與周圍仍然被夜空籠罩的環境一比，立刻讓人想到鄉村夜間露天放映電影的場面。

    畫面逐漸拉近，葉蓮娜感覺就像自己乘坐的飛行器正在趨向那不知名的星球降落一樣，漸漸地就離地面越來越近，看得也越來越清楚了。這時她才發現，那大面積的紫色并不是植物，而是巖石和土壤，大片大片光禿禿的陡峭山峰聳立在那里，上面卻幾乎沒有任何植物，只有極少量的紅色矮小藤蔓植物如同腳掌上帶了釘子的壁虎一般，緊緊攀附在巖石上。

    鏡頭繼續移動，在大面積的光禿巖石上飛快滑過，不久就進入了一個大裂谷。葉蓮娜從沒看到過這樣巨大深邃的裂谷，簡直就像星球長開的一張巨口，仿佛要吞噬一切誤入它周邊范圍的物體，而此時自己乘坐的這艘飛行器就被它吞噬了。

    峽谷里終于多了一種顏色，那是大面積的藍色，鏡頭特意貼近了那藍色的物體清晰放大，原來那是一種蛇一樣形狀的植物，周身都是藍色的葉片，頂端還長著類似花瓣的東西，只是那花瓣是半透明的，有點像是幽靈，另外也有一些高大的喬木。

    峽谷中有一些奇形怪狀的生物在跑來跑去，這里終于有了生命的氣息，起初看外面那荒涼的樣子，葉蓮娜真的以為這是一顆已經被廢棄的星球。

    這時黛安娜聲音低沉地說：“這是生命之谷，本來叫做母神谷的，但是后來改了名字。這座星球的表面大部分都是電晶巖，非常堅硬，而且具有放射性，不是誕生生命的好地方，唯有母神谷里面的輻射比較小，遠古大聚變大裂變之后，很多史前生物就都遷徙到這里繼續繁衍，泰姆一族也是在這里由普通生物進化成高等智慧生物?！?/br>
    鏡頭繼續下降，與地面距離更近了，圖像上清晰地出現了一種生物，那是一種矮矮的、四肢較短的生物，它的頭圓滾滾的，頭頂有兩條長長的觸須，突出的復眼，抿成一道線的嘴，并且后背長著茸毛，腹部布滿鱗片，看上去既像是昆蟲又像爬行動物，還有點像哺乳動物。

    那種生物起初是四肢著地在地上飛快爬行，并且依靠凸出的巖石，用樹枝和石塊為自己壘起一個狹小的窩巢，有點類似于鳥巢一樣，它們是群居生物，在它們的棲息地，往往能夠看到一片鳥窩一樣的住所。

    但是進度條拉得非?？?，兩分鐘之后，它們就進化到能夠在地上挖坑埋木樁，木樁之間填上石塊和泥土，砌成圍墻，頂部用藍蛇植物的枝干覆蓋，最特別的是墻上那類似窗戶的東西，竟然是藍蛇樹的花朵制成的，碗口大的透明花朵曬干后疊加成幾層然后連綴在一起，糊在窗戶上，既能夠遮擋風雨，又能夠透進光亮，葉蓮娜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這簡直是遠古藝術家??！

    這個時候泰姆族生物已經能夠直立行走，身上的鱗片和毛發明顯少了許多，開始包裹上毛皮遮掩身體，葉蓮娜仿佛看到了人類進化的過程。

    此時由于生存條件改善，育嬰的環境明顯好了很多，雌性泰姆在鋪了苔蘚和干草的床鋪上產卵，經過短暫的孵化后，泰姆嬰兒破殼而出，這時雌性就將嬰兒抱在懷里，給它哺乳。寒冷的冬季，棚屋中央地上的石砌坑塘里面會燃起明亮的火光，整個棚子看起來比外面飄落著雪花的環境要暖得多，可想而知，泰姆幼兒的成活率大大提高了。

    再接下來，泰姆族發明了硬度稍低的金屬工具，她們甚至能夠來到峽谷邊緣，去取一些帶有輻射性的電晶巖，因為經過這么多年，表層巖石的輻射性已經降低了很多，尤其是峽谷邊常年被各種微生物和植物侵蝕改造的巖層，變化程度更大。電晶巖極其堅硬，泰姆族起初將它當作構建房屋的新材料，但是后來終于發現，從這種巖石中可以提取出一種硬度和耐疲勞度十分震撼的新型金屬，只不過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可塑性十分凄慘。不過就是因為有了這種叫做艾派克斯的金屬，才有了泰姆文明的大發展。

    再之后進化的速度就不斷加快起來，泰姆族走出了峽谷，來到地面，大規模開采電晶巖，并且在深深的巖層下面發現了液態能源。依靠大量能源和金屬，泰姆這種智慧生物飛快發展了科學技術，她們有了電力，由于族群數量擴張而引發的食物問題也因為發現了一種微生物，能夠在比自然腐化短得多的時間內將提煉艾派克斯之后剩余的礦石改造成土壤而解決了。經過幾百年的時間，終于將星球相當一部分表面改造成適合生物居住的環境，這時她們的身材明顯增高了一些。

