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冬夜

    短暫的夏季很快便過去了，從九月開始，北極圈附近的氣溫開始降低，日照時間逐漸減少，到了十一月，大部分時間便是黑夜了。

    卞小漁這一天晚上六點多一點回到家中，很快做好晚飯，拍了照片發給了宣東淳：“開飯?！?/br>
    當她吃到一半，宣東淳十分抓狂地回應道：“這么好的三文魚，為什么不做成壽司？”

    卞小漁：“雖然有米也有醬油，但是沒有醋啊，就只找到那種果醋，不好用來制作壽司米飯的?！?/br>
    宣東淳：“……看來我還是往日本努力的好?！?/br>
    卞小漁：o（╯□╰）o冰島這個寒冷的地方，在飲食方面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三文魚，特別新鮮，特別美味，從前在武漢的時候，自己倒是也曉得日料，宣東淳喜歡日本料理，有的時候就會買壽司回來吃，自己也嘗過，芥末的味道刺激著舌尖，確實容易上癮，宣東淳還喜歡吃刺身，只可惜北海道的帝王蟹有點太貴，不是很舍得，宣東淳有時候構思未來移民日本的場景畫面，“到那個時候，我一定要去吃螃蟹，店里面會給客人把蟹rou剔出來，我就要那樣吃，我最討厭剝殼了，不管是蝦殼還是蟹殼?！?/br>
    冰島的三文魚真的是好，雖然這里的熏鱒魚也是非常出名的，卞小漁也嘗過，味道不錯，不過她還是更喜歡新鮮的三文魚，當地叫做Arctic　char的，因為附近的海水比較冷，魚rou便幾乎沒有腥氣，而且油花也比較少一點，吃起來不會膩，超市里一盒一盒的，鮮艷的橙紅色的一大塊rou片擺在冰柜里，卞小漁有的時候想吃生魚，下班回來的路上順路進超市拿起一盒，回來切成小塊，用醬油和芥末拌了，就這樣吃，米飯是早晨就已經做好的，就那樣放在廚房里，一天之內不會發霉，又因為房間里并不冷，所以也不是吃冷飯，這樣的話這一餐飯就不用開火，再配一顆西紅柿，有葷有素，營養十分均衡。

    要說卞小漁在這里，生活智慧也很是開動起來，這邊少見電飯煲，煮飯便用煮湯的不銹鋼鍋，米和水的比例在她是很了解的，火候她也掌握得很好，當初在卞慶家里，都是柴灶燒飯，沒有用電飯煲的，因此她來到北歐，這方面竟然不成問題，算是順利對接了。

    另外這里普通超市貨架上，一般都是歐洲常用的食材，好在卞小漁空閑的時候便騎著車子到處轉，居然給她找到一家亞洲超市，那里面有醬油，雖然是醍醐味的臺灣醬油，然而畢竟也是醬油。

    卞小漁常去的bonus小豬超市，雖然也是很國際化了，比如辣椒、八角、孜然粉、白胡椒、芝麻油這一類異國風情的調味料，基本都能夠買到，然而令人扼腕是唯獨沒有醬油，醬油是調味品中的精華啊，怎么可以沒有醬油？卞小漁早飯可以只吃米飯＋醬油拌煮雞蛋＋半根黃瓜，就很可以了，那雞蛋要煮得半生不熟，半流質的蛋黃與醬油融合在一起，味道簡直絕妙，可是在這里，自己起先愣是沒找到醬油，卞小漁就很納悶，那些中餐館的老板都是哪里打醬油？雖然這里的中餐館其實也不多。

