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都不知道秦玄是問出這個問題才看向了他，還是一直都在默默注視。

    先前秦玄是堅決的主和派，把衛都強行推到了一個難做的位置上惹過非議。此時他又將這個問題拋了出來，但主戰的態度明確無比。

    他的話如同砸進池中的巨石，濺起一大片喧鬧的水花。

    立刻有朝臣附議道：“陛下英明，先前衛將軍已經大退黍軍，他們消耗不少財力物力，冬季物資匱乏正是攻打的好時候。陛下親征還能助長士氣，此戰必能大獲全勝！”

    可是塞外冬天苦冷，秦玄畏寒……衛都下意識否定了這個提議，卻也知道這不可能作為理由。

    也有朝臣出列勸諫：“陛下三思??！這戰場上風云變幻莫測，陛下未有子嗣，若是戰場上稍有不慎傷了龍體，有損秦國根基啊?！?/br>
    子嗣……是啊，一國之君怎么能沒有子嗣……這確實是勸誡陛下的好理由，也讓衛都突然意識到秦玄也有他替代不了的職責。

    “你個只會在朝堂上支支吾吾的文官懂個屁，陛下剛剛繼位，正該開拓疆土書寫千秋霸業。若是這點男兒血性都沒有，怎么揚我秦國國威？”

    可他努力至今，不過是想阿滿只要在都城里當個無憂無慮的皇帝……

    秦玄抬手止住無休止地爭論，目光只盯著剛剛起一直在沉默的衛都：“衛將軍怎么看？”

    衛都的身子幾不可聞地顫了顫，只是聽到秦玄喊自己也會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

    他穩了會心神才躬身回復：“眾臣思慮不無道理，陛下畢竟還未及冠，尚未娶親，沒有子嗣，龍體安康才是重中之重。先前臣與黍國交戰也增長了不少經驗，只要陛下信得過臣，少則半載，多則兩年，臣必能帶著黍國的版圖回來?！?/br>
    尚未娶親，沒有子嗣？

    少則半載，多則兩年？

    秦玄聽著其余朝臣附和衛都提議的聲音，扯了扯嘴角，笑意卻半分沒傳到眼里，他撐著臉頰的手悄然握拳，甚至隱隱能看到手背上繃起的青筋。

    他一路過來小心翼翼不敢緊逼，卻沒料到他的好師父真是處處為他殫精竭慮。

    秦玄開口，聲音的溫度降到了冰點：“將軍的意思是，孤去了反而會給將軍添亂？”

    這語氣令眾人瑟瑟發抖，不是說將軍和皇帝私下甚好？怎么如今瞧著也不太像??？朝臣私下目光交接，皆是一片困頓。

    “臣絕無此意?！毙l都恭敬回答，俯身行禮的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

    秦玄見他這樣氣不打一處來，起身一甩衣袖：“那黍國，孤去定了?！?/br>
    說罷便徑直退了朝。

    房子介在一旁默默看完了兩人間的暗潮洶涌，大約明白了些什么，可不敢當面觸秦玄霉頭。他等其余人都退走后才笑瞇瞇地來到衛都旁邊將他攙扶起來：“衛將軍風寒剛好，還是別沾地氣，小心受涼?！?/br>
    衛都淡淡看了房子介一眼，沒有回應，轉身抬腳便走，也不是所有小輩的關心他都接受的。

    “陛下瞧著在生將軍的氣呢?！狈孔咏椴⒉唤橐?，裝作沒看出來衛都刻意的冷淡，跟在一旁繼續說道，“陛下吃軟不吃硬，將軍理應以退為進才是?！?/br>
    他該怎么做需要外人來教？這是在冷嘲熱諷還是過來宣示主權？秦玄之前就跟這種人糾纏不清？

    衛都斜睨了房子介一眼，覺得他站得不夠板正，長得不夠好看，笑得不夠大方，從頭到尾一身的缺點。他冷哼了一聲：“衛都只做自認為對的事?！?/br>
    “于衛將軍來說，什么叫對的事情？”后方悠悠傳來秦玄的聲音。

    房子介在心里咂摸了一番，也不知道這醋壇子什么時候去而復返，看到了多少。本想巧言借衛都的枕頭風讓秦玄把他那好不容易得來的前朝孤本還他，現如今思來想去還是溜之大吉為妙。他躬身行禮，疾步逃離這處風眼。

    ————

    二人相距五步遠，一個不肯轉身，一個不再向前。

    秦玄就那樣靜靜等著衛都的回答。他去而復返，是不想永遠做一個一味哭鬧索要關注的孩子。

    他想學著成為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因為他的師父看起來理智，實則是另一種幼稚。

    “對的事情……”衛都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干澀喑啞，“或許阿滿娶一位德才兼備的好皇后，生養一群乖巧可愛活潑調皮的好子孫，成為一個史書里盡處可見尋?；实?，才是對的事情?！?/br>
    秦玄望著衛都的背影，恍惚覺得自己是冬日河岸邊的一塊薄冰，衛都是河心最最湍急的流水。

    薄冰如何凍流水？它連隨水流而去都做不到。

    他淡淡笑了笑：“那師父呢？”

    “馬革裹尸抑或是解甲歸田，于臣而言都是好的歸宿?！毙l都垂眸，這句話說在最初的時候，在那之后一切都變得不可挽回。

    衛都不禁想象，如果還能回到原點，他們是不是會有另外一種可能？

    然后他聽到秦玄說：“好，你試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