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露娜
那日兩人誰也沒能說服誰,向湮撇下岳云龍,卻沒想對方居然跟了自己一路?;氐郊抑?,兩人相視無言,向湮直接上樓。他推開窗,想直接翻出去,卻發現門口停著兩輛黑色轎車,一看就是岳云龍的手筆。他恨得牙癢,卻無可奈何,在屋內轉了幾圈后還是決定另尋他法。 向湮粗略估計了二樓與籬笆的距離,找了個沒人看守的時機從窗臺一躍而下。他的身軀在空中蜷成一團,畫出一道拋物線后落在鄰居家的瓷磚上,連著滾了幾圈。動靜不大,似乎是沒有驚動屋主,向湮鬼鬼祟祟地爬起來,貼著墻繞到后院。 同前院一樣,后院里什么都沒有種,單調的瓷磚與石磚地板一線而隔。轎車是帝國產的二代敞篷車,可以掀開的米色帳篷里頭是真皮做的暗紅色沙發椅。他聽聞有錢人家的老爺更愛用敞篷轎車,開出去不僅能炫耀自己有輛豪車,還能讓別人瞧瞧自家姨太如花般嬌麗的容貌。向湮并沒多在意,直接扒著墻壁從后院打算翻出去。 就在這時,他聽到頭頂傳來一個暗沉的女聲:“這位先生在我家有何貴干?” 向湮渾身僵硬一瞬,緊接著不做停留,爬上墻籬。 “你現在出去就可以直接撞上巡邏的士兵了?!蹦桥颂嵝阉?。 聞言,向湮止住攀爬的動作,落回地上沉沉地望向二樓敞開的窗戶。女人面上蒙著一層黑紗,長發挽起成一道長馬尾,隨著微風輕輕弗動。她纖白的手腕被黑色的紗質手套包裹,一條黑裙牢牢地將她的身體遮住。她似乎是笑了,聲音聽上去輕松愉快:“怎么不走了?不走也好,不如上來與我喝杯茶?!?/br> 與此同時,向湮聽到院子正門外傳來岳云龍的聲音,于是不作拒絕,便從窗戶翻了進去。屋內點著兩盞燭臺,分別在玄關處和餐桌上,在這昏暗的空間中散發著森森黃光,就像是黑暗中餓獸的雙眼一般炯炯有神。 正門入口一側掛著一副巨大的油畫,光線過于昏暗,只能隱約看出那是一副風景畫。門口沒有鞋子,應該都是收進了鞋柜里頭。一樓空無一人,只有一條通往二樓的旋轉式扶梯。 “打擾了?!毕蜾吻昧饲脴翘莸姆鍪?。 “上來吧,不要客氣?!边^了許久,女人的聲音從二樓傳來。 向湮稍作猶豫,還是往二樓走去。二樓比一樓明亮許多,窗簾還是緊閉著,但是走廊與房間里都點著蠟燭。走廊盡頭的屋內,女人坐在輪椅上,兩手輕巧地搭在門邊:“過來?!?/br> 向湮不作答,他總覺得這女人古怪。 “別那么提防我,我只是個瘸了腿的女人,能對你做什么呢?”女人輕笑,向他招手,“我叫露娜,過來,讓我看看你?!彼龘u著輪椅緩緩向前,輪子碾過地板吱嘎作響。向湮這才上前去,停在露娜兩米之外。 她身著一件黑色的禮服,黑色的蕾絲點綴在袖口。一塊黑紗做的披肩用珍珠扣系在胸前,寬大的裙擺將她的雙腿遮蓋住,上面又蓋著一條米黃色的毛毯。 “我才剛搬到這里,不熟悉環境?!甭赌冉忉尩?,“你是住在隔壁的……先生對嗎?” “是,我叫項洋?!毕蜾闻d致不高地回答,“發生了些事,讓我不得不經過你的后院。多有冒犯,請你多多包容了?!?/br> “呵呵,怎么會?!甭赌刃Φ?,“我好久沒有見過人了,過來讓我看看你?!?/br> 向湮仔細端詳了女人一會兒,走到她跟前。露娜因為坐著,只到他腰間,抬起頭透過那層黑紗用眼神描繪向湮的長相。向湮看不到她的面容,而她在打量了一會兒后便笑了,也不說為何。她搖著輪椅回到屋內:“進來,我給你泡點茶?!?