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何以進退
誰能想到沈相重回朝廷第一日身體竟又出了狀況?;实墼H派了幾名御醫專門為沈相診治,丞相府里的下人得知沈相昏迷之后立即便去請那幾位御醫過來,這毫不意外地驚動了皇帝,各種名貴的藥材不要錢似的拼命往丞相府里送。 沈相整整昏迷了兩日,第三日才醒來?;实厶卦S他多歇息幾日,不必著急回朝。白嶼殷勤地政事堂丞相府兩頭跑,又喜又憂地每日與人同吃同睡,幾乎不怎么回自己家。 這一日恰是休沐日,不必到政事堂里報道,也是御醫例行為沈相檢查身體的時日。 白嶼大氣不敢出地站在一旁看著御醫為沈相把脈檢查身體,見御醫沉吟不語雙眉微蹙,一顆心都跟著懸了起來,緊張得手心冒汗。 反觀病患本人則十分淡定,一只胳膊伸著給御醫把脈,另一手還有閑心捧著一本書卷閑適地翻看,絲毫不將病痛當回事兒,仿佛之前忽然在院中暈厥的人并不是他一樣。 白嶼見御醫收回了手,忙緊張地問道,“大人身體如何?” 那御醫捋了一把長須,見白嶼緊張還笑了一聲,寬慰他道,“白學士不必憂心,丞相大人不過是cao勞過度,憂思過重,身體虛弱又歇息不足以致暈厥罷了?!彼f著提筆在案上寫了藥方,“大人只需按照這個方子,每日服一次藥便可?!?/br> 那邊廂白嶼問詢著御醫具體需要注意的事項,無人注意到丞相大人聽著兩人的談話,眼中一閃而逝的嘲諷之意。 下人很快煎好了藥呈上來,沈相卻只是冷淡地叫人放在案上,自顧自翻閱著書卷,絲毫沒有要喝的意思。 白嶼見狀便捧起碗,舀了一勺輕輕地吹了幾下,舉到沈相面前,輕聲哄道,“我吹過了,不燙?!?/br> 沈相雙眉微蹙,偏頭躲了一下,“放著?!?/br> 白嶼思忖了一下,而后微微睜大了眼,“難道大人怕苦么?我去取些蜜餞過來?”沒等對方回應,他便將藥碗小心地放在案上,起身去吩咐下人找些蜜餞過來,小聲嘀咕道,“以前也沒見你怕苦過啊……” 下人很快又將蜜餞呈了上來,白嶼又要繼續給人喂藥,沈相偏頭躲避,語氣不耐煩地道,“我說了放著?!?/br> 對方語氣差勁,白嶼面上卻絲毫沒有慍色,只停頓了動作,軟聲道,“你不喝藥,身體要怎么好?” 沈相聞言連眼皮都沒掀動一下。 白嶼眼神一暗,不依不饒地又喂了幾次,但都被人躲了過去。沈相最后甚至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冷聲斥道,“滾出去?!?/br> 白嶼猝不及防,手里的藥碗沒拿穩,藥湯便稍稍潑了一些在床榻上。他雙眉緊擰,默了片刻到底還是沒有發作,只將藥碗放在案上,又取過巾帕將榻上微微沾濕的地方擦了擦,輕嘆一聲道,“那你要什么時候喝?” 最近幾日,沈相的脾氣變得格外暴躁,對人也愛答不理,做什么事都要三催四請。他上一回試過口對口將藥哺到對方嘴里,對方卻在之后又全部吐了出來,而且對他的態度更差了些,他擔心將人徹底惹惱便不敢再試了。 其實他不知道的是,丞相已病了好些年,這些御醫每次來給人看診的說辭都一模一樣,便連藥方都一成不改。初時確實是有些效用,后來便微乎其微了。 現在這藥喝不喝全看丞相大人的心情,下人也完全不敢勸,按時將藥湯呈上來,又按時將藥碗收走,不管丞相大人到底有沒有喝,只有白嶼絲毫不懼對方的壞脾氣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哄。 白嶼正欲再說些什么,忽而有下人通報,皇帝召見白嶼。 沈相見人猶豫不由冷笑一聲,“忠心耿耿的白學士,陛下召見,你怎么還不快去?” 