    好在有一天，終于給她發現了一家亞超，真的太好了，味蕾上的故鄉，里面不但有醬油，而且還有芥末，連日料的調味品都齊備了。

    回憶到這里，卞小漁便和宣東淳說：“我忽然想到，假如用一個比較漂亮的盤子，將這些生魚擺在里面，把醬油芥末碟放在一旁，再點起一支蠟燭，旁邊放一朵玫瑰花和一杯紅酒，是不是特別有高檔餐廳的氣氛？排成照片很能唬人的咯?！?/br>
    宣東淳有些恨恨地說：“那你得把旁邊那一盤煎餅移開?！?/br>
    什么嘛，雖然不好做壽司的，不過起碼配一碗米飯啊，結果主食是這樣三張煎餅，這樣可就從小資范兒硬生生改成了鄉土風格，要說卞小漁自從去了冰島，愈發極簡生活了，超市里的面包，她自然是很少買的，畢竟貴，日常都是買了泰國香米（普通超市只有這種米）和面粉回來自炊，然而面食她也不是做中國傳統的饅頭或者花卷，而是將面粉調成稀稀的糊，在鍋底抹一點油，將面粉糊往里面一倒，不多時就是一張很軟的煎餅，雖然宣東淳自己也不是個喜歡做飯的，不過她還是覺得，卞小漁這腦筋轉得實在靈活得很，這樣子連面團發酵都不必了。

    卞小漁聽了她這樣一句話，也不由得笑起來，在這邊雖然是實現了宣東淳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做五休二不加班”，然而工作節奏非常緊張，工作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屬于公司，像是國內有的人在工作時間摸魚，在這里是不允許存在的，體力勞動現場是這樣，辦公室也是這樣，大部分人也都非常自覺，所以一天的工作雖然只是八小時，但卻滿負荷，來到工作地點，便如同進入戰場，當走出工作場所之后，人難免便會感覺有點缺氧，好像給吸干了一樣。

    因此自己雖然在工作之外有許多時間，一般卻也不愿做太復雜的食物，除非是休息日，然而休息日自己也不是那樣清閑的，既要學冰島語，又要學英語，英語好在是不必報補習班，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是有中文系統的，可以在上面搜索免費的網課。

    想到自己在三十六歲的年紀，居然同時要學兩門外語，卞小漁便覺得，有時候還是忘記年齡比較好。

    吃過了晚飯，卞小漁休息了一下，便踩著單車又出了門，方才宣東淳還問她：“今天去過游泳池了嗎？”

    卞小漁說：“我覺得每天下了班直接去游泳池，還是有些不太適應，肚子里空得很，所以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先回家吃完飯，然后再去那里?！彪m然時間上確實耗費比較多一點，不如那樣順路回來先泡溫泉的經濟。

    這就是讓宣東淳兩眼放光的另一件事，冰島有世界上頂好的溫泉，仿佛呼應著豐富的地熱能源一樣，這里的溫泉隨處可見，所謂“游泳池”就是溫泉浴池，卞小漁對這里適應得最快的就是溫泉浴場，她對于溫泉的熱愛，簡直已經與冰島人沒有兩樣，每天下班后不去泡一次溫泉，她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好像有一件什么事情沒有做，耿耿于懷，即使回到公寓淋浴后躺在床上，也感覺不是真正的放松，前面缺少了一道關鍵的環節。

    宣東淳也很喜歡溫泉，日本的魅力對于她而言，除了日本料理，另一個就是溫泉，而冰島那種冰雪之中的溫泉，與日本櫻花樹下的溫泉雖然風格不同，卻別有一番幽幽的情趣，尤其是這個溫泉卡可以報銷，它可以報銷，連同健身卡一起，憑單據由公司報銷，另外公司報銷的還有冰島語課程的費用，電話卡和寬帶費，當然是冰島電話卡的費用，卞小漁的那個國內卡，就不能由公司報銷，所以宣東淳就覺得，人家這個工會費繳得很值得??！

    卞小漁倒是沒有辦健身卡，畢竟她做的就是體力勞動，上下班又是騎腳踏車，很不必再跑步之類，便只辦了一張游泳卡，每天下了班，雷打不動必然要去的，而且還不僅僅是為了放松神經與肌rou，她曾經和宣東淳說：“可以節約水電費??！如果每天都在自己家里洗澡，水和電畢竟是要錢的，在那里洗溫泉順便洗淋浴，就省下了自己的費用。不要說這邊物價這樣貴，就算是武漢，也是能省則省?！?/br>
    當時宣東淳：“……小漁，你可真的太精細了，不過如果是我，大概也會這樣做?！蹦且稽c水電費雖然或許不很高，但畢竟也是錢。