/br> “不必了,我馬上就要離開了?!毕蜾尉芙^道。 露娜很是失望地“啊”了一聲,連聲音都消沉了下去:“是嗎?就聊一會兒也不行嗎?”就像一只被雨淋濕的小黑貓一樣讓人無法再說狠話。向湮走到走廊的窗邊,撩開一點窗簾望向外頭,見岳云龍的人已經走遠后,回頭道:“那就一會兒?!?/br>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答應,但是露娜的聲音似乎有魔力:“那太好了,茶很快就會泡好了,你進來等一會兒就是?!弊屗麅H僅只是猶豫片刻,便為她的雀躍而感到欣喜。 露娜的手指應該是極其白皙的,因為她裸露在外的一小截胳膊看上去都跟雪似的白嫩,被包裹在手套中不見天日的手更是如此。她輕巧地捏起茶壺,往兩只茶杯里各倒了些熱水,茶葉的清香便悠悠飄蕩。 “綠茶?”向湮接過茶杯問。 “是啊,怎么了?”露娜將茶杯遞到嘴邊,小聲反問,“不喜歡綠茶?” “不,我只是以為你會更喜歡紅茶?!毕蜾螕u頭,頗為粗獷地將茶吹涼了飲入喉中。他清了清嗓子,把茶杯擱在茶幾上。事實上,喜歡紅茶的不是露娜,而是單月笙??粗赌绕悴璧哪?,他不知為何突然想起有一次單月笙帶他去戲館時,聽著聽著突然興致大發,將那些戲子統統趕了出去,自己坐在茶塌上泡起了茶葉。 他想幫忙,卻被單月笙一個眼神固定在原地,只能老老實實地看著裊裊白煙從茶壺里冒出來,落入茶杯,再飄到半空中緩緩消散。單月笙畢竟是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手下一抖,茶壺咕嚕咕嚕地滾落在地。滿壺guntang的茶水灑在二人身上,茶葉清香撲鼻,卻亂了向湮的心弦。比身上的疼痛來的更快的是視覺,單月笙那雙白皙修長的手被燙得泛紅。他急得半跪在桌邊,想要捧著那雙手吹氣卻又不敢,手伸到一半不尷不尬地顫抖著。 “做什么?”單月笙似乎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歪斜著身子,輕笑,“我說了讓你坐好?!?/br> “你的手…”向湮不敢怠慢,急忙叫人送了冰水和毛巾來。侍女想幫忙,卻被單月笙遣散了去,他只好親自上陣。向湮小心翼翼地捧著單月笙的手擦拭著,這雙手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當他做錯了事兒時,這雙手會毫不猶豫地落在他臉頰上,留下一個鮮紅辣疼的掌??;相反,當他做得好時,這雙手又會寵溺地揉著他的頭發,撓他的下巴,單月笙會用帶著笑意的聲音說:“做得真好,我的乖狗狗?!?/br> 他端詳著這雙手,在細心擦拭下已經不再泛紅。在上面抹了一層薄薄的藥膏,以防萬一還是得纏上紗布。紗布繞過虎口插入中指和無名指之間時,向湮頓了頓。 “怎么了?”單月笙問。 “你這里有一顆痣?!毕蜾握f,“我之前沒注意到?!?/br> 纖長的無名指內側有一顆棕褐色的小痣,不仔細看看根本發現不了。單月笙抬手仔細找了一會兒:“真的,你不說我都沒發現?!彪S即,他笑著沖向湮勾手,“過來?!?/br> 向湮習慣性地服從,半蹲在單月笙膝邊揚起腦袋。單月笙纏著紗布的手還被他握在手里,便抬起另一只手摸著他的腦袋:“真乖,估計我都沒有你那么了解我自己?!?