白嶼聞言只好起身,臨別前俯下身在人唇上吻了一下,柔聲哄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你乖乖把藥喝了好不好?” 沈相看都沒看他一眼,只冷聲道,“快滾?!?/br> 待人走了許久之后,沈相才慢騰騰地從床榻上起身,拾起那一碗湯藥毫不猶豫地將其盡數倒進了屋中擺放的一盆綠植里。 …… 卻說皇帝召見白嶼。 皇帝見著白嶼,態度全然不似召見臣子。他面對著白嶼的神色十分恭敬,甚至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還親自給人斟茶,一面動作一面小心翼翼地道,“仙師,朕下一步該怎么做?” 白嶼見著皇帝也不跪,身上的氣勢甚至穩穩地壓了皇帝一頭。聞言輕笑一聲,“陛下欲如何?” 皇帝微微瞇了瞇眼,掩在袖中的手掌緊握成拳,“朕若是想要讓他們再翻不了身呢?” “說來也簡單?!卑讕Z輕輕拈起茶盞把玩,“陛下現在做的不過杯水車薪,治標不治本。不妨效仿當年丞相所為,狠下心來掐斷活水源頭?!?/br> 皇帝微微睜大了眼,顫聲道,“仙師的意思是……” 白嶼放下茶盞,站起身朝人拱手,微笑道,“微臣告退?!?/br> …… 吏部每年在這個時候都要例行對官員進行考核評定,作為升遷或貶謫的依據。四品以下的官員由政事堂指派的官員負責,而四品及以上的官員則由皇帝親自考察。理論如此,然而實際上,無論是四品以下或是四品以上的官員,其實都是由丞相大人親自考核,皇帝一般不插手。 大乾的選官制度發展至今已淪為各世家大族擴張人脈與勢力的工具,任人看重門第,不論才學,雖然滿朝文武官員之中其實不乏渾水摸魚、插科打渾而毫無真才實學之輩,但若不是實在過分,丞相大人總會給幾分薄面。 但今年丞相大人臥病在床,皇帝“只好”親自接手。 若是安分一點倒還好說,但總有些人平日無法無天慣了,即使明知處在風口浪尖之上也難免犯事,還牽連數人?;实埤堫伌笈?,下令徹查,最后將涉事的人一并革職處理。 吏部很快將空缺的官位找人補上,但這些人很快又被皇帝各種找事,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被革職?;实垡虼诉w怒吏部,以朝廷人才稀缺為由,親自下令開放門路,向天下百姓廣征人才。 此項舉措自然遭到了五大世族官員的極力反對,他們認為大多黎民百姓“身份低微,未嘗教化,不足為官”。 于是皇帝順勢對應征的人設置了門檻試煉,以“檢驗是否有真才實學”,分科取士,還為此制定頒布一系列相對完備的法令。 朝中群臣以沈相為首,但沈相如今臥病在床,這些人便群龍無首。對方明顯有備而來,他們始料未及。面對皇帝如此強硬的態度和手段,他們不敢與皇帝硬碰硬,未撐多久便只能照辦。 …… 朝中腥風血雨一片,沈相卻兩耳不聞窗外事,成日窩在丞相府中怡然自樂。 “宿主你真的什么也不做嗎?” 沈相靠坐在窗沿,隨手翻過一頁書卷,抬手將被風吹拂著掠到眼前的長發別到耳后,好半晌才回道,“我該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他微微瞇了瞇眼,“你既然說這是大勢所趨,那我何必還要白費力氣呢?” 系統沉默了一下,“可是……難道你,你一點都不想坐上那個位置嗎?” 沈相輕笑一聲,“位置?哪個位置?”他又翻過一頁書卷,“你知道我這丞相的位置是怎么來的嗎?” 沈墨的母親其實不過是個妾而已,沈墨自然也不是嫡長子。