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五十)
他原本就恐懼這條路,這是名副其實走向他們兩人死亡的路徑,葬身之處就在眼前了。他本來從沒考慮過那個問題:他們是怎么回到這個時候的?這一切努力是真實的,還是只是一場幻夢?如果是夢,又是誰的夢呢?是瀕死的谷云起為天門而起的執念,還是自戕的他為彌補那段過往而生的幻象? 見著葬身之所,一切會煙消云散,泯滅于無嗎? 他實在害怕。哪怕就是不被谷云起所愛的現在,他也并不想……并不想失去。谷云起失去他并不可惜,他卻再也舍不得讓世上少了谷云起。 谷云起卻不是他能左右的,就任他抓著手,按下開關,暗道“軋軋”開啟,他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南宮北翊只能亦步亦趨。倘若谷云起要面對,他便不能逃避。他只是不想放開谷云起的手,倘若真要煙消云散,也至少……至少消失在一處。 那座存放著天門先祖們棺槨的石室再度呈現在眼前,他的目光慘痛地掠過那一排排棺槨,心底依然發寒,來源卻是對面巖壁下那塊突起的巖石。 那就是谷云起最終倒下的地方。 谷云起卻沒有在意那里,他的目光也掠過那些棺槨,也不像“上輩子”那樣,打算跪拜謝罪,而直接落在棺槨最前方擺著的石案上。 案上有三件貢品,一只白玉凈瓶,一支翡翠如意,一卷碧玉簡冊。 他舉步走向石案,南宮北翊胃里正浪涌波翻一般難受,抓著他的手,有氣無力地跟他走過去,掃了一眼案幾上的東西,卻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他那時只顧著帶谷云起跪拜谷家祖先,旋即又忙著開啟機關,接下來便察覺到谷云起的身亡,神志昏亂,哪還注意到這些細節。谷云起走到案幾前,伸手去拿那冊碧玉簡,道:“這就是戚明牧要的……” 他握住簡書,正擬拿起來,那玉簡卻沙沙地自他握著的指間流瀉出來,仿佛被他一握之下便已粉碎,轉瞬便只余一堆碧光盈盈的粉末,別說翻看,便連一個字也不可能認出了。 谷云起怔住,南宮北翊不知就里,勉強振作了精神,道:“看來他就算來此,也拿不走。你們這件禮器,大約年深日久,已經毀壞?!?/br> “……不?!惫仍破鹛鹗?,看著那沾染在指腹上的幾粒玉沙,怔怔地道,“每年都會取出祭祀,至少去年年終,它還是好的?!?/br> 南宮北翊并不知道他在疑慮什么,他只想快些離開這里,然而不好催促谷云起,便道:“你到門口等著,我來開啟機關?!?/br> 谷云起神色奇異地看向他,道:“我本以為……這只是我死后的執念一夢,救了天門或見到死地,便會重歸寂寞?!?/br> 南宮北翊不敢接話,他也是這么以為,但這也許是他的夢,他以慘烈的方式自盡而死,執念與谷云起當不相上下。他不知道何時會夢醒,但留在這雙雙身亡的現場,終究是危險不妥的。若有天道,或許就該在此提醒他們已經身死,不必留戀人間。 谷云起不去門口,偏偏拖著他——是谷云起徑自走過去,而他不舍放手,只有被拖著地——走向那塊他上輩子陳尸其上的巖石。 南宮北翊冷汗一重重冒出,只覺虛弱得想吐,甚想懇求谷云起停下腳步。他害怕的不止是谷云起曾死在這里,更怕回想起自己在這里做過的喪心病狂的舉動。然而谷云起卻根本不知道他在他死后的行為,從容地走到巖石旁,打量一會兒,道:“我死在這里?!?/br> “唔……”南宮北翊面色慘白,谷云起側頭看了看他,道:“你怕什么?我這回又沒中毒針,便是坐在這里,也不會……” 他突然意識到什么,立即住口。南宮北翊的臉已經開始扭曲,握著他的手變得不穩,仿佛他的手是一塊火炭,被燙得要撒開,卻又堅執地繼續握著,以一種夢囈般的語氣道:“你……你是中了毒針,才會……” “……是?!惫仍破鸪槌鍪?,翻身坐上巖石,冷冷道,“我故意的?!?/br> 南宮北翊手徒勞地往前抓握兩下,又覺得自己并無資格再抓著他,頹然垂落,喃喃道:“你……若告訴我……” “現在我不想死,不代表那時我想活?!惫仍破鹱趲r石上,腰身挺直,并不像上次那般只有靠著巖壁才能坐穩。他沒看南宮北翊,目光還是掠過那重重棺槨,投在深黑的暗影中,淡淡道:“能在那時死掉,我很滿意?!?/br> “……”南宮北翊默然不語。 他令人厭憎到,寧愿用死來擺脫束縛。他卻還要追著他,試圖縛住這片云影。 “看來并不是夢?!?/br> 谷云起找準了那個位置,他坐得隨意,往巖壁上一靠,閉上眼睛。南宮北翊的心猛一跳,走上一步,才要喊他,便聽谷云起道:“我的夢,為什么會有你?” “你的夢,你卻比我還遲入?!?/br> “所以這不是夢。這是……”他停頓了片刻,似乎也難以找出合理的解釋,只是吐出三個字,“?!?/br> 飛光,時光。 時序流轉,在神仙方術里,是可以cao縱時間流速快慢,穿梭古今的。難道真的有神仙?天門祖先的升仙愿望,并非全然妄想?一冊,有那樣的神奇效力? 南宮北翊呆在當場,他的腦子里,還沒有能迅速接受一套與平常認知完全不同的價值觀的能力,何況他現在本就因前世今生的攪擾一片混亂。 “我是死了才來的。南宮,你活得好好的,怎么會來?” 谷云起睜開眼睛,冷然問道。南宮北翊幾乎要被逼得倒退,深吸了一口氣,方道:“我也……死了?!?/br> “……”谷云起似乎想不明白,看了他一會兒,方又道,“你沒病沒傷的,至少還可活四五十年?!?/br> 南宮北翊有些窘迫,低聲道:“我是自殺?!?/br> 這個答案仿佛完全出于谷云起的意料之外,竟呆了片刻,才失聲笑了出來?!白詺??為什么自殺?總不是為了我,那不像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