    卞小漁是在七點二十幾分的時候來到游泳池，每天晚上從七點到八點，都是游泳池人數最多的時候，這個時候許多人下了班，來到這里泡溫泉，因此水池之中人聲鼎沸，人們快快地沖了淋浴之后，從一個水池換到另一個水池，三個池塘輪番泡過之后，再從頭輪換起。

    房間中雖然很溫暖，池水溫度卻是不同的，一般的游泳池起碼有兩個水池，每個水池大概可以容納十到十五個人，水溫最低五度，最高四十四度，水池入口會標記水溫，卞小漁公寓附近的這個游泳池，三個水池的溫度分別是八度、二十七度、四十度，她一般都是在中間的這個二十七度池里面泡，不愿換來換去，即使在游泳池，卞小漁也表現得好靜不好動。

    工作的時候，雖然彼此之間都非常有距離感，即使在飲水處那里遇到，迎面交錯而過，眼神碰觸在一起，冰島本地同事的那種眼神，也仿佛面對的是空氣，并不說話，甚至連微微點頭都免了，就這么從容鎮定地走了過去，就好像兩列火車在鐵路上交錯，很快呼嘯而過，都不帶鳴笛致意的，她們的這種態度，就連一向自認社恐的卞小漁起初都有點意外，總要笑一笑說句話吧？比如叫一聲對方的名字，這邊的風氣簡直如同冰柱一般，涼爽剔透得很。

    對此卞小漁適應起來倒是蠻快，她本來就不是個很喜歡閑聊的人，有的時候聽到別人海闊天空地聊天，卞小漁很感好奇，并且敬佩，她們是怎么做到話題跨度這么大，而且如此自然而然的？只不過五分鐘的時間，從熱干面就能夠歪樓到野營探險，卞小漁對于這樣的技能一直很困惑，她和人家說話，是一定要有一個主題，圍繞著主題開展話題，就跟寫論文似的，像這樣有事說事，倒是蠻好，不用為了應付社交而沒話找話，那可真的太累了。

    不過雖然如此，并不是完全就沒有社交，每天工作時間的上午和下午，各十五分鐘的咖啡時間，就是輕松的閑聊時間，卞小漁很少喝咖啡，一般都是捧了個白水杯子坐在那里，聽大家聊天，順便練習一下冰島語的聽力，有的時候為了照應她，別人也和她說幾句英語，不過到現在這個程度，基本上大家也就都是用冰島語了。

    再有一個就是游泳池，溫泉時間比工作間隙的咖啡時間更加放松，女男老少都很自由愜意，無論是更衣間還是水池之中，隨處可見人們就那么隨意地聊著天，卞小漁起初沉默不語，然而終于有一天，一個胖胖的老阿姨和她搭訕，從此便聊了起來，有一些信息便是在泡澡的時候搜集來的。

    比如說有一次，卞小漁說起德國，說自己有一位朋友，最近忽然迷戀上了德國，認為德國非常好，女人不結婚生了孩子，孩子的權利也能夠得到保障，雄性親本必須付撫養費，當時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子微微笑著，冰島文英文聯合起來，還加了手勢：“德國我雖然沒有去過，不過之前有一位法國外教，他說德國越是底層種族歧視越嚴重（hate　fners），而且兒童很多健康和受教育沒保障（‘沒保障’用┓（?′??）┏來表達），德國的兒童貧困問題很嚴重的，另外，Tyra，你說的這個‘雄性親本’很有趣?。é?︿）”

    是的，這個朋友就是韓晶，她現在的觀念似乎是“進步”了，或許是家庭暴力、24條的案子看多了，所以這一陣忽然不想著找有錢的男人結婚，而是一頭扎進德國狂想曲，想的是不結婚然后問jingzi提供者要贍養費。

    她的這個想法，連宣東淳都不由得吐槽：“德國啊，當初獵巫運動很厲害的地方啊，挑唆著年輕的女人仇視陷害年老女人，現在德國女人給男人殺死也不少，都是‘感情糾紛家庭糾紛’?！?/br>
    至于Tyra，則是卞小漁為自己取的冰島文名字，她的中文名旁人叫起來畢竟有點拗口，于是她便找了一個喜歡的冰島文名字，Tyra是微光的意思，從此以后同事朋友便這樣稱呼她。

