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這個地方盡了最大的努力使來訪者心神舒緩。

    窗明幾凈，空氣中漂浮著讓人松懈的氣息，陽光從半開的玻璃透進，照在鴿灰色的墻壁上，壁紙顏色更顯得柔和。陳設簡單舒適，沙發也軟，坐在上面幾乎教人陷進去——由身到心，完全的松弛。

    本能地，聶雨河對此免疫。思緒游移間，有人請他進去。

    他剛要敲，門被從里面打開，醫生對他溫和地笑，連眼角的笑紋似乎都和上次見面時沒有區別。

    醫生姓宋，是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半白的長發挽成一個髻盤在腦后，無論外表衣著還是神態氣質，都無聲透露著“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而正是這一點讓人無法放松。

    她回到沙發上，示意聶雨河坐在對面，和藹地開口：“最近怎么樣？”

    視線越過她的笑容看見掛在乳白色墻壁上的時鐘，鐘擺悠悠蕩蕩，圓形表盤上，指針勤勤懇懇原地打轉?？淳昧?，讓人有種飛機起飛時的眩暈感。再仔細瞧時，那圓圓的分明已不是掛鐘，而是他手上的腕表。背景的墻壁也被正前方一線筆直的車道取代。

    時針走了一格，原來人已經離開了咨詢室。

    室外一絲風也沒有，車內冷氣開得很足，但人造涼爽和自然風的涼爽完全不能相提并論，聶雨河坐在駕駛位，車速也不自覺地很低，中午下班的高峰期已過，占據道路的反而是自上而下瘋狂傾灑的火熱日光。柏油路亮亮黏黏，微微有水汽漾在視野里，使他心神游蕩。

    盡管已經是第二次會面，聶雨河仍然不清楚去看心理醫生是不是正確的決定，僅僅是坐在一個地方，和一個陌生人玩問答游戲真的能夠產生想要的效果嗎——從科學，醫學的角度說來，當然是有利無害的，可是利或害與心靈層面的問題又是兩回事，何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存不存在“問題”。

    “所以，你還是認為，是之前父母的意外對你產生了……情感上的嚴重影響嗎？”醫生聲音和藹。

    “沒錯?！?/br>
    百分百的假話。如果說情感上這種隔膜的感覺，從聶雨河還是個孩子時就開始了，但他沒理由地不想坦白，并為這個狀況披了件看似合理的外衣。

    醫生在手里的筆記本上記錄些什么，點點頭：“那年的纜車事故……我也有印象，媒體報了很久?！彼m時地把話題拉回來，“的確是難過的事情，你當時……”

    當時在讀大學，聶雨河邊開車邊回憶自己剛剛的回答。因為完全記不起當年的細節了，所以做出太悲傷而無法回憶的樣子。

    “明明前一天還通了電話，第二天忽然就傳來那樣的消息……不好意思，這件事……我現在不想再談了?！?/br>
    百分之五十的假話。通電話這些當然是真的，至于具體的事情完全沒在心上留下痕跡，非說的話，震驚大概多過悲痛。

    聽了這個回答，那位醫生微笑，露出理解的神情。聶雨河無端認為這笑里藏著一種心知肚明——她看出來這些回答真假摻半了，但沒戳破。像她這樣經驗老到的人，對一般人的謊話大概行不通。

    誠然，這些事沒有任何作假的必要。聶雨河看著道路兩旁幾乎被暑意定格成雕塑的樹木，心里想?？砂颜鎸嵪敕ú仄饋砭拖窈诙茨菢右o限?；蛟S正如那句常說的話：面具戴久了會與臉無法分割。他可以扮演一個直率的人，但無論如何也沒法真正成為一個直率的人。

    破碎的對話又飄在他頭腦中。

    “來這里的不少年輕人都是因為和家長有很深的矛盾，但我看，你好像不存在這樣的問題？”

    “是的，其實——”　他有些抱歉地笑笑，“他們并不是我的親生父母，但是完全把我當成親生的孩子，我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所以……”

    宋醫生有些驚奇，“他們講給你的？”

    聶雨河搖搖頭?！安⒉皇恰?/br>
    并不是，因為被領養的時候他已經到了有記憶年齡。四歲還是五歲？只記得那所福利院條件相當不好，他周圍幾乎都是天生智力殘缺的孩子?；叵肫饋?，他在那兒連一個冬天都沒呆滿，就被后來稱為“爸爸mama”的兩個人接走了。

