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九)
夜中,宿營的商隊忽然喧鬧叫嚷起來,將滅未滅的篝火猛地重新燃起,幾頂帳篷內外更是照得燈火通明,一名雄壯漢子赤裸上身鉆出帳篷,胸膛頸項鮮血紛染,怒吼聲中搖晃倒下,其他人等皆面色驚怒,群情憤激,更有人打著火把四處探尋,似在找尋什么。 一條黑影卻早已隱沒于山石之后,聽見搜尋之聲暫未到這邊來,便歇了口氣,才靠在山石上松弛了一下筋骨,卻突然渾身緊繃地彈起,既未探查,也未回顧,驀地飛燕一般躥入林中,一路飛奔,毫不停頓。 又一條身影自山石另一側出現,有些驚訝又有些無奈似的,輕輕嘆了口氣,跟了上去。 兩人一追一逃,穿過樹林、越過山坡,轉眼便將那營地甩開數里之遙。前方那人倏然停步,回身抬手,并未見什么大動作,后方追來之人卻急忙閃避,同時出聲道:“是我!” 前方那人身形一頓,暗淡星光下,一張滿是文繡的面孔毫無表情,更顯得恐怖陰森。他無聲地頓了片刻,方冷冷道:“你又是誰?” 這聲音嘶啞刺耳,極為難聽。追來的人聽得一怔,眉頭不由緊皺,眼中滿是痛心,上前一步顫聲道:“云起……” “閣下認錯人了?!?/br> 繡面之人目光更冷,抬起的手本未放下,此刻更向前一推,阻止他再靠近。 那人只好停步,苦笑道:“便當你是‘繡面大盜’好了,你這在做的事,不介意多個幫手吧?” “繡面大盜”斷然拒絕:“某一貫獨來獨往,從不與人結伴?!?/br> 以這話來說“繡面大盜”固可,說“谷云起”卻也并無不妥。那追來之人——自然是南宮北翊——聽見他如此鏗鏘之言,忽然有一種掙出“牢籠”之感: 谷云起不再是被他困在山谷、沉疴臥病、走投無路的“無用之人”。這個“新”的谷云起,或許從“新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斬斷那那此刻仍捆縛著南宮北翊的所謂“舊情”,從此苦樂由心,生死隨命,都與他沒有關聯。 谷中云起,正要重新翱翔回自己的天際。 他被這話震動,心中一時既感慨迷惘,又慌亂不已,想要找張大網,再度將這孤傲的云影留在地面,卻連胡亂伸手也不敢。 “繡面大盜”再逃,他再追,不過徒費時間,擾了他的計劃,更絕無好處。 所以他只能盡量維持住這段對峙,啞聲又道:“你一人孤身犯險,便殺了幾名盜匪,又有多大用處?” “繡面大盜”冷然道:“能少一個,便是一個。用處?呵……” 南宮北翊那樣說,自然是有更好的辦法想引他去問,他卻并不動搖。然而縱使沒有承認,兩人對話卻意思契合,其實都對對方的身份心知肚明?!袄C面大盜”并不深究“用處”,南宮北翊只能艱難地道:“你不能……不能試圖以自己血rou之軀,生生擋在天門之前……” “繡面大盜”沒有回應,或許是他身為“繡面大盜”,本就不須對“天門”這個話題有任何回應。 南宮北翊重新振作,又道:“我遇見了甘為霖,和他這一路都在為阻攔盜匪奔波……” “繡面大盜”開始后退,南宮北翊舉步要追,卻見他右手始終穩穩地對著自己胸膛,知他衣袖中必有機簧暗器,只得停住,道:“你何必固執,聽聽我的辦法,總好過孤軍奮戰……” “繡面大盜”不聽,再退出兩丈,冷冷道:“別跟著我!”足尖點地向后一躍,落到一叢藤蔓后,沒去身形。 南宮北翊這才省起他機簧暗器并非弓弩,彈射距離不超過一丈,咬牙無視他這句警告,立即騰身跟上。只聽樹木草叢間窸窣作響,“繡面大盜”竟似來不及掩蓋行藏,腳步凌亂,呼吸急促,跑得倉皇至極。南宮北翊不禁有些詫異,但有聲音相循,自然跟得更緊。卻聽“繡面大盜”喘息怒道:“滾!”然而體力卻是不支,這一聲吼出,腳步反而一頓,身旁樹枝藤蘿“嘩啦”一響,赫然倒了下去。 南宮北翊大吃一驚,更不會“滾”,急忙縱身躍去,伸手摸索著將他自草叢間半扶起來,道:“你方才受傷了么?” “繡面大盜”一聲不出,南宮北翊摸他面孔,但覺觸手冰涼,渾身不由跟著一冷,旋即記起這臉孔并非他真的皮膚,手腕上又有了他鼻息的溫度,才放下心來,將他整個抱起,去有光亮的地方察看處理。 谷云起沒有昏睡多久,卻在蘇醒的剎那,便知道自己已給除去偽裝,宛如給撬開硬殼的河蚌,只剩毫不設防的脆弱嫩rou呈現在水鷸面前。 他沒有睜眼,已先皺眉。 南宮北翊確實在他面前,卻沒有急于“啄食”,手中拿著那張面具,目光投在他胸膛上,竟在出神。 谷云起到底還是睜開了眼睛,他身上蓋著南宮北翊的一件外衣,雖然身下墊的不過是樹枝青草,卻還是有暖烘烘的感覺,烘出了一種應該熟悉,又應該陌生的味道。他忽然對嗅出那味道的自己生起氣來,猛然坐起,只覺頭痛欲裂,他卻不愿對此作出太多表情,只咬著牙根,道:“你要干什么?” 