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城市不斷倒退，霓虹燈和行人被拉扯成模糊的色塊。

    車內很安靜。

    邵榮一個人坐在后座，看著窗外的景色，前面的兩個人也彼此沉默。

    封久安沒說，他們也都不知道此次的目的地。

    “后面有車跟蹤?！狈饩冒灿^察了后視鏡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口。

    邵榮第一時間警覺起來，右手掀開外套摸向甩棍的同時，向后看去。

    雖然現在過了高峰期，但這邊地界繁華，車流量依舊很大。邵榮看不出來哪輛車在跟蹤。

    “右邊，黑色大眾，漢E的車牌?！?/br>
    封久安朝右邊拐去，果然這輛黑色大眾緊跟著轉過來。

    這人的跟蹤技術其實很不錯，兩輛車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還經常變幻車速，借用周圍的車輛做掩體，一般人發現不了。但封久安是刑警，無論是跟蹤還是反跟蹤的技術都非常到位，所以在仔細觀察后就發現這輛車一直在跟蹤著他們。

    恐怕從柳佳菲小店里出來，這輛車就跟在后面了。

    只不過令封久安沒想到的是，等他說完了跟蹤車輛的信息后，原本還警覺的兩人又松懈下來，就連一向緊張許雙沉的邵榮都摸出手機打起俄羅斯方塊了。

    他們知道這輛車在跟蹤，并且認識對方？

    “那輛車……不用管他?！痹S雙沉避開這個話題，“你還沒說找我有什么事，要帶我去哪里？”

    見他不想多說，封久安雖然好奇，但也沒有再問下去，轉而說起自己的事情。

    “昨天，有個高中同學找我幫個忙，她弟弟鄭青因為涉嫌勒索五千塊，被事主報警了，就暫時關在金南路派出所?！?/br>
    許雙沉挑起一邊的眉峰：“金南路派出所？”

    封久安點頭：“她家里條件不好，父母都生病吃藥，她自己還在一邊考博一邊工作。她弟弟其實也還算懂事，半工半讀給家里減輕負擔，平時跟她關系很好，膽子也不大，基本沒惹過事?！?/br>
    許雙沉琢磨出點味道，調侃了句：“女同學??？跟之前那個女記者比起來怎么樣，你喜歡哪款？”

    “許雙沉！”封久安有點生氣，叫了他一聲，后者立馬舉手討饒，做了個閉嘴的手勢，“我去鄭青的學校和工作單位私下走訪了一遍，學校的環境還不錯，但是他工作的單位是一間夜總會，里面的同事有不少在網上賭錢的。你知道眾合博彩嗎？”

    許雙沉搖頭，封久安接著說：“是一個非法的賭博網站，勝率賠率可以后臺cao控，一般會先放一點甜頭讓參與的新用戶贏一點錢，等加大賭資后立馬被網站全部套住。如果還想贏回來，這個網站就會推薦用戶一個非法高利貸網站，第一次最高可以借五萬塊?！?/br>
    “那收手不就行了?！焙笞纳蹣s開口。

    “沒那么簡單?！痹S雙沉做律師的，對這方面了解的比較多一些。這些非法賭博網站一般來說都是一環扣一環，賭贏了繼續賭，賭輸了借高利貸，高利貸利滾利還不上，就會有暴力催債，甚至以錢財威脅借貸人做一些違法犯罪的活動。

    比如出入境，偷偷運輸毒品回國，違法攜帶外國入侵物種，或者將國內的珍貴古董文物走私到國外等等。

    一旦被這些人控制住，普通人想憑借自己的力量掙脫是不可能的事。

    “那個夜總會里，有好幾個眾合博彩的線下推廣員，如果有人經他們的手賭博或者是貸款，他們都有高額提成?！狈饩冒舱f，“已經有好多人中招了，在不知不覺中借了很多高利貸，都無力償還?！?/br>
    也難怪大學生都能中招，這是屬于套路貸的一種，非法網站會用盡各種辦法誘騙你貸款，有些時候彈出來的窗口甚至不會說這是貸款，而是‘看看你的手機號能值多少錢’之類模棱兩可的誘騙之語，防不勝防。

    此類套路貸包括很多，之前封久安經手的醫美高利貸，還有一些校園貸、裸貸、分期貸等等，都屬于套路貸。

    一個貸款公司的背后有著龐大的非法組織，他們的人員結構甚至比一些大公司還要完整，一揪就能揪出一大串。這幾年，市局的經偵支隊比他們還忙，全都是各種各樣的非法貸款網站，而且很多網站背后的老板往往都是同一人。比如這次的案子，經偵科的同事就提議和上次的醫美高利貸并案偵查，因為根據現有的線索推論，這兩家高利貸公司背后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他怎么勒索別人的？”如果只是關于這個非法賭博網站和高利貸的事情，交給經偵的同事就好，封久安沒必要叫上他，他現在又不是警察。

    所以事情應該還是出在這個勒索上面。

    封久安說：“他勒索的對象，是江至勝?！?/br>
    此話一出，車內的另外兩人都安靜了一瞬。邵榮都被驚到了：“他一個學生，哪來的膽子勒索江至勝？還只勒索五千塊？”

    “這就是關鍵點?！狈饩冒舶衍嚥⑾蜃筌嚨?，從高架橋上開下去，“他說拍下了江至勝承認自己殺人的視頻?！?/br>
    “視頻呢？”

    “江至勝毀掉了，他只拍了一份，沒有復制?！?/br>
    “沒有證據就無法定罪，從表面上看，江至勝只是一個被勒索的受害者?！?/br>
    “金南路的所長秦偉和稀泥，主張私了，并且言談舉止有偏袒江至勝，夸大鄭青的犯罪性質，以此來恐嚇我同學?！?/br>
    “金南路……”許雙沉思忖了一下，“前段時間我跟諸遠在金南路小吃街那邊遇到了收保護費的，領頭的挺囂張，背后之人似乎就是江至勝。而且金南路派出所出警的速度非常慢，諸遠說專案組會介入此事，不知道具體有沒有查出點什么？”

