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除夕

    二月九號是與眾不同的，不僅因為這一天是除夕，對于卞小漁來講，在此之外，還有著特別的意義，除夕本來雖然珍貴，但畢竟每年都有，可是在卞小漁看來，這卻是自己二十年來第一個真正的除夕。

    回想從前的除夕，時間倒也是在自己身上流淌過去的，然而也只是時間的消逝，對于除夕的意義，自己并不曾有怎樣的體會，那個時候自己一般都是在房里房外各處忙碌，尤其是廚房之中，有一堆事情要做，吃飯的時候，自己倒是也能上桌的，然而那年夜飯的團圓熱鬧氣氛，終究與自己沒有什么關系，五個人的餐桌，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分界線，那四個人是一邊，自己是另一邊，不能互融，柏林墻是有形體的，而這里兩邊的界限雖然是無形的，但是卻仿佛比那道墻更不可逾越，柏林墻能拆，這道墻無論怎樣也拆不掉，卞小漁深深地知道，自己與對面不是一家人。

    然而今年不一樣了，雖然只是自己一個人在這里，卞小漁卻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感，仿佛手機刷新了屏幕，這一次終于是屬于自己的除夕，在學校里的時候，也是獨自過除夕，不必為了一個不屬于自己的群體而忙碌，然而那時的感受很單薄，畢竟宿舍與出租屋的感覺相差還是比較大，或許更重要的是，那個時候自己的經濟還很緊張，雖然或許可以算作是經濟獨立，然而學業與工作兩者兼顧，非常辛苦，學習的壓力很大，打工賺錢壓力也不小。

    技術學校的課程與正式工作后的自修還不一樣，后者是已經有了一定的生存基礎，為了繼續提高而學習，而技校的畢業證對于自己是相當重要的，是進入社會的基本憑證，意義是不一樣的，如果不能得到這樣一張證書，自己后面要付出多少辛苦，才能達到別人的起跑點？當今社會講的是大學文憑，大學畢業證自己是難以想往的，一張技術學校的畢業證，對于自己就彌足寶貴。

    如今終于不同了，自己已經有了進入社會的基礎條件，那種如影隨形的緊張感終于得以稍稍消減，從此便在這樣的基礎上，專心建造自己的人生。

    卞小漁站在窗前，隔著防盜柵欄，望著外面那蕭瑟的景物，又下起雪來了，一片一片雪花落在地面上，讓這平日里略顯無聊的街區有了一種文藝氣息，憑空增添了一種美感，仿佛因此便超脫了枯燥的日常，卞小漁忽然便想到，工地的夜間也是比白天要好看。

    有幾回加班到晚上八點多，那個時候從高處向下望去，地面上大部分地方也是一片昏黑，卻也有幾盞碘鎢燈還在亮著，發出筆直刺目的強光，照射著下方空間，如同一個個人工的小型太陽一樣，在這樣的場景下，白天時候看得很清晰的灰塵都仿佛消失了，原本遍地堆積的凌亂的鋼筋水泥袋和木料，也融解在黑夜的背景之下，一片黑暗中，居然全都整齊了，在那一幅巨大的黑色畫布上，交錯照耀的燈光明亮到異常純粹，整個情境都有一種超脫，仿佛浮升于現實之上。

    望著這樣的場景，卞小漁忽然間沉浸入一種特別的情緒，那種情緒或許便叫做童話吧，自己曾經讀過一些童話，比如說安徒生的，還有格林兄弟的，只是自己當時讀著這些，并沒有什么觸動，不過就是那樣讀過一遍而已，就連丑小鴨白天鵝那一篇，她都無感，丑小鴨堅持著活下來，憑借本身天賦的基因，成為了天鵝，然而自己是不行的，雖然母親很是夸耀這個“意外的女兒”的基因，然而卞小漁很清楚，那樣跨越物種的變化，自己可能無論如何努力都辦不到，太難了，自己所能做到最好的，也不過是竭力存活，抓住一切機會，付出全部努力，盡量將這貼底的人生向上提升一些，不要輕易沉沒。

    曾經也聽過勵志的故事，比如說某人曾經處于社會的底層，經過一番奮勇的搏斗，終于站在時代的潮頭，卞小漁聆聽之后的想法是，這種事聽聽就罷了，自己可能不具備那樣的才華，也難以幸運地遇到那種大轉折的機會，卞小漁并不奢望奇跡，只要能夠不發生太大的意外，讓自己能夠一步一步穩穩地這樣走下去，就很好了。

    可是就在那一刻，卞小漁胸中忽然掠過那一種堪稱“童話”的觀感，好像自己恍然便進入一個神奇的世界，哪一個游離于現實之外的童話世界，就是自己眼前夜色中的工地。

    如同此時的雪景一樣，夜間燈光下的建筑場地也帶了一種荒涼冷寂，因為與見慣的現實產生距離，而籠罩了一層夢幻般的美好，不過也好像現在一樣，那種超離現實的奇妙感覺并沒有維持太久，很快便消失了，此時卞小漁便轉身去洗手間刷牙。

