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片素白

    轉正后，日子過得很快，兩個月后，這一年結束，進入了二零二四年。

    二月六號這一天是臘月二十七，馬云翔請自己隊的工人到家中吃飯，這是每年例行的常規，大家辛苦了一年，作為隊長，是應該好好款待一下自己的隊員，即使是臨時組織的施工隊，如果包工頭比較江湖一些，臨別的時候也會請大家吃一餐飯當做告別，下一回有活兒再合作，　更何況是宇森這樣正規的公司，一部分人是全職職員，不是做完一個工程就各自四散的，所以更加是要好好交流，因此便請了本隊的幾十個人來家。

    當然，隊員們也不會這樣兩手空空地過來，大家湊錢買了一些禮物，常規便是煙酒糖果食物之類，進了門大家紛紛給馬云翔和鄒蘭芳拜年：“大哥嫂子過年好！”

    馬云翔樂呵呵說了一聲：“都來了啊，過年好?！?/br>
    鄒蘭芳在圍裙上擦著手，笑盈盈地招呼著：“過年好過年好！來來來快坐下，吃水果喝茶，這一年大伙兒都辛苦了啊，回去的票都買好了嗎？”

    兩個二十幾歲三十歲的男工笑著說：“嫂子辛苦，票已經買了，明天就走，我們一群同鄉包了一輛長途大巴?！?/br>
    鄒蘭芳笑道：“哦那挺好的，路上小心啊，注意自己的東西?！?/br>
    “放心吧嫂子，都是老鄉，一般也沒事?！苯ㄖさ厣?，很多人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形成一個個小團體。

    鄒蘭芳一眼就看到了卞小漁，趕快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大大的蜜橘：“小漁啊，快吃橘子?！?/br>
    小漁甜甜地一笑：“謝謝jiejie?！辈恢獮槭裁?，她總是難以稱呼別人“嫂子”。

    鄒蘭芳對著大家說道：“你們先坐著，菜很快就好了，哦對了，WIFI密碼是XXXXX，阿珊啊，過來給叔叔哥哥們，還有jiejie，把WIFI連上?！?/br>
    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奔過來，拿過一個男孩子的手機，就在那上面鼓搗起來。

    馬云翔已經在這座城市安了家，置辦了一百多平米的房產，本來是比較寬敞的，然而忽然間涌進這么多的人，仍然很是擁擠，舉目一片烏壓壓的人頭，客廳里頓時便是一陣嘈雜的話音，連陽臺上都站了幾個人，落地窗完全打了開來，里外通透，反正這么多人，倒是不擔憂會冷到。

    卞小漁只聽到周圍一陣“！@￥％Y＄！”，她皺了皺眉，方才的那一只大蜜橘已經切成了六塊，幾名工友分著吃，卞小漁吃了一塊，抹了一下嘴，便從人群中擠出去，走進廚房，對著正在灶臺前忙碌的鄒蘭芳說道：“jiejie，我也來做一點什么吧?！?/br>
    鄒蘭芳一看到她進來，就連忙說到：“你快到廳里面歇著，哪能讓你干這個，我來弄就好?！?/br>
    卞小漁笑著說：“那里還不如這里輕松呢，這里起碼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再說這些事我本來也是干慣的?！彪m然是開了落地窗，那廳里也是煙氣繚繞，許多男工在抽煙。

    鄒蘭芳的腦子馬上一轉：“那么你進去臥室里休息一下吧，我給你打開電腦，你玩兒電腦吧，那里面有一些片子的?！?/br>
    管道安裝的隊伍里男工偏多，四十多個人中，只有七八名女工，如果是那些比較開朗的也就罷了，有一些女孩子是很能和男孩子打成一片，嬉嬉笑笑的，小漁則略靦腆一些，坐在那一幫男工中間，尤其又是如此擁擠，難免有些不太自然。

    卞小漁笑道：“又不累，總歇著干嘛呢？后面十幾天，都沒什么事情干呢，jiejie這個要切嗎？切片還是切絲？讓我來，我的刀工不錯的?！?/br>
    鄒蘭芳見她執意要陪自己在這廚房里，便說道：“那個蓮花白切絲，你可留神，不要切到手……啊，小漁，你這手法很好啊?！?/br>
    切得又細又均勻，而且速度還非?？?，簡直好像專業的一樣。

    卞小漁抿著嘴微微一笑：“就和jiejie說，我做這個很在行的啦?！?/br>
    鄒蘭芳在那里燒著一鍋排骨，卞小漁切好了一堆蓮花白，便問：“jiejie，這個蓮花白要怎樣弄？”

    “做個粉絲蓮花白，粉絲泡好了，rou絲在這里，抓一把擱進去，你會弄嗎？”