    封久安掀了下眼皮：“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諸隊和洪局從隊里抽調了點人手去金南派出所了。昨天趁秦偉和所里一些同事接受調查，我讓同學秘密申請單獨見她弟弟，所以秦偉還不知道這件事，江至勝很有可能也不知道。不然他今天就不會派人過來，說要我同學給他單獨賠禮道歉了，去的還是他的老窩極光夜總會?！?/br>
    車子已經偏離鬧區，來到了漢東市有名的租房區。

    這里房租便宜，群租房多，是外來務工人員最喜歡租住的地方，也是管理部門和公安廳最頭疼的地方。

    人口結構復雜，人員流動大，就連公共設施都有些老化。

    許雙沉問：“我們現在是來找你同學？”

    封久安點頭：“夜總會里都是江至勝的人，我不能讓她冒這個險。我讓她把江至勝約到家里了?！?/br>
    “小安，你來找我幫你這個忙，我很高興。但是你為什么不上報給專案組和局里，如果他們來的話，應該比我更有用吧?！?/br>
    封久安將車停在路邊，沉默著熄了火：“你信他們嗎？”

    許雙沉當然不信。

    但是封久安以前是信的，他相信內部的決定是正確的，相信許雙沉是真的收了錢才‘被離職’的，相信漢東的政法部門公開公正公平。但是隨著專案組和督察組的到來，隨著漢東市這一汪湖水被攪動，沉底的淤泥翻滾而起，他動搖了。

    昨天下午，在鄭欣雨對他轉述鄭青的話之后，封久安將手機通訊錄從頭翻到尾，竟然覺得這些人還不如許雙沉可信。

    “走吧?！痹S雙沉聽懂了封久安的言外之意，他解開安全帶伸手去拉車門，又聽見封久安小聲說了句‘謝謝“。

    他回過頭，看見的是封久安難得窘迫地下車背影，和紅透的耳根，到底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能聽到封久安跟他說謝謝，還真是難得。這孩子這幾年愈發沉默，一心撲在工作上，導致日常交往都有些木訥呆愣，上回看他跟那個女記者一板一眼公事公辦的樣子，許雙沉還真的挺擔心會沒有女孩子喜歡他。

    現在看的話，大概還是因為過于內斂害羞了，跟他道句謝居然還不好意思起來。

    “上回跟你說那照片……”許雙沉伸手攬住封久安的肩膀，跟他頭碰頭說話，“等會兒結束了不如去我家順便拿一下，我給你做蔥油面怎么樣，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了?！?/br>
    “……那是因為你做別的都很難吃……”

    “……”

    就在這一行人剛剛進入居民樓，拐角處駛進來一輛黑色的奧迪。

    正是賀林祥的車。

    他路過封久安的車時，對著這輛車看了好久，最后一拍大腿：“媽的，這不是那條子的車嗎，上回掃黃，我就是坐這車去里面蹲了三天?！?/br>
    后面的小弟湊過來：“小賀總，有條子在這兒，咱們等會怎么綁人？”

    “該怎么綁就怎么綁，條子又不一定跟江至勝有關系。這片這么亂，你看剛剛路過那里都是按摩店，說明這里肯定住著不少妓，那條子說不定是來這里掃黃來了?！?/br>
    “倒是你?！辟R林祥埋怨，“你帶的什么路，害的老子在外環繞了一個小時?！?/br>
    小弟還有點委屈：“我也沒來過這里，對這邊的路不熟。不過江至勝還沒到呢，小賀總您放心，我哥們還在這兒盯著呢。你看，就樓下那輛白色的面包車?！?/br>
    “成?！辟R林祥將口罩和鴨舌帽戴上，賊一樣的下了車，鉆進面包車里，“等會綁了人就去匯豐村那邊的爛尾樓，那邊怎么去你別說你不知道?！?/br>
    “知道知道?！毙〉芘男馗?，“那里我熟，我們經常去那邊打牌?！?/br>
    市公安廳，專案組辦公室。

    諸遠正在接聽電話：“確定是在春北橋一帶不見的嗎？”

    “對，我們在這里轉了很大一圈，都沒有找到。諸隊，要不要聯系春北橋派出所，讓他們協助排查？”

    諸遠當即否認：“不行，這件事不要讓其他的人知道。春北橋一帶很大，但是適合藏人的地方不多，如果許雙沉想藏人的話，一定會選擇一個租房人群多、沒什么監控設備的老式小區。你們按照這個特征在附近的小區里找，看看能不能發現什么線索?！?/br>
    “是?！?/br>
    “要盡快，如果被許雙沉轉移，再想找到就不容易了?！?/br>
    “啪！”

    賀林祥將飛過來叮他腿的蚊子一巴掌打死，然后在迅速鼓起的包上用指甲掐出一個十字。

    “我說這蚊子怎么他媽的這么多，誰讓你把車停在垃圾桶旁邊的！”賀林祥鼻子都要氣歪了，“快快快，把車開到對面去！”

    “等等，小賀總?！备R林祥的小弟突然來了精神，他指著街頭駛過來的那輛車，“這好像是江至勝的車?！?/br>
    車輛停下，車門打開。

    江至勝下車駐足。

    他穿著一件灰色休閑西裝外套，里面是一件經典款的花襯衫，領口半敞，露出一條銀色的項鏈。依舊是蓬松而微卷的發，和架在鼻梁上深色的墨鏡，有些薄的唇微微勾起，唇邊的笑卻隱藏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