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想見我嗎/抬頭
沈弋棠沒想過,這輩子還會跟張洋見面。 但當真的面對面見到了,坐在同一個包間里,隔著非常短的距離,想象中的完全難以承受的情緒,并沒有到來。 或許是因為,變化實在是太大了。 過了很多年,對面的張洋已經完全不是他記憶里的樣子。長高了很多,體型有些臃腫,聲音變得粗啞,那張臉以及上頭的表情也都演變得陌生。 是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他或許根本認不出來,只會擦身而過的程度。 包間里溫度適宜,茶香縈繞,所有畫面,包括對面張洋的每一次動作,語言,表情,都萬分自然。 “真沒想到,因為讀研究生跟你碰到一個城市了?!?/br> “這幾年你是不是都沒回去???我印象里家那邊也沒你消息?!?/br> “外頭確實比咱們家里那小縣城繁華多了,我這次讀完書也不打算回去了,就在外頭找個工作?!?/br> “昨天宋啟的事,怪我。我上回確實是醉了,不過你放心,我沒跟他講太多。昨天他回來,我也跟他說了我是醉了說胡話的。宋啟那個人就是嘴上說話難聽,其實沒什么大壞心思?!?/br> “……” 太自然了。 自然到現在與過去,似乎完全割裂了,好像兩個人不過是異地相逢出來敘舊的老同學。 低頭喝著茶,指尖緊緊摁在桌面上,沈弋棠偷偷舒了一口氣,應聲“嗯”。 張洋看了看他的神色,又說,“上回同學聚會,大家還聊到你了?!?/br> 后頭都說了些什么,沈弋棠幾乎沒太注意,那些跟舊日夢魘相關的回憶,他也不想去注意。 只低頭穩著呼吸劃開手機屏幕,看著聯系人里那個存了很久,但從來沒有撥過的號碼。 徐晏的號碼。 出來跟張洋見面,是付出太多勇氣的一次冒險。 但現在看起來,似乎比他想象中順利了太多。 那么結束之后,要給徐晏打電話嗎? 徐晏現在在哪里呢?有因為他不告而別生氣嗎? 但是如果打了電話,又應該說什么呢? 能說些什么呢? 沈弋棠這樣胡思亂想著,直到對面的張洋說到最后一句。 “也過了這么多年了,大家都長大了,提起來你……也都覺得慚愧,我們都知道小時候不太懂事,確實是干過一點缺德事?!?/br> 摁在桌邊的手指倏然失控地抖了一下,沈弋棠抬眼看坐在對面的張洋,某一瞬間里的情緒沒能忍住,“……干過一點缺德事?” “……對,當時主要也是年紀小,是挺不懂事的?!?/br> 一點。 年紀小。 不懂事。 精明的思維系統,懂得如何美化記憶減輕自我的負擔。 而施暴者們,甚至是在當初施暴的時候,也常常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暴行有多可怖。而像是 我不過是向他扔過一塊石頭而已。 我不過是踩著地上的他踢過幾腳而已。 我不過是罵他賤種該去死而已。 我不過是傳了他幾件不太真的事兒而已。 我不過是…… 那所有的“我”加在一起,他感受到的,又是什么呢? 站在空曠的天臺上,攥緊校服被臟污的衣角,在陽光燦爛的午后渾身發涼得打顫?;ㄙM一整節自習課的時間,勸說自己再多撐一會兒。 不要跳下去。 沒有人知道。 時間過得這樣快,以至于過去偶爾也會成為這樣那樣廉價的東西。仿佛不管多曲折的故事,也都能用寥寥數語就簡單帶過。 像是多年以來,幾乎要把他壓垮,摧毀的往事,在別人看來,不過是同學會里酒后的談資,以及一句掛在口頭上那么“一點缺德事”。 沈弋棠抬起頭,問,“你也這么覺得?” 張洋“???”了一聲,然后面露尷尬地笑了笑,“……你別不高興,可能是我表達得不對了?!?/br>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所有力氣都被卸掉。 “這次約你出來,我是想誠心跟你聊聊。以前的事,我也是真覺得對不住你。宋啟這回的事也是賴我,不過我沒認那些話,也是真心想幫你善后……” 沈弋棠打斷他,“幫我善后?如果不是你說了醉話,宋啟根本不會來找我?!?/br> “沈弋棠,”入座之后,張洋第一次收起笑容皺了皺眉頭,“我是誠心來跟你聊的,你這樣跟我鬧脾氣沒有意義?!?/br> “……那什么才有意義?” 張洋默了默,“……算了,你要是不想聊就不聊了?!?/br> 又說,“今天就到這兒吧,我導師突然找我有事了,改天有空咱們再約吃飯?!?/br> 沈弋棠不喜歡翻舊賬。 因為人情不似精密數字的契合,在情感的天平上,根本算不出準確均衡的砝碼。