    “沒問題的?！?/br>
    蓮花白rou絲炒粉絲啊，從前在“九州香”，不時就會見到的一道菜，員工的工作餐里也時常會有這樣一盤菜，關鍵在于多放醬油，將粉絲用老抽生抽拌勻，炒菜的時候也再加一些生抽，炒得那粉絲成醬紅色，連蓮花白都染上醬油色，這樣就非常誘人食欲了，尤其再加上辣椒絲和rou絲，這一盤蓮花白粉絲就相當的下飯，營養還很是均衡充分。

    炒菜的時候可以多說一些話了，鄒蘭芳便問：“小漁，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卞小漁：“有mama?！?/br>
    鄒蘭芳笑道：“別的人呢？”這孩子說話怎么只說半截。

    卞小漁這一次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鄒蘭芳這時終于明白了，原來是母女兩人相依為命，頓時心中便是一陣難過，難怪小漁與其她年輕的女孩子不太一樣。

    和丈夫一樣，鄒蘭芳也是在這工地上做事的，她是開塔吊的，所以平時自然也是與其她工人有所交往，有的時候就會看到卞小漁。

    工地上是有女工的，雖然數目不是非常多，而且女工之中，相當一部分還是人到中年，二十幾歲的女孩子比較少，不過也終究是有，那些剛剛從村里出來的女孩兒，對城市特別好奇，有時晚上歇了工，便結伴去逛街，買回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比如手鏈、口紅，還有各式各樣的發卡，別的都罷了，上工地也擦口紅，雖然那鮮亮的口紅不多久就給工地上的塵土染成黑醬色。

    因此卞小漁便顯得有些不同，她的消費觀念似乎是接近于自己這樣的中年婦女，很少和其她人一起出去觀賞都市，即使出去了，也只是買一些生活必需品回來，那些光鮮時尚靚麗的小物件，她是不買的，年輕女孩子湊在一起的常見話題，比如城里人的衣服、皮包、行動做派，她也不是很感興趣的樣子，只是隨意的聊一聊工作上的事情，其她話題比較少，既不說流行時尚，也不說自己家里，原來是如此原因。

    鄒蘭芳看著卞小漁，只覺得這個女孩子更令人心疼，想了一想便說：“在這里好好干，將來攢了錢，自己買一套房子，哪怕不是很大，可以把mama接過來一起住?！?/br>
    卞小漁點了點頭：“希望會是這樣?！?/br>
    鄒蘭芳笑了笑，將排骨盛了出來，端入客廳，卞小漁的蓮花白粉絲這時也炒好，裝盤送了進去。

    因為是兩個人在這里忙，不多時那菜肴便如同流水一般，一盤盤送到桌面上，馬云翔便招呼大家吃飯：“米飯在那鍋里，要吃自己盛啊?！?/br>
    大張自己盛了一碗飯，拿著飯鏟在那里叫著：“誰要飯，誰要飯??？”

    老李站著笑道：“你才要飯呢?！?/br>
    還有人說著：“嫂子的手藝真好，比盒飯可是強得多了?！?/br>
    旁邊人笑道：“那怎么能跟盒飯比？”

    鄒蘭芳拿了幾個空盤，對梁道云說：“把菜撥出一點，你們在茶幾這邊吃吧?！?/br>
    太多人了，一張桌子根本擠不下，雖然那折疊餐桌展開來也是比較寬大的了，然而頂多擠三十個人。

    于是幾名女工便圍坐在茶幾這里自己吃飯，卞小漁在那廚房里，將后面的菜特意分成兩份，一盤大份的送到餐桌那里，小份送到茶幾這邊。

    鄒蘭芳招呼卞小漁：“你快來吃飯吧，只剩下兩個菜，我來弄就好?！?/br>
    卞小漁笑道：“也不差這一會兒?！?/br>
    不多時，一盤土豆絲和一盤炒牛柳也都出鍋，分了四個盤子，這個時候大家終于都可以全部上桌，鄒蘭芳與卞小漁她們一桌，卞小漁拿起自己的飯碗，馬上便去裝飯，還問鄒蘭芳：“芳姐要吃米飯嗎？”

    鄒蘭芳笑道：“我自己來?！?/br>
    茶幾這邊的女人們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那邊的男人們則已經開始起開了啤酒：“干杯啊，干杯！”

    還有人拿著酒杯過來：“嫂子，敬你一杯，多承照應了！”

    鄒蘭芳拿起面前的茶杯：“我以茶代酒了，這一年多謝大家幫襯?！?/br>
    “哈哈哈嫂子是不是要二胎了？我看馬隊把煙都戒了?！?/br>
    鄒蘭芳笑道：“你怎么這么能琢磨呢？來，喝酒?！?/br>
    鄒蘭芳很有大姐風范，這邊干了一杯，帶著女工們又去那邊敬酒，那邊過來回敬，兩邊來來往往，有人要女工們把杯子里的橙汁換成啤酒，鄒蘭芳說：“我們就不喝酒了哈，我們負責吃菜，你們喝酒吧?！被剡^頭來對女工們說：“誰有要喝酒的嗎？就自己倒?！?/br>
    幾個人紛紛表示：“果汁就很好，我要喝那個蘋果汁?！?/br>
    卞小漁也是對酒不感興趣，除了覺得那口感本來就不對自己的味蕾，也是因為卞慶愛喝酒，每一餐飯一定要喝一小盅藥酒，連早飯都不例外，有的時候喝多了散白酒，便醉醺醺的，滿臉通紅胡言亂語，每當這種時候，自己的神經便格外繃緊了，因此對于酒類，卞小漁有一種情感上的厭惡。