    另外感謝漢語的廣泛普及，如今已經有了很正規的漢語－冰島語詞典，厚厚一大本，自從正式入職，她便在舊書店淘到一本八成新的詞典，每天自學，經常自己亂造詞組和句子，這個“雄性親本”的詞組是她根據中國語自己造的冰島語，應該不是冰島的生物學術語，不過反正也能聽懂。

    要說冰島語可真的是相當的古老，而且特別講究純正性，與日語的許多外來詞不同，冰島語特別排斥外來詞，她們用原來的詞匯重造新單詞，“電話”在冰島語中是sími，sími是古冰島語詞，是“線”的意思；“收音機”一詞在冰島語中是útrap廣播；“電”是rafmagn，線狀無煙火藥的力量；“汽車”叫bill，卞小漁很容易將它與英語的“賬單”混淆，所以她一般便稱呼汽車為bifreie，意思是騎著的、移動著的東西。

    雖然起初的時候能夠找到與英語的共同點，比如“歡迎”，冰島語是Velkomin，打招呼可以用Halló，然而這門語言是越學越難學，語法特別復雜，而且說起來還崎嶇拗口，所以卞小漁的計劃就是，用十年的時間慢慢學吧（=ω=；）

    卞小漁一直在溫泉池里泡到八點多一點，然后爬出池子又洗了一遍淋浴，雖然是淋浴，其實也帶著硫磺溫泉的臭雞蛋味道，讓人第一時間想起了地熱，好在廚房水管里的水是冰川水，非常清澈，微微帶了一點甘甜。

    然后卞小漁換了干凈的內衣褲，穿好羽絨服，一路踩著單車，便回到公寓。

    進入房間之后，手機自動聯上WiFi，游泳池雖然是社區的中心，然而那里沒有共用WiFi，來到冰島旅游的中國游客，往往會有這樣的遺憾，公共場合沒有WiFi，無論是旅館還是餐館，像是在國內那樣隨處都是免費WiFi，在這里并不是必然的，有的地方有，有的地方就沒有，所以便有人吐槽，“冰島啊，有些方面真的是落后！”因此“冰島旅游指南”中的一條，就是在國內租一個移動WiFi，然后在冰島使用。

    卞小漁倒是沒有這樣的困擾，畢竟她不是游客，回到公寓就有無線網，而且即使從前在武漢，她也不是多么喜歡玩手機的，像人家那樣等車或者坐在餐廳里，都要擺弄手機，在她是少有的，即使回到宿舍，一般也多是用手機來看書，刷網頁玩游戲都很少，唯一的問題就是，如果有人在微信找自己，當自己在游泳池的時候，可能就難找到，不過泡溫泉本來便是很放松的時候，沒有網絡也無所謂，倒是更加寧靜了。

    至于工作郵件或者短信，等回家的時候再看吧，反正也沒有什么急事，另外下班了就是下班了，是否回復全看自愿，當然卞小漁一般情況下都是會回應的。

    此時網絡剛剛聯上，微信就響了兩下，打開一看，是孔瑞英：“那邊的黑夜是不是已經很長了？”是半個多小時之前發來的。

    卞小漁打字：“剛剛從游泳池回來，是的呀，下午五點多，天就開始黑下來，到冬至的時候更早呢，早上九點的時候出太陽，太陽壓得很低，有點刺眼，我想要不要買一副墨鏡來戴?！?/br>
    “感覺如何？”

    “還行吧，冰天雪地挺適合我的心境?！?/br>
    在冰島起初當然是陌生的，但并不覺得怎樣寂寞，因為一直都是寂寞的，像別的人說，出國難免憂郁，自己是沒有的，那種“去國懷鄉”的感慨，自己也幾乎沒有，多年以來，對于世界，自己一直只是一個旁觀者。

    孔瑞英發來一個微笑的表情：“我現在覺得，像你這樣生活，或許也很好?！?/br>
    卞小漁：“看性格吧，人和人畢竟是不一樣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