    差不多整整一天的時間，卞小漁都是坐在床上看書，她在手機里下載了軟件，因為對各種軟件不是很熟悉，卞小漁起初一共有三個APP，最后只保留了微信，節省內存，況且自己也不是真的有那么多時間讀書，這個APP就很好，有網文，也有各種別的文章，范圍比較廣。

    卞小漁大半個身體蒙著兩床棉被，是的，兩床，自從有了正式的工作，卞小漁就開始實現從前的一些理想，比如說，她要兩床棉被，入冬之后，她就又買了一條被子，是在淘寶上面下單，快遞到自己的住處，社區有一個菜鳥驛站，自己下了工，到那里去取就可以了。

    如今卞小漁購物首選網絡，最好是包郵，雖然她的日常消費其實也很是壓縮，除了日常必需品，很少買其它物品，只是但凡要買一點什么，總是習慣先到網上找，初始體驗網絡購物難免會有一種興奮，這種新鮮感卞小漁也是有的，覺得收到快遞的那一刻，很有一種滿足感，然而她這樣依靠網購，還有一個原因是，她不愿意離開出租屋太遠，除了去工地，卞小漁不愿輕易出門，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卞小漁很擔心假如自己獨自出去，尤其是附近街段恰好有些冷清，會不會從角落里撲出兩個人來，將自己綁架去卞家村。

    雖然在別人看來，或許有些受害妄想，然而卞小漁卻不是空xue來風，幾個月前卞慶要她去換嫁妝，給她拒絕之后便威脅道：“你如果不回來，我和你哥就去武漢找你！”

    聽了他這一句威脅，卞小漁腦子急速轉動，脫口而出：“如果你們來，我就報警，把你們搞代孕的事告訴警察?！?/br>
    當時卞慶就氣急敗壞：“你你你……簡直是個畜生！”

    雖然那時卞慶便怒氣沖沖掛斷了電話，沒有再與自己糾纏，卞小漁也不肯因此而掉以輕心，別的課文雖然學過之后多有忘記，祥林嫂她可是記憶深刻，卞小漁絕不想當現代的祥林嫂，給人如同一件貨物一樣運送到牢房里面去，那簡直就是人rou市場，把人看得如同動物沒有什么兩樣，所以自從有了智能手機，她購物多從網絡，連洗面奶都從網上買。

    如今卞小漁也算是消費升級了，洗臉不再用香皂，而是開始用洗面奶，大寶的，很是不錯，確實比香皂更加溫和一些，從前用香皂洗臉，夏天倒也罷了，冬天就容易皮膚發干，臉上起皮，即使用了擦臉油，那種干燥也仍然隱藏在擦臉油之下，還是能夠感覺得到，如今改用了洗面奶，就好了許多，而且也能洗得干凈。

    尤其是卞小漁這一陣突然開始長青春痘，梁道云就和她講：“可能是用香皂太過刺激皮膚，堿性有點大，或者你換成洗面奶試試？”

    “啊，什么牌子比較好？”

    “我現在用的是碧柔的，去油效果不錯，要么你試一下？”

    卞小漁便試了一點，結果是：“好像有點太干?！?/br>
    同住的造價員宣東淳便笑著說：“或者你試試大寶？啊現在你是洗過了，下一回用這個感受一下，很滋潤的，這么多年我一直用的，這個香型我也喜歡?！?/br>
    這一天晚上，卞小漁從工地回來的路上買了一盒草莓，到宿舍里大家一起吃，洗澡的時候，她和宣東淳打了個招呼：“東淳，我用一點你的洗面奶?！?/br>
    宣東淳口中嚼著草莓：“嗯你用你用?！?/br>
    卞小漁用了一點宣東淳的洗面奶，這個終于對了自己的皮膚，很潤澤，洗過臉后不緊繃，好像上面涂了一層潤膚露，而且那種香氣自己也很喜歡，是姜花香型。

    對于生姜，卞小漁過去是經常接觸的，在九州香整天切姜，當時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況且吃姜也吃了這許多年，本來是無所謂的，司空見慣到令人情緒不會起絲毫波瀾的東西，然而這姜的氣息加在洗面奶里，就是不一樣的，尤其是手上沾了熱水，將洗面奶擠一點在上面，和著熱水揉搓一下，并不像一些潔面乳廣告說的那樣，“泡沫豐富細膩”，這個基本上就是不起泡，不過就這樣擦在臉上，也能夠洗得很干凈，所以不必一定追求泡沫。