    新生活比起舊的當然像在天上。優渥的家庭，慈愛的雙親，寬松的成長環境。一切堪稱平坦順利，沒什么值得多提。稍微長大了點，聶雨河知道了父親是名大學的教授，而母親在研究所工作，他們甚至在各自的領域很有影響力。漸漸地，他也開始用一定的標準要求自己，使自己做到能夠與這樣的家人匹配。

    “我在福利院的時候發過一次高燒，再之前的記憶幾乎都沒有了，等痊愈的時候，就和后來的父母親一起生活了，”他告訴醫生，“現在想想，我確實從一開始就很幸運?！彼眠@句話作為對自己童年和家庭講述的結尾。這倒是百分百的真話。

    他一路不停歇地回憶這些事，和醫生的對話像互相碰撞的海洋球，只不過碰撞的場所是他的大腦。一來二去，路兩旁沐浴在暑氣里的景色也如同在波心蕩漾。歸根究底，他對咨詢所持的態度并不積極。他機械性地停車，上樓，直到坐在沙發里，仍然無法把這些事情從頭腦中驅走。環視四周，精致舒適的公寓似乎也顯得陌生而空曠。

    暑假其實不長，滿打滿算只有二十天，不到三周之后，大家就是正式的高三生。

    一部分學生以及他們的家長力圖讓這二十天發揮二百甚至兩千天的功效，各種培訓補習班從天沒亮報到夜深沉，發誓跑在高三沖刺槍鳴響之前；另一部分學生則正相反，一想到要被關進習題試卷搭成的鐵牢籠，就打定主意甩開了玩，恨不能把時光也玩倒流，最好倒回義務教育前。

    甄楚哪個都不屬于，他只是老老實實被籠子鎖著，鎖在家里，盡管柵欄縫隙足夠他出入自如。除了各種作業，他還要應付完全無法控制的失眠，以及時不時出現在眼前的幻影以及腦海中的幻聽。

    作文素材積累的筆記本里寫滿了名家名篇的選段，尼采那句關于惡龍和深淵的著名論斷也赫然在列。甄楚記不得自己是什么時候寫上去的，放在現在倒是應景：他和那些幻視幻聽纏斗過久，有時候會分不清誰才是虛假的。

    很多記憶也變得不清楚。譬如以為沒完成的作業，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寫滿了；又或者明明面對著商店琳瑯的貨架，卻想不出自己是來買什么的；這個假期孟曉歆立志開始好好學習，偶爾會發幾道題請他看看步驟，甄楚翻翻聊天記錄，沒印象那些語音和圖片是什么時候發送的；盧驥和家人去澳洲滑雪，看見什么好玩的就一股腦拍下來發給他。甄楚覺得這樣太怪了，索性裝作沒看見，但更多時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當時在做什么。

    林蓓容假期不常在家，隔三岔五回來一次，母子兩個一如既往地相對無話，偶爾她囑咐甄楚點事情，卻發現根本被當成耳旁風。甄楚只能搬出來“忘了”這種最無力的解釋，再靜靜聽著奚落。每當這些情況出現，那些恐怖又惱人的聲音就會跳出來對他大肆嘲諷。

    如此看來，情況已經一天比一天嚴重了，他卻仍然對這些異狀閉口不談，靠一些止疼藥驅趕大腦中的疼痛，維持著外表的相對正常。

    但這些總埋在心里能要人命，甄楚找了個空白的本子寫日記，有時候翻一翻，發現上面畫滿了奇奇怪怪不規則的圖案，有條理的記錄當然也有，都是諸如早上吃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這類白紙一樣的話題，而他不也太記得都是什么時候寫上去的。

    這樣一來，同時折磨他的又多了一份恐懼，他并不是怕這些怪異的精神癥狀，而是怕說出口之后，mama就有更充足的理由把他徹底甩開。

    如果能和誰說說這些就好了，甄楚這么想。一個可靠的，能夠施以幫助，又不會指責他的人。心里當然早就浮現合適的人選，可他完全沒有行動的勇氣。愛情與不信任玩蹺蹺板，愛情雖沒減輕，無奈此刻不信任分量加重。他被蛇咬過一口，就算再渴，也不敢貿貿然拿井繩提水。

    正發著呆，手機有響聲，孟曉歆給他發了條語音，還不等甄楚點開，一個電話又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