所有人都會顧及著對自己有利的一面來陳述,夾雜著舊日情分的糾纏,是根本辯不出對錯的。 可是有些舊賬,不會只是冷冰冰的記錄,而是深深扎在骨rou里,如果只是逃掉,如果不拔出去,只能繼續成為永遠反復疼痛的刺。 “你知道冬天兜頭澆下來的水有多冷嗎?” 正要起身要走的動作頓了頓,張洋問,“什么?” 桌下的手指繃緊得泛白,沈弋棠抬起頭,“你知道,帶倒刺的木板打在手臂上是什么滋味嗎?知道每次走過樓梯都要防備被人推上一把是什么感覺,知道眼淚跟血混在一起是什么味道嗎?” “你說是誠心來跟我聊的,說覺得對不住我??蓮膭偛砰_始,你話里的每一句都那么理直氣壯。你不像是真的覺得對不住我,更像是只想從我這里討一份心安理得。你以為我會怎么回答?是若無其事地說‘沒關系的都過去了’?還是感恩戴德地‘已經這么久了沒想到你還介意’?” 從桌邊站起身,沈弋棠看向張洋,一字一字地。 “不可能?!?/br> “那些事,那些過去,像擺脫不掉的噩夢,像陰天會發作的風濕病,像卡在喉嚨吐不出去的刺,跟著我,時時刻刻,跗骨之蛆,就算過去了這些年,我也根本一點都沒忘掉!” “……沈弋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說,我不原諒。就算你是真的覺得對不住我,我的回答也是,不可能原諒?!?/br> 垂著的手往桌邊拍了一下,張洋的音量跟著有一些失控,“沈弋棠,我不想在這兒跟你鬧得難看。你怨我,你怪我,我認了。但現在我們也都是成年人了,你不能還只單方面地看問題。那時候我是誰?我也就是一普通中學生,我就是不想自己體育課的衣服被扔進垃圾桶,不想自己課桌上被人畫滿詛咒的涂鴉。我只是想做個普通人,只是想好好上完我的學……” “可是你也該知道,沈弋棠,沒有誰能簡簡單單地跟你建立關系。只要你的秘密被公布,誰都免不了要沾染一身腥?!?/br> 誰都免不了要沾染一身腥。 在話音落下的瞬間里,沈弋棠有些走神地想到徐晏的臉,大腦好像完全空了一下,過了好幾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可以,不公布它的?!?/br> 那個時候,身為轉學生的沈弋棠跟張洋不在同一個年級,也還并不是被欺侮的對象。那是沈弋棠的一段新開始,秦娟帶著他來到新的小縣城,沒有人了解他的家庭和秘密,他成績很好,相貌出眾,雖然有些內向冷淡,但女生們喜歡他,男生也不討厭他。 做得最錯的一件事,是在差點被繼父性侵的那個夜晚,他逃出來,無處可去,去了主動跟他成為朋友的張洋的家。 更錯誤的事,是他在張洋的追問下透露了自己的秘密。 直到那些秘密被散布到全校,直到自己成為排擠對象,甚至遭到百般折磨的欺凌。 才明白。 有些秘密,真的只適合爛到地底。 一開始,沈弋棠從沒懷疑過張洋。以至于,在被針對時,臨時知道自己放學要被圍堵的時候,他會找借口讓張洋先走。發現張洋的體育服被毀壞,也會偷偷把自己備用的干凈衣服換過去。 那個時候的沈弋棠,是真的很想留住這段友誼。也是真的希望,對方不要因為這些拖累放棄自己。 ——沒有必要非要跟他站在一起,沒有必要對他出聲維護,在那些人圍堵他的時候,就算默不作聲地路過裝作看不見他離開,也沒有關系。 但是至少。至少。 至少在偶爾不可避免的相遇的時候。 可以給他一個,看待正常朋友的眼神。 可到了最后,他連這一點也沒能得到。 “那能全怪我嗎?沈弋棠,當初發生了……你繼父那件事之后,是你媽自己到醫院,去咨詢醫生怎么……能把你變正常,被去醫院的同學聽到了。我不過是在被他們問起來的時候慌了神,沒能否認而已……沈弋棠,我承認,我當時是懦弱,是我沒種,是沒跟你繼續當成朋友,但后來我也從來沒有做過什么害你的事?!?/br> “而且沈弋棠,那個時候,你要是真的把我當朋友的話,難道不會開口求我嗎?難道不會留我嗎?可你一次都沒有過。所以當時你是真的有把我當朋友嗎?事到如今,你難道還能把什么都怪在我頭上嗎?” “我沒有怪你?!?/br> “我只是,覺得非常害怕你。就連現在跟你隔著一張桌子在這里……”抬起一只手臂,沈弋棠把自己控制不住發顫的手指暴露在光線下,“還是會怕成這樣?!?/br> “張洋,你覺得自己沒有做過什么傷害我的事,按你說的,已經過去這么久了,可是直到上次,只不過是聽宋啟提到你的名字,我就控制不住地渾身發抖……是不是很可笑?” 