    葉蓮娜看著泰姆族發明了遠程通訊，地表城市圈中滿是高大的建筑，城市高空時?？梢钥吹斤w來飛去的飛行器，而且她們還建造了宇航飛船，飛出母星，去宇宙中尋找新的資源和殖民星球。

    這簡直就是一個智慧文明成功發展的標桿般的過程，人類進化之中的很多雷點她們都成功地跨越了過去，比如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新能源成功之前自然資源的枯竭，種群數量失控，因為戰爭、瘟疫、災荒造成的文明崩潰失落，她們都解決了，似乎已經達到了新世界光明的彼岸，只是想到那個孤獨地坐在飛船艦橋中的女性泰姆宇航者，葉蓮娜就莫名地感覺到一陣隱隱的不安。

    她不由地問了一句：“后來她們怎么樣了？”

    畫面上那輝煌的文明圖景倏忽黯淡下來，如同正午的陽光突然間失去，夜幕頃刻降臨一樣，所有的光明都消失了，黑色的空虛籠罩了整個星球，這個曾經輝煌燦爛的行星終于沉入黑暗之中，高大的建筑和天空中的飛行器都迅速隱沒入黑夜之中。

    只聽黛安娜說：“都結束了?！?/br>
    葉蓮娜輕輕閉了一下眼睛，雖然早已經預感到是這個結果，但是聽黛安娜親口說出來，還是讓她有些接受不了，這簡直是古典神話中“眾神的隕落”，那樣一個高度發達的文明，終于還是消失了?；蛟S各個文明消亡的原因不同，但結果都是一樣的，地球文明如今面臨的可能是另一種情況之下的滅亡危險。

    “她一定非常孤獨，最后一位泰姆在這樣一個遠離母星的陌生星球上，沒有同族，沒有熟悉的城市，那個時候地球上只有原始的動物和植物，沒有她所習慣的藝術、文學，什么都沒有，她每天是靠什么來度過呢，看風景嗎？”

    黛安娜沉默了一會兒，說：“是的，的確很孤獨，但是也可能是一種解脫，不需要再斗爭，不需要再掙扎，也不必再憤怒了，一切都到了終點，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就是達到了永恒，因為存在的已經存在，而未來已經消失了，就像一枚葉片的標本，存在于宇宙這本巨書中，雖然可能永遠不會有人去翻開來看，但是它畢竟存在，對于宇宙，它是凝固著存在的?！?/br>
    葉蓮娜嘆了一口氣，說：“聽你這樣一說，我對于永恒這個詞頓時就沒有好感了，感覺這個概念就是與死亡相聯系的?！?/br>
    周圍的光線逐漸亮了起來，四周擺放的盆栽重新進入視線，金屬墻壁和頂壁上之前的那些樹林和星空全都消失了，恢復成平時那光禿禿的本來面貌，回想一下剛剛看到的那驚心動魄的異星發展史，真讓葉蓮娜有一種空虛失落的感覺，仿佛無論曾經怎樣燦爛，最后終究歸于一片白茫茫。

    葉蓮娜感覺身上沒有什么力氣，可能是方才的激動和感慨將自己的力量都抽走了，此時她也失去了繼續坐在這里看綠植的心情，收拾起茶杯就進了臥室。

    葉蓮娜感到有一些疲倦，就展開薄薄的絲絨被蓋在自己身上，躺在那里想要午睡。這時臥室中的光線微微變了，從乳白色變成了下午那仿佛帶著金線一般的陽光，床對面的墻壁上也扭曲波動著起了變化，墻面上出現了一個窗子的圖像，其余的墻面也變成了古樸的紅磚墻圖案，單看這面墻，仿佛葉蓮娜此時是躺在一間紅磚房里面。

    窗外是陽光明媚的午后原野，野花在草地上開放，楊柳柔長的枝條在風中輕輕搖曳，窗欞邊的淡綠色窗簾也在夏風中微微飄動，蜜蜂在花朵間飛來飛去，葉蓮娜甚至聽到了它們嗡嗡叫的聲音，那種單調而又顯得異常安謐的聲音讓她的心奇異地平靜下來，無論是激動抑或失落，此時都漸漸離她遠去。

    葉蓮娜極力將自己融入臥室墻面上展現出的那副場景，恍然間回到了氣候友善的年代，自己擁有一片小小的莊園，午后一切工作都暫告一段落，是除了夜晚之外一天之中最好的休息時間，于是便躺下來享受這寧靜安閑的午后。

    想著想著，葉蓮娜的眼皮逐漸沉重了，在入睡之前，她模模糊糊說了一聲：“謝謝你，黛安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