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過了中午，渾身濕透的蘇婕站在人群中間，有些語無倫次。

    “我，我差點就摔下去了，是徐晏把我扯……扯回來的，但是他就摔下去了……我……他沒事，他親口跟我說他沒事的！他說下面就是個淺坑，也正好有個山洞能躲雨……就讓我先回來……”

    周桐攥著手機，接連給徐晏打了幾個電話過去，但進山之后信號就很差，現在更是完全打不通。

    “那他摔哪個地方了？”

    “我……我不知道……”女生臉色蒼白，恍然地搖頭，“我不太認路，差點，差點就走不回來了，幸好后來遇到了小冉她們……我……但我……我在那棵樹上頭綁了我的衣服的！徐晏掉下去的那里，有一顆特別大的樹，上頭還栓了幾根紅繩……”

    可是那棵樹到底在哪里，沒人知道。

    相熟的同學們安慰著蘇婕，班長看了看外頭的雨勢，“既然徐同學摔下去后說自己沒事，那大家也別太著急，現在雨太大了，走山路太危險。不過這雨來得急，應該也下不久的。等一會兒雨停了咱們就去找人?！?/br>
    “對……徐，徐晏也跟我說，等雨停了再找他就好……”

    女生們圍著蘇婕安慰，周桐跟蘇子忙著找信號好一點的地方。

    在眾人忙著吃飯或是收拾殘局的時候，簡單收拾過背包，沈弋棠離開了營地。

    他等不到雨停。

    按照蘇婕的說法，一條比較偏僻的小路，臨著坡地，坡地上面有一顆系了紅繩的大樹，且下面還有山洞的。

    沈弋棠有印象。以前跟學長一起帶團的時候，有游客為了系紅繩從那里摔下去過。

    雨勢依然很大，天色昏沉灰暗，山林被雨水擊打出嘈雜的聲響。這場雨并沒有很快停下來，反而有愈來愈大的趨勢。山路泥濘濕滑，在天色更暗之前，沈弋棠看到了那棵被綁了一件遮陽外套的大樹。

    ·

    一段陡峭的山坡，底下有一塊可以落腳的比較平坦的小空地，連接著空地，有一處天然凹陷形成的小山洞。

    徐晏正倚坐在洞里一塊大石頭邊。

    垂眸看了眼有些紅腫的左側腳踝，又抬眼看向依舊在飄落大雨的洞外。

    看來要在這里多呆一陣子了。

    這處山壁對于他來說不算高，但是摔下來的時候傷了腳踝，要冒雨回去總歸有些牽強。好在背包里也有些簡單的食物，多呆一會兒也沒什么問題。

    修長指節移動著，劃開手里的手機，依然顯示無信號。

    看向短信圖標出幾個新出現的標號。

    其中一條。

    【支付成功，感謝您的使用，祝您體驗愉快?！?/br>
    再往下，是一串類似品牌名的后綴。

    什么東西支付成功了？

    徐晏想到。

    之前跟表姐徐寧見面的時候，沒有準備回國禮物，所以徐寧開玩笑說，要自己挑一個，刷他的卡，權當是他送的。

    大概是挑好了吧。

    按下鎖屏，徐晏把手機放回一邊的地面上，繼續看著外頭的雨幕。

    然后想到的是，幸好沈弋棠沒有一起出來。否則，總免不了要淋雨的。

    以及。

    沈弋棠的身體好些了嗎。

    現在，又會是在干什么呢？

    ·

    “徐晏？”

    第一聲傳下來的時候，徐晏只懷疑自己幻聽了。等沈弋棠又喊了一次，才萬分意外地，“……沈弋棠？”

    沈弋棠的聲音混在風雨里，從上方傳下來，有一點不清晰，“你受傷了嗎？”

    下意識把受傷的腳踝往后收了收，徐晏語氣平靜，“沒有。蘇婕還沒回去嗎？我不是讓她帶話，等雨停了來找我就好嗎？”

    沈弋棠沒有回話。

    “我沒事，只是不小心滑下來了。這里有個小山洞，正好避雨?！?/br>
    依然沒有回話的聲音，徐晏頓了頓，“沈弋……”

