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陰云隨時在醞釀一場暴雨，才推開圖書館大廳的門，甄楚就看見孟曉歆沖他擺手，懷里抱了幾本翻卷了頁的習題冊。

    “你是不是瘦了！”她一見面就脫口而出，又把自己長長的馬尾辮梢舉到頭頂，“——天氣有那么熱嗎？還是每天都在頭懸梁？”

    甄楚不置可否，在她對面坐下。他的確變瘦了，皮膚透出不健康的蒼白，似乎連嘴唇的顏色也一并變淺，襯在那樣黑的頭發下面，越發呈現一種悒郁的秀美?？伤救诉B鏡子都沒認真照過，對此全無察覺。孟曉歆看著他，不自覺聯想起惶恐獵人的鹿，或是驚弓的鳥。

    “我的家教老師臨時有事啦，留了很多的題給我，”她在之前的電話里對甄楚解釋，“有一些我完全沒頭緒，可不可以請你幫我看看？”

    說不定出去走走對各方面都有好處，這么想著，甄楚答應了她，只可惜沒遇上讓人心情明亮的好天氣。

    干凈的落地窗外，樹葉在驟風中瑟瑟發抖，廣告牌和路邊的橫幅也被吹鼓又吹癟，太陽藏在鉛色的云層后面，成了一片模糊的小圓斑。市圖書館的自習間里坐滿了人，都在埋頭應付眼前的書本，期間夾雜著壓低聲音的交談。甄楚靜靜對著窗外發呆，意外地發現那個聲音沒有來吵自己。

    “……如果能保持上一次的成績，我考K大是沒問題的，但如果是M大，還要再加把勁……”孟曉歆輕輕嘆了口氣，“甄楚，你又走神了?！?/br>
    他像是忽然從夢里醒過來，有點驚訝孟曉歆已經在說與剛剛截然不同的話題，而室外居然下著瓢潑大雨，稀稀拉拉的行人抱著頭跑，路邊店鋪的招牌下站了不少躲雨的人。

    “不管怎么說，今天謝謝你，雨太大，等一等再走吧，”孟曉歆坦率又無奈地微笑，“要是我之前沒有天天玩，現在說不定就能一口氣把這些題全都做出來——這里的拿鐵很不錯，我請你喝?！?/br>
    她不等人回答就去前臺和服務生點單。甄楚看了看表，有些難以置信，剛剛的兩個小時怎么就這樣不翼而飛了？他把手撫在落地窗的玻璃上，臉也貼近，窗戶映出他自己淡淡的影子，迅速被雨水沖散。

    看孟曉歆的表現，自己大概沒有做出什么反常的舉動，可為什么——

    那個令人痛恨的聲音作怪似地響起來：“什么??？連事情都不記得，不會是瘋了吧？”

    甄楚緊張地吞咽口水，希望它快點消失，但事與愿違，聲音又開始對他大肆嘲諷：“這可怎么辦呢？連事情都不記得了居然還能寫題，難道只能做這種沒用的事了吧？多寫出一道數學大題有什么真正的用處嗎？高分試卷從來沒能換來你想要的東西吧？”

    甄楚簡直要被這兩句話氣得發抖。他根本無力反駁，這個聲音最令人憎恨的地方就是每次都會說出最尖銳刻毒的言辭。

    “太吵了，”他只能這樣說，“讓我安靜些！”

    再一抬頭，他看見孟曉歆端著兩杯咖啡驚詫地看著自己：“甄楚，你在和誰說話？”

    她重新坐下：“你今天整個都不對勁，怎么回事？”看甄楚沒反應，她換上了一臉了然，“我知道了——一點也不意外，我說過嘛，聶老師那個人怪怪的，你們兩個出問題了？”

    暴雨來去匆匆，霎時天就露出笑臉，古怪笑聲還回蕩在甄楚耳邊，他有點僵硬地呆愣住，皺皺眉頭告訴她：“我回去了?！边B她的反應也不看看，迅速離開圖書館，他人到了公交站，那杯咖啡甚至還冒著熱氣。

    林蓓容毫不意外地不在家，甄楚被一股無名火襲擊，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一樣跺地板，想到這里已經掛牌出售，那股怒意更盛，可他不知道該對誰宣泄，只好奮力摔打枕頭，把臥室弄得一團亂，末了精疲力竭地趴倒。細細的淚水從他緊閉的雙眼下滲出來，滑過臉頰，洇在床單上，淺灰色的布料多了幾團被打濕的深灰。

    大概在假期快到尾巴的時候，孟曉歆又給他來了電話，這一次的邀請從學習變成了玩樂。仔細回憶，那天把咖啡和孟曉歆本人莫名其妙晾在圖書館之后，甄楚似乎還道了歉，她倒是沒有不開心，可也記不清具體說了什么。