母親在嫁給他父親之前,在本家之中其實也不過是個庶女,身份低微,無人瞧得上。機緣巧合之下,她與沈相結識,一見傾心,之后便想方設法地要嫁給對方,所幸她容貌生得十分秀麗,最終得償所愿。 但是她并不甘心,她還想讓自己的兒子能夠繼承父位。她把沈墨教得比誰都好,父親因此也最是喜歡他,但是他不是嫡長子,丞相的位置怎么也輪不到他手上。于是她喪心病狂地對丈夫的嫡長子下毒,把他毒成了傻子。 一個傻子怎么能當丞相呢?嫡長子廢了之后,丞相之位自然而然地落到沈相最寵愛的兒子沈墨身上。 她很小心,一直到沈墨終于接替父位成為丞相之后都沒有人發現,也沒有人懷疑是她動的手。但是她犯下的罪孽終于還是敗露了,沈家人甚至懷疑沈墨父親的死也是她造成的。她終于無法承受壓力,最后畏罪自裁。而其他人也不敢親近沈墨,都從丞相府中搬了出去。 沈墨其實根本無法理解母親的做法,甚至一度因此十分自卑,認為自己是個罪人,但實際上從頭到尾的一切他都并不知曉。為了避免再發生這樣的悲劇,他上位伊始就廢了世家大族的這個繼承特權。 與此同時,他雖然認為父親之死實在蹊蹺,但他也不相信母親會真的把父親毒死,一直在暗中調查父親離奇死亡的真正原因。他一直以為沈家是五大世族之中最忠心的一個,而其他幾個則蠢蠢欲動,無不對皇位虎視眈眈,正因為有父親在,他們才不敢輕舉妄動,認為父親之死與其他幾個世家脫不了關系。 可誰知查到后來,卻是皇帝暗中下毒,毒死了父親。 他以為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一度想找皇帝親自對峙,他認為皇帝滿是猜忌之心,德不配位,有好幾次甚至動了逼宮自立的念頭。但他始終記得父親曾教導他要忠君愛國。 在其位謀其職。他以一己之力穩住朝政,甚至更勝從前,盡力壓制其他世族蠢蠢欲動的野心,直到滿朝文武皆以他為首。 可后來有一年他偶然在父親的書房中翻到了他寫給其他幾個世族之人的書信。他一直以為沈家與其他的世族是相互牽制而敵對的關系,誰知父親與他們一直有著密切的往來,甚至還暗暗謀劃著什么事情。 他立時派人去調查。終于在前幾日,他得知了事情的所有真相。 原來蠢蠢欲動的不是別人,正是沈家,那個從小就教他忠君愛國滿口仁義道德的父親原來是個真真正正的小人。他殺了先皇,想弒君自立,若不是顧忌著自己的名聲,若不是當時的太子實在年幼,掌控起來還算容易,當今圣上登基的那一日,該坐上皇位的是他。 沈相冷笑一聲,“你讓我做什么?完成父親的遺愿,逼宮自立嗎?” 系統沉默了。它其實并未料到沈墨竟會查出當年之事的所有真相。根據劇本,沈相只查到皇帝毒死了自己的父親,并且一直仇恨著皇帝,在不久的將來便會逼宮自立。同時,若按照人設,真正的沈相其實若是知曉事情的所有真相,他的選擇也會與沈墨截然相反。 系統暗自嘆了口氣,“那你打算什么也不做嗎?你要知道,皇帝是一定會對你出手的,難道你一點都不反抗嗎?” “隨便。他想要的無非是加強皇權,想把我這個丞相廢了?!鄙蛳酂┰甑貙砗仙?,身軀往椅背上靠,累極一般閉上了眼睛,“反正這個丞相原來也不是我想當的,廢了也好?!?/br> 系統正欲再勸,下人在這時把藥端來了。 沈相待人走后,熟練地將藥倒在了那盆綠植里。 他隨意將碗擱在桌上,轉身又要去拾起那書卷來看時,他忽覺身后一道凜冽寒風掃過,隨即手腕被人猛地扣住,力道大得仿佛要將他的腕骨捏碎。 他聽見身后響起一道冰冷低沉的嗓音,“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