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交友
北方已經一年沒什么大的戰事,皇帝聽了皇后的建議,考慮到寧樂縣主將要生產,是家族添丁的喜事,特恩準藺昂待到年后開春再回去。這下他除了部分公務外,空出了大把的時間,倒是給了周彥學可乘之機。在安定侯的授意下,你來我往得逐漸熟絡起來。藺昂先前擔心他帶自己去勾欄瓦舍尋歡的話不知如何相處,可幾次相邀都是什么杜夫子的清談會、明月樓出了新菜品或是賞尚園新移的奇花,只有他們兩個人或者一群還算熟悉的青年,并不見污濁之事,他已然對外間傳聞生疑,心中暗笑竟信了彭建業的一面之詞。 “無聊么?” 藺昂循聲望去,周彥學以手支頤,半靠在游船窗邊側臉看他,月白色輕衫滑落,露了玉白的半個手臂。手上竹扇有一搭沒一搭敲著膝蓋,眼睛為了避光半瞇著,發絲松散如云,這副通體風流姿態,像極一張濃淡適宜的美人圖卷。 周彥學見他不說話,直起身從船艙角落取出一只木盒遞給他:“我倒是忘了,前幾天著人幫忙打的,你試試?!?/br> 藺昂打開木盒,里面是一副皮質鑲銅邊的束腕,他不解地看著他。 “先前見你束腕邊都散了,我順道從兵部那邊討了點剩的銅,雖然是邊角料但材質很好,”說著替他取出來,坐在一邊幫忙扣好束緊,“還行么?合不合身?” 藺昂轉轉手腕,“很合適?!?/br> 當然合適,周彥學這些日子鉆著心思想要送他什么既不俗套又不刻意討好的東西,在定下束腕時人家問他什么尺寸,他想著中秋那天藺昂送他時偷偷把過的手腕,愣是張著手跟人比劃多長多粗。 藺昂細看看做工道:“想必花了不少銀錢?” “又不是什么好東西,”周彥學怕他有負擔,“要不你請我喝酒抵了?” “好?!碧A昂溫聲答道。 周彥學掌心折扇一拍,歡喜道:“那擇日不如撞日,船家,靠岸!” 藺昂手按在腕上摸了摸,看著他興致高昂,心中也有種不知名的欣喜。 這場酒直喝到日影西斜,周彥學早就知道藺昂不沾酒,自己一壺獨飲。以他的酒量,這點酒頂多微醺,可出了酒樓下臺階時沒估好距離,一個踉蹌差點跪倒,藺昂在他身后緊忙頂住他的腰。 “還行么?” 周彥學尷尬一笑站直:“多謝將軍,在這兒出糗明天我就不用出門了?!?/br> 明月樓前人來人往,正是繁華地段。兩個人貼得緊,加上周彥學無人不曉的臉和桃色傳聞,明里暗里已經有許多目光投了過來,藺昂方覺出不妥,連忙把兩人分開一臂距離。今日出門說好閑適游船,車馬隨從都沒帶,兩邊府宅雖然相距有些距離,還是決定就這么背著晚霞說著話慢慢往回走。他二人芝蘭玉樹并肩徐行,過往行人沒有不注意的,只是一個行伍多年生性對這些不敏感,另一個頂了二十多年的驚人皮相,被人關注早習以為常。 坊間漸漸上了燈,路走走停停終有盡頭,二人在周府前告別。 “我常年在外,京城鮮有朋友,最近托福觀賞到不少物華風景,在此多謝了?!?/br> “既然你當我是朋友,便如舊時那般,以表字相稱吧,鳴野?!?/br> “……文卿?!?/br> 秋風舒暢,周彥學酒氣未散,淺紅浮在兩頰,稱得笑意盈盈。藺昂看著他突然湊近,呼吸一滯,只見他指尖捻著一朵合歡樹的絨花,不知何時沾在他頭發上的。 熟悉的梅和合歡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暗香浮動,身后月影已悄然掛上枝頭。 冷面羅剎的藺將軍竟然能跟周侍郎走得近,難免有些人議論紛紛。但陛下春秋正盛,太子嫡長正統也沒啥黨爭,實在道不出什么陰謀。一個好男色的文臣和一個剛毅的武將,民間議著論著就跑偏了。 