    卞小漁日常多是喝涼白開，連茶都少喝，不過她忽然發現，自己也很喜歡這種甜甜的飲料，果汁很好，很濃稠，有一點黏黏的，桃汁口感尤其特別，好像果漿一樣，黏稠而又好像絲綢一樣的滑膩，潤潤的，雖然是果汁，喝了兩杯之后，大腦里也有一點微微暈眩的感覺，好像喝醉了酒一樣，明明卻是果汁。

    吃過了飯，已經是下午一點多的時候，收拾了餐桌，大家又玩了一陣撲克麻將，屋子里一陣稀里嘩啦搓麻將的聲音，到了四點多的時候，便紛紛告辭，鄒蘭芳與馬云翔自然是要挽留，不過工友們說：“要回去收拾一下東西，明天就要走了呢?！?/br>
    于是大家在門口道別離去。

    關了房門，鄒蘭芳對馬云翔說道：“小漁真的是個很單純的姑娘，連撲克都不會玩兒呢?！狈讲排R時突擊培訓，好在學得倒快。

    馬云翔笑道：“這個樣子？不過也好，不用擔心賭博了?！?/br>
    有一些工人，尤其是男工，賭起博來相當的厲害，他們倒是不用去澳門，就地開賭，有的人弄到要借貸了，還發生過為了借錢而人身威脅的事情，自己有一回就遇到了，有個人給自己寫了匿名信，要自己把幾千塊錢于哪一天晚上放到某個地方，自己當即報警。

    鄒蘭芳搖頭道：“雖然是這樣，不過她在休息的時候，是怎么打發時間的？她又沒結婚，每天雖然上工十個鐘頭，回去宿舍總有一點空閑的?！?/br>
    一個小時之后，卞小漁與梁道云回到居住的地方，卞小漁洗了一下臉，半天的時間又是油煙又是灰塵，臉上有些油膩，仿佛能感到臟污的東西粘在上面，梁道云則收拾東西，準備明天早上回家，另外兩個同住的人，已經有一個離開了，另一個也是明天回去。

    到了第二天上午十點，宿舍里已經只剩下卞小漁一個人，送走梁道云，卞小漁鎖好了門，走進客廳，啊，好安靜。

    她們所居住的這間房屋，與其她工人不同，工地上是有大片的移動板房給工人居住，不過梁道云與卞小漁并不住在那里，因為那里大部分是男工，女工則基本是結婚了的，與丈夫在一起，住夫妻間，像是她們這樣年輕獨身的女孩子，在那里很不方便，坦誠一點說，也不安全，所以公司就安排她們另外居住，與那些女資料員、造價員、會計之類單獨在工地不遠處租了幾間房屋，好在這些職位倒是不必一定攜帶丈夫或者男友。

    講真公司租下來的這些民房，雖然也比較一般，但是條件比活動板房還是要好一些，這樣的鋼筋混凝土結構畢竟給人一種“正式居住”的感覺，這間房里另兩個人，一個是資料員，一個是造價員，和她們相比，兩名管道工就有一種“苦勞”的感覺，那邊是做五休二，當然也要加班，而且沒有加班費，調休補償名存實亡，不過總比直接在現場做事的要好一些，像她們這樣的現場cao作者，每個月干滿三十天，沒有休息日的，有的時候趕工期也要加班，像是都市人所講究的“個人時間”，她們是少有的，每天在工地上待十個小時，早八點到晚七點，下工后回到宿舍，吃過晚飯又洗澡洗衣服之后，空閑時間所剩無幾，早早休息，第二天還要繼續上場。

    吃飯方面，雙方是不太一樣的，工地上是包三頓飯，早上一般是包子油條熱干面之類，午間晚上是盒飯，一般會有一個大葷菜，比如雞塊或者是紅燒rou之類，味道其實也還行，滿滿的一大盒，即使這樣的重體力勞動也能吃得飽，一般不需要自己開火做飯，頂多是弄一點宵夜之類，但是那些文職人員就不給包飯，她們是自己買了米面菜rou來烹調，　反正出租屋里現成的廚房。

    然而現在既然是假期，便沒有了包飯，卞小漁面臨的是與學校寒暑假同樣的問題——自己要怎樣吃飯。

    所以她在昨天下午已經出去買來米和菜，還有一些調味品，回來便都送進了冰箱，春節的半個月假期，都要自己烹調了，從二月七號這一天，春節假期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