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三十) 報信
(三十) 南宮北翊永遠是南宮北翊。 夜風呼呼地自耳旁吹過,谷云起半昏半醒之間,恍惚掠過這樣一個念頭。他趴在南宮北翊的背上,這也是同樣一個似曾相識的處境,奇怪的是卻沒再引起相似的抵觸。他們明明是同一個人,若是有些不同,大概在于那時的南宮只顧著哄他開心,終至順著他的要求一步步走上絕境,而此時卻敢于完全違逆他的意思,擅自——或者根本就是又一次自作主張了。 這才是真正的南宮北翊。那小心奉承、伏低做小的模樣,不過是一時的偽裝罷了??尚Φ氖?,面對這樣的南宮,他竟反而因熟悉而“心安”了。南宮可能有什么盤算,什么計較,至多不過接著便是,再不必為他那些故作深情的模樣而心煩。 他幾乎放松了自己的筋骨,險些便要在那寬闊的脊背上沉入昏睡。然而只是一瞬,他又乍驚起來,道:“南宮!” 南宮北翊沒有回話。他正伏低身形快速飛縱,那一口真氣不能泄去。谷云起動彈不得,只嗅得淡淡血腥氣仍在鼻尖縈繞,他惱恨自己心頭的這一驚跳,卻仍舊又喝出一聲:“南宮!” 南宮北翊無法開口,雙手托著他的臀部,輕拍安撫則未免過于輕薄,便只能從鼻息間“嗯”了一聲出來。 “你若死了,我也只有快慰高興!但此刻信未送到,你便死也不能!” 南宮北翊腳下不停,落腳挨地時終于出聲:“我有分寸?!?/br> 分寸!谷云起只恨此刻無力,否則一劍給他個痛快,全不必要他這所謂“分寸”?!把沸蘖_大法”消耗的乃是精血,人之性命根本,哪有“分寸”可容人進退? “你就是死了……” “不會?!蹦蠈m北翊把他往上托了托,示意他安心,又微微低嘆了一聲,“你別這么信不過我?!?/br> 他其實不能領會谷云起的憂心。 谷云起索性強閉上雙眼,竭力去想辦法分離那絲絲縷縷夾纏在殘余內力中的藥力。要想不受人制約,除非自己有足夠力量。他竟差點“放心”由此人制約,當真沖昏了頭腦。 夜黑無風,星明卻影暗。沉悶的夜幕,亟需一場雷雨來擂破。 雷聲隱隱,“噠噠”作響,卻是一匹馬沿著官道奔馳而來。兩旁樹林叢莽,竟爾并無一只宿鳥驚飛。馬上乘客半身倒伏在馬鞍上急急催馬,轉瞬越過數叢林木,前方又見一騎,亦自匆匆趕路。 后面那馬上乘客一眼瞥見,揚聲呼道:“在下‘鬼影子’楊煉,前面是哪路朋友,可是前往白茅湖助拳?” 他聲音很是嘶啞,兼帶氣喘吁吁,仿佛連放聲說話也有些吃力。前馬乘客回過頭來,詫異道:“清風谷的楊兄弟么?緣何受傷?莫非那綠林盜匪,已開始進攻了?” 說話間他速度稍緩,后面那人便已并駕齊驅,卻還是伏在馬鞍之上,原來并不只是為方便催馬疾行,他根本是無力起身了,聽到回話,虛弱卻十分欣慰,更加急切地道:“他們這便要進攻了!朋友,麻煩你快馬加鞭,向谷門主報個信!原說是六月廿八日的,誰知那些人今夜便聚齊,一刻也不停留整頓,如今正在來的路上……” 他話說多了幾句,便止不住嗆咳起來。旁邊那人驀地伸手往他背上拍了兩掌,拍得他“噗”地噴出一口淤血,還未驚疑喝問,那人另一只手里已彈出一枚丹藥,端端射入他剛張開的口中,左手變拍為拿,一把捏住他下頦往上一合,那枚丹藥便被他不由自主地咽下喉嚨。 “知道了。你傷勢太重,不宜長途跋涉。報信交由我,你且找地方療傷去吧?!?/br> 說罷,那人已一振韁繩,駿馬長嘶,四蹄翻飛,騰云駕霧一般轉瞬遠去?!肮碛白印睏顭掋读算?,只覺吞下的丹藥在腹中暖烘烘地熨帖著受創的臟腑,竟十分奏效,不禁脫口道:“你是甘為霖!” 甘為霖早已遠去,沒聽見他的話。他心下卻有八九分相信這個判斷,手中韁繩不由放松,果然打算找個地方先行運功療傷。只是他剛要才脫鐙要下馬,背后忽然勁風吹拂,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直撲鼻腔。他下意識地縮頭團身往路邊樹叢中翻身一滾,那勁風卻又并沒有追著他而來,只是“唰”地落到馬背上,也是猛地一抖韁繩,疾馳而去的同時留下一句:“朋友,借你馬匹一用!” 你他娘的這算是借?強搶還差不多!