毅國公府,趙明經憋得臉紅又不敢跟懷胎的妻子爭執,只低聲說道:“你別聽外面的風言風語,彥學謙謙君子,我還不知道么,他不喜歡男人的,在府里好幾年他從沒去過亂七八糟的地方?!?/br> “哦?”寧樂大著肚子給女兒剝核桃,一想到外面風言風語就心氣不順,“你倒是他好知己,也不知道誰才是家里人?!?/br> 趙明經貼過去摟住寧樂:“彥學本來就愛交友嘛,之前你未出閣的時候他二人就熟識一起玩耍了,要有什么早有了,再說鳴野是尊了父親的意思重新往來的,別個捕風捉影的胡話你別往心里去?!?/br> 寧樂一把將他推開氣道:“你知道個屁!” 次日寧樂帶了孩子去給父親請安,正碰見藺昂著了一身黛藍的袍子正要出門,看見jiejie和外甥女來了便停駐在堂里敘了會兒話。 “總算把你那個破束腕給換了,這個新的看著多精神,剛買的?” “……前日里彥學送的?!碧A昂不會扯謊,猶豫一瞬還是如實答了。 寧樂收斂笑容看著他,轉而道:“鳴野,重陽前再一起去看看娘親吧?!?/br> “好?!眲偦貋砟菐滋焯A昂自己去祭掃過一次,jiejie要一塊兒他自然答應。 “娘親走得早,爹又不在家,我們倆打小便無話不說,自打我出閣,你被派了差事,靜下心說話的空檔也少了許多?!?/br> 藺昂隱隱約約知道jiejie要對自己說什么,靜靜看著她。 但寧樂只摸著肚子嘆了口氣:“真成多舌的婦人了,我還當你是小孩子呢,你謹記要愛惜自己就好?!?/br> 坐在藺昂腿上的小外甥女不知道大人在說什么,只一味扒拉著舅舅,前襟被漸漸扯松,啪地一聲一柄竹扇從懷中脫出掉在地上。藺昂迅疾地撿起扇子重新放好,心虛地看了一眼jiejie。寧樂本來不覺得扇子有什么,看他這樣子一下子反應過來,眼中隱約有氣不發一言。 藺昂輕輕把外甥女抱下去,低聲道:“我去還禮?!毙闯鲩T去。 寧樂縣主是知道內情的,自然在意,除了寧樂外,倒還有一位正為周藺的傳聞心焦。 明月樓每年中秋到重陽之間都會出一品桂花雞,如今正是當季。三樓的憑窗雅座適合觀景,能看到遠處的楓葉。二人沒寒暄幾句話,周彥學見他老實戴著自己送的束腕,便開懷道:“鳴野,今天這身袍子倒稱你?!?/br> 藺昂低頭看了看自己著裝,并無甚特別。 周彥學沒見過他這種懵然的表情,心頭發癢,壓著笑著逗他:“難道不是這束腕配得好么?” 藺昂恍然一笑,順著他的話道:“的確,只此一家,自然是以稀為貴?!?/br> 談笑間紫銅冠繡金袍的永王突然上樓,三樓開闊客又少,永王都沒認出背對的是誰就喜滋滋地沖他走過來。 周彥學略皺了皺眉,道了句:“永王殿下?!?/br> 藺昂看見了卻只當沒看見,伸手將周彥學面前的杯子斟滿。平日里永王也不屑與之交善,走近看到是他只當沒這個人??山袢詹煌?,他一看到二人單獨在一起便想起外面的風言風語,心中憤憤,冷哼一聲意有所指道:“想不到藺將軍也有伺候人的一天?!?/br> 藺昂面色無波,把酒壺輕輕放在桌上,抬眼木然道:“殿下有事么?” 永王自己剛搭了臺子發現只有自己在唱,已然對他有些惱怒,轉而向周彥學溫聲細語道:“彥學,我別院的菊花今年開得甚好,可否有空與我賞菊?” “謝殿下,在下素來不喜菊花的澀味,還望恕罪辭請?!?/br> 永王又湊上一步,“那不如到我藏寶閣,陛下準我重陽節后回去,有一批西洲的美玉馬上就運到了?!?/br> 周彥學眼底已有明顯的厭煩,只是礙于身份和涵養沒表現出來,只節節推辭。藺昂看在眼里,二話不說,手腕一翻,一盆子桂花雞全喂了永王的繡金袍。 永王和身后的仆人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而后永王指著藺昂怒道:“你!你大膽!” “不好意思,失手?!?