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半個小區斷了三分鐘的電，空調自動關閉后就沒再打開。寧雪松很快就熱醒了，睡衣汗津津地黏在后背上，空調被早就被他一腳踢到了床下。

    暫停運轉的空調外機們逐漸嗡嗡作響，大半夜被攪擾了清夢的不僅僅只有寧雪松自己。

    他喉嚨干渴昏昏沉沉從床上爬起來，摸黑拿睡前放在床頭柜上的水杯，剛剛撐起一半身子，頭一歪，發現另外半邊床空蕩蕩的，高旭不在。

    一摸被窩，一片冰涼，看來人已經走了有段時間。

    臥室的門關著，從門縫里透出細微的光，照亮了一條地板。寧雪松赤著腳無聲無息地下了床，打開門就和同樣沒穿鞋的高旭打了個照面：“回來了?！?/br>
    因為口渴，他的聲音比平時沙啞了很多，還沒清醒的眼里朦朦朧朧倒映著書房里傳來的幽光。

    高旭的手舉在半空，顯然還沒有摸到門把手就被抓包了，尷尬地一笑：“啊，嗯?！彼皇腔貋硭X的，是趁著電腦重啟的時間幫寧雪松開空調的，沒料到寧雪松居然已經醒了。

    寧雪松看一眼他的腳，折回去把高旭刻意留在腳墊上的室內涼拖拿過來，彎腰放在高旭腳下：“先把鞋穿上，地上涼?！?/br>
    他沒和高旭爭吵，似乎也沒有生氣，語氣平和。等高旭訕訕又心虛地穿好鞋后，他便打開走廊的燈進了書房。

    人高馬大的高旭跟在他背后試圖解釋：“......我失眠?！?/br>
    書房不大，左右靠墻兩側各自擺放了一排書架，從地板到天花板一格一格分門別類陳列著上千本書籍，每一本都有著數次翻閱的痕跡。

    最里面是一座木光油量的胡桃木大書桌，線條利落簡約，堆放著數摞小山一樣的卷宗，L型短面上一臺電腦安安靜靜地亮著登入屏保，給倒扣在桌面上的深棕色牛皮筆記本鍍了一層蒼白的光，一支三菱的筆夾在本皮上。

    寧雪松從角落里拖出一把帶滾輪的椅子，在桌子邊坐下，目光在成山成海的紙堆中逡巡片刻，抽出一本證詞翻開，看著高旭：“我幫你一起看，看完快回去休息?！?/br>
    高旭嘆了口氣：“麻煩你了?！?/br>
    按照規定，任何人都不能把證物帶回家，但這回情況特殊。丘陽市刑偵支隊的支隊長施鵬程在市局突發心臟病，好不容易才搶救回來，而局長程興國這段時間剛好去北京開會，一時半會走不開。

    高旭作為施隊長精心培養的接班人，這個時候出來撐臺子也算有理有據，但壞就壞在他懷孕了。

    615殺人案因為集齊了“名校學霸”“美女網紅”“因愛生恨”“毒品走私”等狗血又刺激的因素而飽受社會關注，上面給西城分局的壓力也很大。

    高旭人看著像個痞子，但很有反差感的格外有社會責任感，對人民警察為人民的口號深以為然并嚴格踐行。自從案發后他就幾乎沒有休息過，夜以繼日帶著整個分局各大隊的警察們摸排走訪，頂著快四十度的太陽整日奔波在外。

    他本來就懷著孕，還有不輕的胃病，在連續熬了半個月大夜外加飲食不規律之后輕微的胃潰瘍惡化成胃出血，險些流產，把整個市局都給嚇得不輕。

    大老板程興國百忙之中打電話把他給罵了一通，然后特批他可以在家遠程辦公，需要勞力的活就交給年輕的小伙子們干。

    就算轉而接手文字工作，高旭每天收到的東西也不少，不到半個月家里已經壞了三臺打印機。高旭身為半個負責人雖然不能到場監督指揮，但必須要對案件進展時刻了解，于是就經常趁著寧雪松睡著再偷偷爬起來到書房加班加點。

    不過常在河邊走，今天一不小心濕了鞋，高旭原本以為寧雪松會生氣，沒料到他反應如此平靜。

    他坐立不安地在沙發上換了好幾個坐姿，來不及胡思亂想就又迅速沉浸到了案情之中。

    寧雪松是傳統意義上的天才，真正能過目不忘，十來歲被特招入公安大學，二十二歲就拿到了博士學位，公大原本想留聘他，但寧雪松以未來結婚對象不在北京而拒絕，轉而回到丘陽市，在丘陽市警察學院當起了特聘教授。