    尤其是那一股香氣，讓卞小漁有一種莫名的溫馨感，特別溫暖，特別柔軟，好像撫摸著她的內心，大腦中一根根神經都如同給絲絨輕輕擦拭過一般，是那樣的親切，卞小漁用這樣的洗面奶，已經不僅僅是為了皮膚，也是為了那一種撫慰效果，除此以外，她的沐浴乳是牛奶香型，洗發水是蜂蜜的，冬季里的潤唇膏護手霜也都是這種香香甜甜的，選擇的是果香，每天洗過澡之后，整個人都包裹在一種甜蜜蜜的氣息之中。

    對于卞小漁的這種偏好，宣東淳笑著發表感想：“非?？蓯??！?/br>
    卞小漁也曉得自己不是那種成熟艷麗的風格，畢竟過了年也不過二十歲，尤其是自己的這種愛好，看著很像中學生一樣，相當的幼齒，跟“御姐范兒”根本搭不到一起去，不過對于這樣的人生成長，卞小漁也并不刻意追求，自己現在需要的就是這樣的甜膩膩，那么就這樣好了。

    而且卞小漁的洗臉裝備也有所變化，買了潔面海綿，這個她就沒有試用過別人的，只是看舍友用得有趣，便自己也買了一袋，一共兩塊，一塊粉色，一塊藍色，上面滿是小孔孔，看著好像滿臉痘坑一樣，一聽她這樣的比喻，資料員賈蒙就笑：“為什么不說是海灘上的砂礫巖？”

    宣東淳也笑：“你說是雨水打過的沙地也好?！?/br>
    當時卞小漁就想：有空還是得讀讀書，拿來解悶也好。

    用海綿的感覺確實不一樣，海綿浸了水，瞬間便如同一塊泡軟了的砂礫巖，擦在臉上卻并不粗糙，還帶著彈性的，很是特別，只是要說到效果，卻也未必就那樣天差地隔，自己從前用毛巾也挺好的，只是著實新鮮，浴花也就罷了，確實相當普遍，但是這種洗臉海綿就讓自己感覺，真的是有了個新玩具，所以卞小漁很能夠理解其她進城女孩對各種小飾品的喜愛，比如說手機鏈，毛絨的、串珠的、金屬的、塑料的，簡直是千奇百怪，都非常精致新穎，手機上綴了這樣一個小東西，甩來甩去，就相當時髦了吧？看起來就非常像城里人了吧？

    除夕這一天，卞小漁就這樣靜靜地過去了，到了五點多的時候，卞小漁將蒙在身上的兩條厚厚的被子揭開來，攤在一邊，散發一下里面的潮氣，人就起來去洗手間，然后便要準備做飯了，工作第一年的除夕晚餐啊，雖然不必怎樣隆重，然而也總要表現出與平時不同，之前冷凍的魚頭已經解凍，也用調味料腌過了，加上剁辣椒之后上鍋蒸，便是一個剁椒魚頭，另外再炒一個青菜，這一餐便很豐富均衡。

    不多時，餐桌上便擺上了兩個菜盤，一只飯碗，魚頭是半個，之前買來了一只肥大的鰱魚頭，卞小漁回來便將那魚頭從中間破成兩半，分別冷凍起來，看她剖魚頭的刀法，賈蒙便笑道：“很干脆利落啊?！?/br>
    卞小漁一笑：“有機會給你看看我的手藝，很不錯的?！?/br>
    魚頭的rou雖然少了一些，然而卻更嫩，慢慢地拆著魚頭，吮吸膠漿質的魚腦，也別有一番趣味。

    房間里靜悄悄的，卞小漁就這樣吃著一個人的年夜飯，她忽然想起那一天去馬隊長那里，房屋中那無處不在的聲音，當時覺得很是吵鬧，時過境遷，竟然也成為一種景致。

    那天自己第一次玩牌，是打升級，打得特別過癮，卞小漁從前從來不覺得打撲克這種事有什么好玩兒，一群人圍在那里，把一堆紙片翻來覆去地擺弄，究竟有什么意思？輸贏仿佛好像真的一樣，為了這樣鏡花水月的事如此投入，憋得臉都紅了，又是何必？自己固然是沒有機會玩，卻也并不向往。

    然而那一回打牌，逐漸熟練之后，卞小漁可就不由自主也投入了進去，雖然只是計分，并不涉及到金錢，其它利物也不賭賽，可是那種緊張感卻緊緊地把人攫住，欲罷不能，就好像有一只手抓住自己的精神一樣，卞小漁是真正體驗了打牌的興奮，她恍然知道了，那些賭徒為什么總是收不了手，簡直好像吸毒成癮一樣。

    想來麻將也是一樣的魅力，不過自己就不打算學了，業余休閑還是看比較好，歸根結底，這才是自己的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