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動身回京
時入十月,過了霜降,天氣便一天冷似一天。 鏡郎不愿再看廣平這對夫妻的糟心日子,料理完姜家之后便搬出了個園,在自己宅中,偶爾與林紓過上幾夜,本是無人照管,隨心所欲。正逢秋日,該是天朗氣清,適宜出門游玩的好時節,又當秋收,理當船來船往,大集小市不斷,十分熱鬧,可滿城卻是罕有人跡,黃花逶地,秋風卷著落葉,和著桂花香氣,卻是說不出的荒涼。 說到底,國朝幅員遼闊,哪一年沒有點七災八難的,只是今年夏天那場決堤沖毀了無數良田,流民四散,雖然有了賑濟,究竟還是不能周全所有人。水患之后,理所當然地就有了疫病。一開始也只在湖州一帶發作,又隨著氣候漸漸轉冷,再加上雨水連綿,生病的人便多了,缺醫少藥,一度以為只不過是普通的風寒腹瀉,待到疫病四起,早已無力壓制。 揚州城一時閉了門戶,不再收納奔逃,又啟了宵禁。林紓自然又如陀螺一般轉了起來,鏡郎是病慣了的人,曉得疫病厲害,知道城中污穢,若是過了病氣,不知多出多少麻煩,自己也要被折磨的難受,也算安分,甚至也不往個園里去了,每日里就只窩在小小一方宅院里。 青竹每日把門禁把的森嚴,與王默一道,但凡出門一次,也要洗浴一新才來見他,也就偶爾寒露領著秋分,能得了林紓和青竹兩道首肯進來,帶些時鮮點心,和他說說笑話,又為他把把脈,看個平安也就罷了。 一連三日,又是連綿不絕的大雨,園子里地勢略微低洼些的地方已成了星點湖泊,雨水湍急,從高處的青石臺階上流淌而下,成了個小小的瀑布。 鏡郎不耐煩撐傘,又覺屋里待著氣悶,就在廊中放了桌案,點上燈燭,等到天黑才回屋里去。因他有些脾胃不和,每日里變著花樣地做時蔬菜肴來。 今天難得雨勢小了些,鏡郎睡得昏昏沉沉起來,就要用午膳。素什錦,醉蟹,熏魚,蠶豆佛手瓜,為著哄鏡郎多吃一些,費了好大功夫尋來廚子做了一道蟹釀橙,青竹還翻出一整套套烏銀梅花的酒具,溫了金華酒,與王默一道陪著他,三人一邊賞雨,一邊慢慢吃著,好打發時間。 鏡郎愛玩鬧的性子,只覺得十分無聊,吃了幾口就撂下筷子,青竹喂他,他倒也給面子,多吃了兩口:“這個蟹有點意思,還有沒有,打發人送一道去,到衙門里,給林紓他們也嘗嘗?!?/br> 王默一愣,青竹就接過話去:“知道了,這菜肴最要新鮮,午后打發廚子做了新的,再打發人送去?!?/br> “還有多少螃蟹?養上幾日也無妨,便把人叫來一道吃,歇個半天一天的,難不成天還會塌下來?”鏡郎隨口一說,低頭吃了一盞暖酒,這兩人卻不搭腔,安靜的古怪,只有雨水不斷擊打檐瓦的脆響,他一挑眉,“這可奇了,好好地,你們這是讓人鋸了嘴去,都啞巴了?” 青竹自若道:“沒什么,只是想起來,昨兒寒露打發人送了一套書來,我想起,還沒給您看呢,要不,這就取來瞧瞧?” “現吃著飯呢,看這些東西做什么?”鏡郎眉頭一挑,全沒有就此放過青竹,“你拉扯王默做什么?大狗,大狗……” 誰料王默脖子一縮,擺明了心虛似的,頭也不回往大雨里一扎,跑遠了。 留下鏡郎和青竹兩人面面相覷。 青竹急忙低下頭,鏡郎哼了一聲,他也不敢就走,賠著小心道:“……公子?!?/br> 鏡郎想了一刻,就明白了過來:“林紓走了,寒露也回京去了?什么時候的事兒?” 青竹先是不答話,等到鏡郎不耐煩地踹了他一腳,才低聲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公子也曉得,鎮撫司的差使,我們怎么好過問呢?” 