    他的速度類似于科學版的“量子”，幾秒鐘就能看完一整頁A4紙上的內容。有了他的幫助，等窗外天光破曉后，高旭終于看完了積壓了好幾天的消息。

    “還是沒有任何進展?！彼钌钔铝艘豢跉?，輕踢一腳桌面，軟椅咕嚕?；酱斑?，撞在墻上。高旭把腿翹到桌面上，手臂環抱枕在腦后，揚起下巴看著窗外湛藍的天穹。

    今天是個好天氣，碧空如洗萬里無云，被防盜網分割成數塊，樓下傳來大爺練太極劍、車輛發動、夫妻交談等聲音，非常寧靜而富有生活氣息。

    “很正常，”寧雪松站起身，沒有絲毫熬夜后的疲憊，肌膚光滑如凝脂，他走到高旭身后，推著椅子走向臥室，“高慧敏的尸體被發現的時候已經高度腐敗，浴室的水龍頭開了半個月，有用信息幾乎全部被破壞了?！?/br>
    高旭收手，小臂交叉輕輕搭在肚子上，手掌一左一右按在下腹：“我知道?！彼粗鴮幯┧删傻南掳?，目光沉沉，“左名揚已經帶人去抽化糞池了?！?/br>
    沿途的所有攝像頭，可能和兇手擦肩而過的人，甚至每一枚殘存在樓下草叢里的腳印......現場勘測的警察在線索不足的情況下只能這樣大海撈針，機械地重復著可能永遠都找不到頭緒的手段。

    寧雪松在臥室床邊停下，伸手把高旭攙扶起來，護著他躺回床上，找來扔在飄窗上的長條軟抱枕墊在他的腰下，彎腰在他眼角親了一口：“快睡吧，這事情得慢慢來，別把自己逼的太狠了?！?/br>
    寧雪松人如其名，容顏如玉身姿如松，行走坐臥如山間高士，帶著一股當代人身上已經很難看見的穩重和端莊，有點像從古畫里走出來的提燈仙子。

    他身上特有的微涼氣息灑在高旭的臉頰上：“我去給你燉粥?！?/br>
    高旭親他的嘴角：“嗯?！?/br>
    寧雪松把空調溫度調整到不冷也不熱的26度，拉緊窗簾，一回頭就發現高旭居然在短短幾秒鐘里就睡著了。他輕輕嘆氣，走過去幫他把薄被掖好，這才起身關好房門，下樓徑直走向廚房。

    他熟練地淘米放水，把小砂鍋架在爐子上小火煨煮，自己順手拿著前一天放在臺面上的德語原文毒物鑒定學，一邊讀來打發時間一邊時刻關注火候。

    茶幾上的手機響了起來，來電的人是寧雪松的母親。

    他拿著電話又回到廚房，雖然知道樓下動靜吵不醒高旭，但還是不由壓低了聲音：“媽?！?/br>
    蒸汽從砂鍋蓋子的小孔里噴出來，帶著濃郁的小米香氣，咕嚕嚕滾開的熱粥撲打的發出磕碰的脆響，葉美蘭柔聲細氣道：“小旭還在睡？”

    寧雪松調小了火焰：“剛睡下?！彼敛华q豫地就把高旭給賣了。

    天才似乎都有這樣那樣的怪癖，寧雪松的話大概全都放在課堂上講完了，于是就顯得格外沉默寡言，分明非常生氣高旭不顧自己身體的行為，話到嘴邊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于是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親媽身上。

    “怎么了，是不是胃又疼了？”葉美蘭坐在梳妝臺前抬頭給自己畫眼線，“現在好點了嗎？”

    她根本想不到高旭居然完全不肯吃教訓，還敢熬夜看卷宗：“前些天有人給你爸送了了點雪蛤，中午我給你們送過去，拿牛奶燉了讓小旭吃，養胎又養胃?！?/br>
    高旭的親媽和葉美蘭是從幼兒園開始就一個班的好朋友，后來二人一個讀了警校，一個出國修習音樂，這才分開，但感情一直都很深厚。

    高家夫妻因公殉職之后，兩家的大人為了兩口子留下的房產爭得你死我活，根本沒人關心那年才七歲歲的高旭，葉美蘭正懷著寧雪松，知道好友的兒子遭到如此對待，一氣之下找到當時還是刑偵支隊長的程興國，態度強硬地強行把高旭帶回了家。

    當時收養的規定已經非常嚴格，高旭最后也沒能上寧家的戶口，但這不妨礙葉美蘭把他當親生兒子來疼——不過從后續種種來看，葉美蘭非但沒有多了個兒子，還歡天喜地地自己的親生兒子添進了二十多年只剩下一個人的高家戶口本。

    高旭就算人前再怎么狗脾氣，在葉美蘭面前就得乖乖當個狗崽子，寧雪松自己搞不定的時候就想辦法攛掇自己親媽上陣，保管能把高旭收拾的不敢再犯。

    “沒，”寧雪松告狀道，“他半夜爬起來看報告，應該有好幾天了?！?/br>
    葉美蘭手一抖，眼線飛到了太陽xue，她一時似乎有些生氣，臉色幾變，最后停在了一個復雜而又懷念的表情上：“真像啊......”

    寧雪松疑惑：“像什么？”

    葉美蘭拿棉簽蘸著卸妝水輕輕擦拭眼線：“像他mama，”她似是回憶起了當年的事情，笑道，“不知道我跟你們講過沒有，小旭可是在他現在那個辦公室里出生的?！?/br>
    葉美蘭把當年高旭親媽輕傷不下火線，懷孕九個月還堅持辦案，最后把孩子生在警察局的趣事詳略地一講，自己輕笑了半天，方才道：“這孩子沒個輕重，我下午過去一趟，和他好好談談心?！?/br>
    不過這個心并沒有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