    最后的“棠”字還沒能出口，徐晏睜大眼，看著從上頭跳下來的人。

    雖然有些高度，但有準備地跳下來并不算太難，只是因為背著包，沈弋棠落地有一點狼狽，半側身子蜷縮著滾了半圈才止住慣性。

    但沒有什么停頓，他馬上站起來，回頭尋到徐晏坐著的方向，抬步走過去，彎腰卸下肩上的背包，“如果只是個淺坑，你不會上不去，也沒必要讓蘇婕帶話，要我們雨停了來找你?！?/br>
    “除非你受傷了，或者掉下去的地方不像你說的那樣簡單?！?/br>
    “我給周桐留了大概的路線，等雨停了，他會找過來的?；蛘?，我也可以直接背你出去。順著東面過去有條小道，也是能走回去的?！?/br>
    胸膛稍微有些起伏，沈弋棠緩了幾口氣，垂眸看著徐晏腳踝上的幾道傷口，語氣很鎮靜無波，像是在萬分理智地進行敘述。他表現得那樣自然，以至于徐晏一時不知道該從哪里打斷他。

    從背包里拿出帶來的小藥箱，沈弋棠在徐晏面前蹲下，把碘伏倒在棉簽上，碰上腳踝處的傷口，動作流暢又自然地開始處理?？瓷先?，似乎是非常平靜的，有條不紊的。

    可是。

    沈弋棠在發抖。

    這回徐晏看得非常清楚。

    貼在他腳踝處的棉簽努力了幾次，才準確地涂抹上一道看起來有些猙獰的傷口。

    冒著大雨一路尋過來，沈弋棠打了傘，但身上還是幾乎完全濕透了，冰涼的雨水把冷白的膚色沁得滲出蒼白，露出的手腕像是被凍得失了血色，變成一塊冷玉。

    藥物跟傷口接觸，馬上泛開疼痛，徐晏卻沒有顧上覺得如何。下意識的動作比想法更快地，徐晏伸手過去，把一截冷玉攥進掌心。比想象中更加低的溫度在掌心暈開，涼得徐晏倏然皺了眉。

    “沈弋棠?！?/br>
    清冽低沉的音色有些發急了，聽上去會有幾分像是不悅。清理傷口的動作倏然頓了一下，沈弋棠抬起頭，下到山洞以來，第一次跟徐晏對視。

    為什么要冒著大雨出來。

    為什么不能等雨停了再說。

    難道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

    這些徐晏所有本來想要說的話，在跟沈弋棠微紅的眼眶，以及濕漉茫然的眼神相對的瞬間，通通都說不出來了。

    脆弱的，坦然的，還完全來不及加以掩飾的眼神，很輕易地就能讓徐晏的疑問全部清空，只生出絲絲縷縷的心疼。

    空氣溫潤潮濕，卻讓人覺得嗓子一瞬干澀得有些發疼。

    止住將這樣的沈弋棠揉進懷里的欲望，徐晏首先做的是竭力緩下語氣，重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沈弋棠?！?/br>
    然后，“你是來找我的嗎？”

    纖長濃密的眼睫顫了一下，沈弋棠怔然地看著他，深褐色的瞳仁縮了一下，沒有回話。

    絕對不會承認的。

    因為冒雨出來找徐晏，完全是他焦急之下失去理智的行為，完全沒有來得及思考，這樣過分在意的行為，應該冠上怎樣冠冕堂皇的解釋。

    而向來不善于用言辭表達情感的沈弋棠，習慣的做法就是否認，逃避。

    可是。

    腦海里不受控地出現的想法是，每當他給出坦誠的反應的時候，游戲里的徐晏，總會耐心地給予他最大的溫柔。

    所以，如果在現實里，他也更加坦誠一點的話。

    ……可以嗎？

    縱然只有幾秒的時間，卻好像額外漫長。

    沒有得到回答，徐晏沉默垂眸，但就在他要克制地松開手之前，沈弋棠低聲說，“是?！?/br>
    非常短暫的一個字，聲音很輕，混在風雨聲里，落進徐晏耳朵里，卻比任何一次雷鳴都更加清晰震耳。