    “和我jiejie的同學們一起出去玩，要不要一起？”她的聲音聽上去總是那么朝氣蓬勃，甄楚有一點羨慕?！澳悴粫€在因為聶老師難過吧？看開點啦，不錯的人世界上還有很多呢……”

    這幾乎是在安慰失戀少女了。

    “我不是因為他難過?！彼q解，雖然是事實，但也沒什么說服力。

    “嗯——嗯，”孟曉歆含糊應付，“我懂的我懂的，所以你去不去？”

    甄楚有點為難：“我根本不認識你jiejie?！?/br>
    孟曉歆顯然料到了他的回答：“就算把他們換成是我們班上的同學，你也不會去的吧？就是因為這樣，你才總是一個人呆著……時間久了呢，就會像大洋里的小島，雖然風景很美，可是根本沒有人知道要怎么上去?！?/br>
    她的語氣認真了起來，“難過的時候就應該放松嘛?！?/br>
    約好的時間是夜里，按照甄楚的習慣，他不會在天這么黑的時候出門——但現在誰在乎呢？

    “我姐會開車來接我們的，你不用緊張哦，她的朋友都很好相處的?！泵蠒造Ы裉斓拇虬缃^不像個高中生，她把長發弄出了成熟的波浪，眼影和口紅顏色重得夸張，每一片指甲都亮晶晶的。

    “你們……和好了？”甄楚想起那天尷尬的場景。

    “??？——噢，后來我和她吵了一架，又去姑姑家住了幾天，慢慢就好了。哎呀，你怎么還記著這點小事？”

    正說話間，甄楚曾見過的那輛白色跑車在他們身邊停住，車窗緩緩搖下來，露出孟曉愉與meimei相似的漂亮臉蛋。

    副駕和后排都沒空著，有男有女，一水漂亮的年輕人。他們顯然和孟曉歆很熟悉了，和她親切地說話，又看著甄楚：“這是你小男朋友？和上次的怎么又不一樣了？”

    還沒等回答，孟曉愉先從主駕上古怪地笑了一聲。孟曉歆恍若未聞，大聲否認：“這次只是普通朋友啦！甄楚自己有男朋友的，今天就是來放松一下，是不是？”她用胳膊肘捅捅甄楚。

    甄楚有點無所適從，也不好說是或者不是。他一直能聽見坐在自己身邊那位女生耳環碰撞的低微聲響，在黑暗中耳朵尖都是紅的。

    “你們高中的學生都這樣嗎？”有人笑起來。

    “哇，我記得我上高中的時候……”

    “是不是你把人家強拉過來的？人家看上去是乖乖讀書的好孩子，的確不可能當你男朋友……”

    “這么說也太過分啦！我最近學習可認真了……”孟曉歆與那幾個人熟練地笑成一團。

    甄楚高估了自己對陌生人的適應能力，歡聲笑語明明就在耳邊，卻讓他有種置身事外的空洞。他開始想象自己此刻坐在聶雨河的副駕駛上。

    自那次在辦公室里很有脾氣地轉身離開，兩個人一直沒說過話，甄楚猜他們也就到此為止了：畢竟是自己先提出來的，而且——哪有人愿意和不安分的玩具繼續找樂子，那天那一丁點的關切大概也只是一時新鮮。這些想法令他有點黯然。和老師的事情像是過了保質期卻不會變質的糖果，嚴嚴實實藏在罐子里，沒人時偷偷拿出來一舔，甜味并沒有任何改變。

    如果今天真正可以得到孟曉歆口中的“放松”就好了，等明天到來，新學期到來，他的生活就會重新回到以前的道路，而這似乎不會太難。

    “等會兒進酒吧的時候你大大方方走進去就好啦，沒人會管的?！泵蠒造萝嚽皼_他眨眨眼睛。

    酒吧里光線昏暗曖昧，嘈雜的樂聲和人聲響在耳邊。對于那晚具體的細節，甄楚已經完全記不清楚了。印象中有人說笑話，他就一起跟著笑，有人舉起酒杯，他也跟著一同喝酒，孟曉愉的朋友中有幾個勸他，他卻根本不聽。心里那點小小的情緒處在吵鬧的音樂和躁動不安的人群中就像一滴水融進大海，徹底變得微不足道。在酒精的麻痹下，他終于獲得了一丁點輕松，整個人都暈暈飄飄的。

    有幾個年輕男孩來和孟曉愉姐妹兩個搭訕，甄楚把頭仰靠在沙發后背，迷迷糊糊盯著頭頂閃動的燈光，黑暗的環境里，光斑猶如天上灑下來的劣質碎鉆，不知道看了多久，他胃里翻涌起一陣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