鏡郎本沒多想,見他顛三倒四,反而多添了懷疑,生氣起來:“到底是‘沒有什么大事’,還是你也沒問過?林青竹,你連謊都扯不圓了?他們是什么時候走的?” 青竹不緊不慢,解釋道:“并不是扯謊。公子,你也知道,大公子一貫不太看得上我,這公差之事,我實在不敢多問。這一走,也有三五……” “三五七日?前天你還拿了那糕餅來,說是林紓讓人帶的,你就渾忘了?” “林紓困著我,你倒偏幫著他?連你也要騙我?”鏡郎已是氣得狠了,一腔子的怒火直往天靈蓋上沖去,額角青筋突突跳著,臉容紫漲,牙關咬著,就連腮幫子也在抽搐,雙眼充血漲的通紅,像是要直直噴出火來,往日的從容早已失卻,哪里還有半點貴家公子的氣派,簡直就如魔怔了般,拳頭緊緊攥著,只剩余一分理智,沒將手里的東西脫手砸出,“連你也要騙我!” 又急又氣,又是灰心又是喪氣,隨手將勺子往桌上一丟,砸出個悶響,竟然不知不覺,流了滿腮幫的熱淚。 青竹哪兒忍見得他這般傷心神色,忙不迭就在他身邊跪下了,心頭千種滋味,像是讓刀活活剮碎了一般,伸手就去扳他肩膀,鏡郎執拗著不肯動,反手就扇了他一耳光,青竹躲也不躲,臉上硬生生受了這一記脆響,便再去搬動,硬是把鏡郎摟進了懷里,拍著他肩膀,不住細碎落吻,吻去那滿臉的淚痕。 “——公子,嬌嬌……你打我,你打我吧,別哭了……你哭得,我、我心都要碎了?!?/br> 一時情急,連稱呼都顧不上了,鏡郎卻也只顧著哭,根本沒在意,胡亂搡了他幾下,掙脫不開,惱火道:“我打你作甚么?你既都不聽我的話了,你自去吧,愛做什么做什么!我管不著你!” “什么管不著,公子怎么管不著我?我是公子房里的,不聽公子的,又聽哪個的去?” “呸!不要臉!” 鏡郎好歹氣平了些,拽著青竹的袖子往臉上胡亂一擦,青竹嘆了口氣,摸出方靛青色的帕子,為他細細拭著淚痕,柔聲解釋:“大公子留了話,連同京城里咱們殿下也讓人遞了急信來,都是讓你別急著回去……” 鏡郎梗了一梗,抓住他的衣袖:“到底是誰病了?怎么會鬧得連寒露都叫了回去!……是舅舅?還是阿娘?” “……不是陛下,是,是七殿下?!?/br> 鏡郎臉上登時空白了一瞬。 青竹覷著他的神色,小聲道:“這疫病,就是叫七殿下他們這批人,從南邊帶回去的,七殿下想來是染上一陣子了,據說才到長安就不大好,卻也強撐著,并未怎么管,再加上軍中人四散回家,一時之間發散出去,宮里完全沒防備,哪里來得及!” 他頓了頓,繼續道:“大公子這般吩咐,我也想著,你從來就體弱,到了秋冬,無事尚且還要不舒服,鬧一場,何況是疫病這么厲害!等到一兩個月后,天寒地凍的,咱們再慢慢地回去過年,避開這一出,豈不便宜?” 鏡郎推開他的手,光著腳踩在地上,就去尋自己的鞋:“清明是不是還在城里,你這就去,不,我這就去讓他給我尋艘快船來,這就回京去……” “這病是會死人的!”青竹急切道,“幾天前的消息,京城里已經開始一戶一戶的……往外抬死人了,就連宮里也!你這身子,若有萬一,嬌嬌,你聽話些……” “若是七哥死了呢?阿娘,舅舅,還有林紓,他們都在京城里,若是他們死了呢!我在這里,我連見他們最后一面都做不到!” “我若死了,你也不想見我最后一面?” 青竹像是被針扎了一般,一時失態,竟吼了鏡郎:“別說這樣話!”話已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只得妥協地嘆了口氣,“……知道了,公子,我這就去尋人去,一切齊備,就上船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