    本來要放開的指骨驀地收緊，徐晏攥著沈弋棠的手腕，驀地拉近，堅實的手臂環抱住顫抖的脊背，把冰涼的身體全部收進燙暖的懷抱里。

    過于突然的動作里，沈弋棠睜大了眼，隨即覺出安全感十足的暖意從脊背一路蔓延，波動著傳到四肢百骸。

    停不下的顫抖，完全止住了。

    徐晏為什么會抱他？

    這個擁抱意味著什么？

    現在發生的真的是現實嗎？

    但所有的疑問，沈弋棠在那一刻都顧不上去想了。

    那個時候，濕透的衣物沁涼入骨，洞外的風雨聲聲磅礴，沈弋棠滿心滿腦只剩下一個念頭。

    徐晏的擁抱，真的好溫暖。

    ·

    徐晏發現，沈弋棠完全不看他了。從那個失控的擁抱結束之后，沈弋棠埋著頭幫他處理完了傷口，兩個人倚靠在同一塊石頭上，沈弋棠卻不怎么跟他搭話了。

    或許是累了，沈弋棠靠在石塊上，隱約睡過去。

    緩著動作起身，徐晏脫下外套蓋在沈弋棠身上擋風，又把沈弋棠微微下落的頭扶到自己肩上。

    睡著的沈弋棠，乖巧又安靜，任他左右。

    徐晏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當他的掌心貼上沈弋棠顫抖的后背時，沈弋棠完全沒有拒絕。纖細流暢的腰背，乖巧地蜷進他懷里的模樣。一切反應，就仿佛是在夢里。

    這樣的沈弋棠。

    怎么會是討厭他呢？

    甚至于，是幾乎讓他忍不住生出了近似于奢望的假想。

    ·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外頭的雨依然沒有停。

    而更糟糕的情況是，沈弋棠發燒了。

    他身上的衣服依舊沒有干透，徐晏拉過沈弋棠的背包，原本是想找一條干毛巾，卻從里頭翻出了一套干凈的衣褲。

    先前沈弋棠說沒有可以換的干衣服，是對他說謊了。

    心里清楚沈弋棠不想在自己面前換衣服的原因，徐晏捏著衣物的指骨緊了緊，將渾身發燙的沈弋棠收在懷里，低聲喊了他一聲，“沈弋棠?！?/br>
    好像已經燒得清醒不過來，沈弋棠沒有回答，只俯在他懷里小口喘著氣，渾身受冷地哆嗦了幾下，啞聲哽噎，“冷……”

    徐晏原本不堅定的決心徹底堅定下來。

    在夢里頭，徐晏給沈弋棠換過衣服?，F在，卻是把夢里的場景帶進了現實。

    實則，在現實里，徐晏也曾經見過沈弋棠赤裸的模樣。

    在剛剛開學的時候，透過洗浴室門上面積過大的窗口，猝不及防地撞上旖旎春光。

    但是這樣近距離的觸碰，是從未有過的。

    山洞里處處都是塵土和碎石塊，一不小心便容易擦傷。徐晏把沈弋棠抱坐在自己懷里，讓沈弋棠癱軟的身子靠在自己肩膀上，避免他同臟亂的環境接觸。

    冷白的膚色裸露在昏暗的山洞里，一路灼進眼底，同夢里是那樣地貼合。而沈弋棠也同夢里被他欺負過的模樣相同，乖順地任由他動作。

    只是在他動作完之后，蜷著腰腹縮在他懷里，冷白的額頭上冒著細汗，纖細的指骨緊緊抵在小腹上，痛得渾身緊繃。

    之前喝了冷水，又淋了雨，腰腹的不適已經演變成沉悶的絞痛，而發燒又把疼痛感進一步加重。

    回想起清晨沈弋棠的模樣，徐晏緊張地收了收抱著沈弋棠的手臂，“又不舒服了嗎？”

    外頭的風雨稍微小了一些，但天色眼看著就要暗下去。

    回身把背包里的東西迅速地篩出去，只留下些必要的，徐晏俯身抱起靠在石塊上的沈弋棠，“忍一下，沈弋棠，我帶你回去?！?/br>
    過分溫柔又關切的語調，完全跟游戲中的記憶重疊。沈弋棠把頭蹭上徐晏的肩側，毫無防備地袒露自己的依賴，把哽咽和眼淚都埋進徐晏的肩窩，“疼……”

    徐晏渾身僵了一下。

    沒有得到回應，像是個沒能得到糖果的小孩，沈弋棠攥緊徐晏的衣袖，向他仰起頭，“徐晏，我疼……”

    本來應有的克制徹底消失殆盡。

    徐晏低下頭，吻住了沈弋棠尋過來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