楊煉虛驚一場,冷汗直冒。眼見著那人背上負著一人,強行奪馬遁去,不知這又是什么官司,卻也只好連忙往樹林中尋找藏身之處。好在他方才服了一枚丹藥,內傷頗有緩和,輕功又高,只要躲藏起來,倒不虞被敵人發現。 這條路今夜卻始終平靜不了。 甘為霖放馬跑了近十里路,耳聽得背后又比自己催逼更急的打馬喝呼聲追來,正不知是敵是友,不禁蹙眉回望一眼。這一回頭,背后那匹馬上乘客已經驚喜地叫了出來:“甘神醫!” 聲音十分耳熟,卻又不像什么熟識的朋友。 甘為霖還沒回味過那是誰,那人已經急切呼道:“甘神醫,你快看看云起!他方才與幕后之人拼命,傷勢極重,偏不知怎地又無法度內力給他療傷……” 谷云起?甘為霖腦海中豁然開朗,借由這個名字想起了自己一路緊趕慢趕對付盜匪,而今才到竟陵的起因:南宮北翊! 他忙著要去報信,卻又無法忽視南宮北翊話中的消息。谷云起是谷雁回的弟弟,他不能不管。但借著星光再一辨認,頓時啞然: 豈止谷云起需要被看看,那現在還保持著清醒催馬疾馳的南宮北翊,分明也是一臉慘白,滿身血跡,神色倉皇還搖搖欲墜,完全一副把谷云起送到他手里就得倒斃的模樣。 這家伙,不是一向成竹在胸精于算計嗎?怎么會將自己搞成這么一副慘樣?! “甘神醫——”南宮北翊終于趕將上來,他的“分寸”似乎也失去了,抱著昏厥過去的谷云起幾乎六神無主。他知道谷云起傷得極重,察覺他暈過去后便慌得幾乎難以思考。明明說過一定將消息送到谷雁回手里,但一想到谷云起倘若這便一暈不起,一顆心便如同給千萬只撈不著水中月的猴子七手八腳撓著一般火燒火燎,一面趕路,一面寬慰自己只要找到谷雁回,必然便會遇見甘為霖。他唯一只怕如同“上次”一般,還未見著甘為霖,谷云起便撐不住了。此刻竟提前在路上偶遇,簡直是喜出望外。 甘為霖伸出手,他連忙把谷云起的手腕遞過去。兩匹馬并轡而行,甘為霖于疾馳顛簸的馬背上把脈,竟也勘出了關鍵:“他吃了什么藥?” 南宮北翊一怔,他并不知道谷云起吃過什么,卻突然想起青旗令主說過的一句話,試探道:“是不是‘聚靈丹’?” “難怪?!备蕿榱匕欀拿碱^略微一舒,旋即更深地皺起來,“明知不敵,非要強撐,真不愧是一家人!” 南宮北翊不知他與谷雁回的過往,只敢小心翼翼問道:“怎么樣?” “消去內力,藥力失去憑依,幾個時辰便會散去?!?/br> “這……可他的傷!”南宮北翊瞠目結舌,眼見他已然動手翻找丹藥,急忙申訴。 “急什么?有我在,難道還護不得他心脈周全?”甘為霖先后將一碧綠、一淡黃藥丸拋過來,“先吃一枚,隔半個時辰再吃另一顆?!?/br> 南宮北翊接在手中,還沒去喂,甘為霖三指一捏,又搭上他的脈門,眼中神色由詫異而漸驚奇。 “你這傷……” “血煞修羅大法”不足為外人道,南宮北翊更不知如何向他解釋自己今晚的過度拼命,只好不出聲。 “這自損經脈的法子,不能多用?!?/br> 他竟然也看出來了,南宮北翊輕咳一聲,含混道:“我知道?!?/br> “……連用兩次,還沒當場暴斃,算你命大?!备蕿榱夭坏闯鰜砹?,而且看得很清楚。雖然談不上肅然起敬,但語氣顯然溫和了許多??蠟榕笥褍衫卟宓?,至少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對于南宮北翊這類人來說尤為難得。 “好在傷勢并不復雜,只是血氣虛弱得緊。先將這?!獾ぁ?,等空閑時,再想辦法好好補補?!?/br> “多謝神醫?!蹦蠈m北翊將那粒丹藥壓在舌根底下,清甜的味兒隨著津液流入喉間,他精神為之一振,頓時對甘為霖治好谷云起多了幾分信心,急忙按甘為霖所說的先給谷云起喂了一粒綠色丹藥,又情不自禁地再把他往胸口摟緊了些,心里滿是劫后余生的喜悅。 “如無他事,我要趕去報信了?!?/br> 甘為霖提韁要先行一步,南宮北翊卻怎么肯與他分開,急忙跟著縱馬:“云起也有信要帶給谷門主?!?/br> 甘為霖不置可否,谷云起的傷比南宮北翊沉重而且復雜,一路同行,倒確實是最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