在事情一度鬧到無法收場之后,秦娟把他連同生活費一起送到了小姨家。在新的地方,沈弋棠度過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時光,足矣讓他全身心地投入學習,考上現在這所國內頂尖的大學??墒呛髞淼臅r間,他開始下意識地恐懼跟人成為朋友,懼怕所有更加親密的關系,猶疑一切熟稔背后潛藏的危機。 沈弋棠把手臂放下,“我肯來跟你見面,不是為了幫你減輕負罪感,讓你獲得原諒。我只是希望,在面對面見過你之后,這些恐懼能減少一點?!?/br> 不算寬敞的包間里完全安靜下去,半晌,張洋的聲音先響起來,“對不起?!?/br> 后頭又說了些什么,在沈弋棠的記憶里幾乎是模糊的。只記得在最后出門的時候,張洋頓住步子,突然說,“可能你覺得我沒有資格這么說?!?/br> “好好看看你身邊的人吧。有時候,可能是你自己把他們推走的?!?/br> 如果當初他真的向張洋求助,如果他明確表明希望有人能跟自己站在一起,如果他不是將自己緊緊包裹而是試著做出別的選擇。后續的發展會是怎么樣? 會是他擁有了肯保護他的朋友,還是被插上更多利刃。 已經永遠不會有確切的答案。 但是。 ——“害怕的話,也沒有關系?!?/br> ——“只要站過來我身邊就可以了?!?/br> 在恍惚地走出店門外的時候,沈弋棠滿腦子想到的是。 這樣的徐晏。 會不會也是正在被他推走? 可是從小到大,他學到最多的東西,從來不是如何向別人尋求幫助,而是怎樣做,才能盡量不給別人帶來麻煩。 在沈弋棠要恍惚著走上馬路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垂眼看過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幾乎是動作慌亂地滑下了接聽,沈弋棠把手機摁在耳朵邊。 對面沒有聲音,只有細碎的雜音,像是在戶外路邊。 然后像是指節摁在屏幕上,輕輕扣了一下。在以為對方是要掛斷的一瞬間,沈弋棠急促地吸了一口氣,“……徐晏!” 好像是驚訝于他慌亂的語調,那頭頓了一秒,熟悉的低沉嗓音,“是我?!?/br> 然后是一句,“還好嗎?” 這句話有些沒頭沒尾,卻讓沈弋棠一瞬間有些眼眶發酸,咽了咽嗓子,才回答,“嗯?!?/br> 那頭的徐晏輕輕舒了一口氣,喊他,“沈弋棠?!痹谟螒蚶?,或是近幾日,聽過許多遍的溫柔語調,徐晏問,“現在,想見我嗎?” 想。 非常非常想。 但是。 見了面要說什么,要怎么解釋自己逃走的事,要怎么面對那些游戲里的作為。 沈弋棠通通不知道。 但這一回,徐晏沒只等著他回答,又說,“抬頭?!?/br> 下意識地,沈弋棠抬頭往前看去。所有困惑跟猶疑在下一秒徹底被按下了暫停鍵。 在馬路對面樹影之下的木椅上,坐著身形頎長的人,他單手舉著手機,一只腳踝上的褲腳向上挽起了一些,以免蹭到傷口。在醫院折騰一晚的衣服微微有些皺了,如果仔細去看的話,還會發現上頭有些雨水與泥土混合出的污漬,但這些會使人落魄的瑕疵加在一起,卻絲毫沒有影響他出眾的氣度。 四周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漸漸蘇醒的都市繁華,但他只需要靜靜隨性地坐在那里,就能吸引過路人們驚艷的眼神,以及沈弋棠的全部目光。 心跳聲與呼吸聲一齊混亂的間隙,耳邊的聲音問,“要一起回去嗎?” 沒有回答,幾秒之后,沈弋棠掛斷了電話。 眼看著路對面的人放下手機,轉身匆忙地換了方向,徐晏捏緊掌心的手機,不自覺地抿緊了唇,跟剛才平穩的語調不同,呼吸是毫無把握的凌亂。 直到半分鐘后,匆忙的腳步聲奔到他面前。徐晏微怔地抬起眼,見到繞路跑過來的沈弋棠站在他面前,微微有些喘,然后蹲下去,仔細去看他腳踝的傷勢。 慌亂的,無措的,沈弋棠像軍訓時候訓練蹲姿一樣蹲著,他把頭往下埋得很深,企圖以此遮掩自己絲毫來不及掩飾的狼狽神情。 徐晏完全沒催他,只是在沈弋棠埋頭太久之后忍不住地揉了揉他的發頂,低頭問,“沈弋棠,可以抱抱你嗎?” 沒有回答。 但幾秒后,有一雙手伸過來,顫抖的,又是非常緊的,抱住了他的腰。 呼吸驀地跟著緊了緊,徐晏張開手臂俯身下去,寬闊的肩背把沈弋棠的上半身完全籠罩進懷里。 “沒事了,沈弋棠?!?/br> 清沉低緩的聲音,像是又心疼又喜悅,“你到我身邊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