/br> 向湮不做聲,捧著單月笙的手小心翼翼地纏繞繃帶。單月笙似乎是心情極好,甚至輕輕地哼起了歌。向湮經常被單月笙帶著下戲館,因此也勉強聽出他在哼什么,似乎是一首叫做的歌。講述了一對相愛卻被拆散的男女夜夜趁著月黑風高,相會于一潭泉水邊。他們無法忍受這種無法見天日的相思之苦,終于決定投河自盡。兩人相約泉邊,執手一同沒入泉中。冰涼的泉水逐漸將二人吞噬,男子命喪黃泉,女子卻得以茍活。那之后女子相思成愁,日夜寢食難安、在泉水邊以淚洗面,終是在數年后隨男子而去。上天覺得她的愛情可歌可泣,便將她的靈魂化作月亮,以照亮黑夜,從此的情侶即使不得見天日,也有月亮為其照亮。 聽曲兒時,向湮正坐在單月笙身邊。單月笙給他解釋了一遍后嗤笑:“即使死了一次不成,還能投第二次河。說白了也就是不敢死罷了,有什么‘愛得可歌可泣’的?” “……這樣?!毕蜾稳粲兴嫉攸c頭,“可是我認為她的確足夠愛那男的?!?/br> “嗯?”單月笙偏過頭,撐著下巴看他。 “如果不愛,也不會每日都去泉水邊了?!毕蜾握f,“早日尋別人嫁了不就得了?!?/br> 單月笙搖頭:“如果她真那么愛,早就追著人去了……在泉水邊呆一天也好十年也罷,都不過是裝裝樣子?!?/br> “說不定她……她是在等那男的回來呢?”向湮有些不服氣。 “人死不可復生,哪有那么蠢的人?!眴卧麦喜恍?,躺在靠椅上不再理會他。 他們沒能得出一個結論,以向湮的默認畫下一個句號。 “是嗎?”露娜的笑聲將他從漫長的回憶中喚醒。她笑問:“你呢?你更喜歡什么茶?下次請你來家中做客,便幫你順手準備著吧?!?/br> “不必了?!毕蜾位卮?,隨即意識到自己這樣實在有些傷人,便生硬地轉折道:“男女授受不親,我們孤男寡女如此相處還是不好?!?/br> 露娜被拒絕,聲音卻似乎更愉快了些。她將一只手搭在輪椅上,緩緩靠近向湮:“你不走正門進來,不就沒人知道你來過?” 向湮下意識后退半步:“……我馬上就要離開了?!彼D了頓,補充道,“你最好也盡快離開這里吧?!?/br> “為什么?”露娜問。 “我也不太清楚,我認識的人告訴我南邊有鼠疫,正在向這里感染?!毕蜾纬读藗€謊,“總之能防則防吧,我建議你盡快帶上家當離開……尤其是你腿腳不便,早些離開的好?!?/br> 露娜放下手中的水杯,在桌上發出一聲清脆的磕碰。她兩手交疊在膝上,思索了許久后回絕了向湮的提議:“不過我想我還是呆在這里吧,不僅僅是因為如你所見,我腿腳并不方便我到處走動?!辈坏认蜾螁?,她便自己解釋道,“我在等一個人,等他回到我身邊。如果我現在走了,他就不會回到我身邊、來找我了?!?/br> “你……”向湮還想說什么,終究因為二人才剛相識而住了嘴。他想到屋外那輛老爺車,看著露娜不便的腿腳,嘆息著搖了搖頭。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要對一個剛認識的女人這么上心,可是露娜身上有一種他喜歡的,讓他舒服的氣息,讓他不自覺地就對這個女人軟下心腸。于是他說:“那如果你改變了想法,就告訴我吧。我可以想辦法帶你離開?!?/br> 露娜笑了笑:“好,那我就記下你的好意了。那在你離開前,可以偶爾來同我說說話么?” 向湮沒能拒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