/br> 下仆忙上前擦拭,桂花雞濃油赤醬,直接洇到衣裳里,越擦越臟,永王心中躁怒,手一揮狠狠扇了下仆一個耳光,藺周看著忍不住皺眉。動靜一大,店家和客人聽見聲響在二樓樓梯口探頭往上看。 “看什么看!”轉頭恨恨看著藺昂,正要開口,就聽樓梯口一個年輕公子說道:“哎呀,我道是哪位仙客到了,這通身的金光晃得我睜不開眼睛?!?/br> 來人正是郭蘭森,只見他頭裹逍遙巾,故作驚訝:“呦!原來是永王殿下,失禮失禮?!?/br> “你來做什么?” “殿下這話說得,來這明月樓自然吃飯的,難道殿下不是么?” 永王鼻子出氣:“哼!你也要來管閑事?” 郭蘭森湊近他聞了聞,“這桂花雞經十九味名貴藥草烹制,果然入味,只是殿下這吃得不像樣子,是封地沒有這種美味么?” 永王每次入京都怕被人京城的人瞧短了,禮制范圍內極盡奢華。郭蘭森明著諷他,自然一肚子怒火,偏偏又動不得,怒睜雙眼又狡辯無能,隨即憤然拂袖離去。 “殿下慢走——”郭蘭森得意搖了搖扇子,與藺昂抱拳招呼了一下便在這桌坐下,讓店家另上了一份桂花雞,不客氣地取了一只雞腿啃。 藺昂低聲道:“多謝了?!?/br> 郭蘭森把一口rou咽下去,擺擺手跟他講:“你倆就是老實,像他這種的呀,罵兩次就老實了?!?/br> 周彥學飲下一盅酒乜斜著眼輕笑道:“要是我也有個貴妃當大姐,親舅舅當太傅,父親當尚書,大概能挺著腰桿罵他吧?!?/br> 郭蘭森擦擦嘴搖頭笑笑:“這段時間被我爹關在家里讀書,悶也要悶死了,總算能出來透透氣,”他見藺昂默默給周彥學把酒續上,倒覺得十分新鮮,“你們倆什么時候這么熟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藺昂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聽周彥學說:“鳴野這段時日會一直呆在京都,自然相熟?!?/br> 郭蘭森慣好交友,聽他一說也自然而然把藺昂劃在自己朋友一列下面,便放開談笑。聽他說了半響自己碰到的趣事,藺昂也覺得郭蘭森年輕直率為人疏闊,是個值得交的朋友。誰料下一刻這位朋友便大膽建議:“你們在可太好了,我爹只放了我這一天,正愁沒人陪我呢,待會兒不如一起去乘鳳居?” 周彥學心中一秉,藺昂茫然問郭蘭森:“乘鳳居?” “對啊對啊,里面的茶極好,藺昂也一起來吧?!?/br> 周彥學尷尬地把另外一個雞腿撇下來遞給他,只是說:“不去不去,快吃飯吧?!?/br> 郭蘭森十分不滿,嘴里嘟囔著:“上次你還說想去看看新來的折柳公子,你不是要找……唔??!” 周彥學直接把雞腿塞到他嘴里,趁著喝酒的功夫飛快看了藺昂一眼。藺昂心下已經明了這乘鳳居是個什么所在,他察覺到周彥學在偷看他,但實在不知道該做怎樣的應對。他無言坐了片刻,左手用力在掌心握了下,然后站起身來。 周彥學臉側著正裝作看外面的街景,實際一條心都掛在對面這個人身上,藺昂剛起身,他也刷得站起來。郭蘭森正換了一只雞爪子啃,油乎乎得夾在兩個人中間左看看右看看。 “你倆這就要走?我才剛坐下呢……” 藺昂低頭朝他抱拳道:“在下不勝酒力,恕不能作陪,二位自去便可?!闭f罷轉身下樓。 郭蘭森疑惑地看著桌面上僅有的一個酒杯,跟周彥學道:“他也沒喝酒啊……” 對郭蘭森剛才勸退永王的感激登時無影無蹤,周彥學現在恨不得化作那只雞爪子,在郭蘭森肚子里刨一刨,他銀牙一咬道:“二公子慢慢吃吧,別忘了把錢付了?!币哺A昂下了樓。 郭蘭森在身后哀嚎:“哎不是吧,不是你說要請我喝酒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