南宮北翊被他一起身,方才驚醒,瞧向他臉上,道:“我……”不知怎么,卻沒說下去。 谷云起本欲看向他,目光一抬,頭痛卻愈加猛烈,只得一把捂住自己額頭,閉目喘息,道:“面具……給我?!?/br> 南宮北翊下意識將面具一收,搖頭道:“你不能再戴?!?/br> “給我!” “你……”南宮北翊有些怒意,他要責罵谷云起不懂得愛惜自己,話未出口,卻接著了谷云起冰冷陌生的目光,一時啞口無言。 眼前的谷云起,也不是那個山谷中病得無法自主,只能任由他擺布的虛弱之人。他掌控不了一個完全自由的谷云起,他也不能只想著去掌控,否則結局絕不會比“上輩子”更好。 他沉默了一會兒,方又道:“這易容藥物久不換洗,皮膚會被腐蝕?!?/br> 谷云起的臉孔一如給青旗之主掀開面具的“繡面大盜”,蒼白浮腫,甚至比之更糟,還有許多隱隱浮出血絲,將要破皮之處。谷云起只是冷笑,道:“人死之后,不但皮膚,骨rou也要腐爛?!?/br> 他這句話卻驀然戳痛南宮北翊心口,“上輩子”抱著谷云起的尸體瘋狂魔怔的記憶,委實比真正反應過來谷云起死去還要痛苦。谷云起當然不會知道自己“死后”的事,南宮北翊一把握住他手腕,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別亂說!” “天門之事,既然我們已然先知,便大有轉圜余地,你完全不必這般逼迫自己?!?/br> “沿路以來,我……與甘為霖已請動許多俠客出手,雖不能阻攔全部,卻已折損他們許多人手。你這一路顯然也斬獲頗豐,天門所面臨的危機,其實已大為削減,是不是?” 谷云起自“清醒”以來,連交手也沒有被這樣靠近,更不要說這握住他手腕的還是“南宮北翊”,“年輕”的南宮北翊。他腦海中那場充滿欺騙與虛假的“愛情”,連同死前含著疑忌的“挽回”的記憶,一起復蘇了。 從頭到尾都是諷刺,谷云起沒有急于掙脫他的手掌,只在心底涼意森然地一笑。 “那我倒要……多謝南宮‘大俠’了。卻不知如此大恩,我該如何回報?!?/br> 南宮北翊一怔,苦澀地道:“云起……” “天門和玄冰宮,你都已了然于胸,不須我送?!惫仍破鹛痤^,額上還有強忍頭痛時滲出的汗珠,他的神情卻極其平淡,瞧向南宮北翊的目光也靜若深淵,毫無波動,再度問道,“卻不知以我微末之軀,還能用什么來報答于你?” 南宮北翊被他目光籠罩,渾身如給浸入冰雪之中。他早知自己心思決瞞不過谷云起,卻也不想谷云起連為救天門與他虛以委蛇也不肯,直刺他本心。他簡直有些怕這樣的谷云起,柔軟的外緣下滿是冰結的棱刺,但對他卻偏充滿要伸手碰觸、甚至緊抱的吸引力,哪怕刺得自己鮮血淋漓。 他這時卻不敢伸手,握著的手反而松開一些。刺傷他,谷云起自己也要折損。他不愿再看到那樣寧愿兩敗俱傷、同歸于盡的谷云起,只得適時地放一放手。 谷云起沒有等來他的回答,或許那被松開的手腕亦算是一種回答。他抽回手臂,掀開那件外衣,翻身自另一旁站起,背對他整理衣衫,道:“南宮大俠恩重已然如山,此以后卻請莫管天門閑事,省的浪費你時間精力,卻沒什么像樣的回報,未免得不償失?!?/br> 南宮北翊跟著起身,脫口道:“我不要什么回報——” 谷云起冷笑一聲,南宮北翊也反應過來,苦笑道:“你能好好地活著,便是我想要的回報?!?/br> 谷云起顯然厭惡之極,冷笑道:“我活著還是死了,跟你都毫無關系,你少將我拉進你的果報。倒是少彥現在還活著,你趁早勸他一勸,也好過上你幸福美滿的一生!” 南宮北翊心口又是一陣刺痛,他若能勸回少彥,是不是就可冷眼旁觀谷云起偕同天門一道走向末路?絕不會。等他從乍見少彥的驚喜迷霧中醒來,便不會忘記谷云起正在殊死掙扎。谷云起不信他的“好心”,但他本就出于“自利”,委實不必非要谷云起同意他才去行事。 想通這一點,他點頭道:“是,這不是你給我的回報,我本來也沒資格找你要什么回報。我欠你一生快樂,你將來能過得快樂,便算我自欺欺人還給了你,這就夠了?!?/br> 谷云起面色一沉,道:“我不會快樂,除非……” 他忽然住口,不回頭,連那張繡面面具也不要,騰身躍起,離弦之箭一般縱出五丈以外,迅速沒入夜色之中。 南宮北翊沒有再度追趕,谷云起已經十分疲憊,他不能逼得太緊。 天門能活,則谷云起亦能活。他不應因小失大,忘了這個關節。他要與谷云起一道將天門之勢逆轉。 谷云起就是不愿意同他一起,卻也不會——更沒有時間去阻攔他去做這些事。這就是他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