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姑媽,你看看這里!” 原本在山崖上的大帝金身被泥石沖刷,竟被沖出半里之遙。于庸人費盡全力扶住金身,從腰間抽出匕首,朝金身兩個眼窩中戳去—— 頓時極為凄慘而嘶啞的聲音從金身中發出,鮮血如注。 只聽遙遙傳來一聲喝令,八名粗衣斗笠的黑衣人從陰影中向于庸人聚攏。其中一人抽出腰間寶劍,朝玄武金身“唰”的一聲,將那金身的兩條胳膊砍下來,又朝金身前后凌空劈了兩刀,原本完美契合的鎏金銅層頓時開裂,碎成兩半。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那玄武金身之中,竟然坐著一個人。 與其說是一個活人,不如說,更像是一具正在喘氣的尸體。那“人”滿面胡須,看起來是個男子的形體,卻既沒有手臂,也沒有腿腳,兩眼中鮮血如注,一張口大張著,里面卻沒有舌頭。 他的喉嚨里發出嘶啞的吶喊聲,鮮紅的血從兩只眼窩里不斷流淌,像是在哭。 執劍的黑衣人從于庸人身邊恭恭敬敬推開,與其余的黑衣人退回陰影里。于庸人將匕首架在那具“人彘”的脖子上,朝君逸蘭厲聲道: “姑媽,我知道你這些年的怨恨,都是為了這個男人——就讓我一刀結果了他,以免讓你一錯再錯——” 半空中的蛇身女人張開血盆大口,發出尖叫: “不要——” 半空中的黃鐘猛然綻放出耀眼的金光,表面的符文瘋狂流轉,接著綻出一道裂痕,瞬間黯淡了下去。原本被黃鐘光芒掩蓋住的滿月突然變得通透至極,發出極亮的銀光,緊接著朝周邊猛地四散開來,仿佛結界被突然撕開一個口子,露出背后被隱藏的事物, 那是—— 虛空—— 無窮無盡、無邊無際—— 無始無終、無生無滅—— 將一切歸于虛無—— 令人心驚膽戰的宇宙洪荒 結界破開的口子里,像是有億萬年的星光流轉,令人目眩神迷,卻又隱隱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鳴聲。起初眾人只是靜靜聆聽著,接著一個年輕道士忍不住驚嘆: “是窮奇——是窮奇的怒吼聲!” 誕生于鴻蒙之初,甚至比元始天尊更為古老的存在——眾人一旦意識到這是窮奇兇獸的嘶吼,頓時汗毛倒豎,不知所措。昆侖青曉清嘯一聲,半空中長劍一抖,頓時化作千萬根銀絲,修補在了黃鐘之上。 原本黯淡下去了的黃鐘,又重新綻放出金色的光芒。 半空中的巨蛇張著大嘴,又粗又長的身體上又生出八個蛇頭,每個蛇頭都張開大嘴發出非人類的尖叫聲。地面的泥土又增添了無數個裂口,從那些裂口中飛出千萬只金色蝴蝶,瞬間整座山巔,都被染上一層令人目眩神迷的金光。 昨日種種,譬如朝露。 苦海無邊,何妨貪歡? 在妖蝶金粉的幻象之中,巨蛇忽然化作渾身赤裸的美人。面目猙獰的蛇頭化作溫柔嬌俏的淺笑,宛如當年心思純真無瑕的少女,正在朝自己的情郎報以纏綿的目光。 年輕的男子在月下彈琴,紅衣少女隨之翩翩起舞。 年輕男子伏在案上睡著,紅衣少女在樹蔭下用玉石雕刻著愛人的模樣,唇角帶著溫柔的微笑。 年輕男子在林中練劍,紅衣少女奔向他,手里捧著金線刺繡的嫁衣。 …… 幻象在慢慢變化。 鋪天蓋地的暴雨,沉沉無盡的長夜。身穿嫁衣的女子站在空曠無人的山路上,她的手里拿著劍,身后是被暴雨沖刷著的石階,和雨水也無法洗刷的鮮血。 女子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 半空中的巨蛇發出尖利的嘶鳴聲,口中的蛇信化作長劍,朝昆侖青曉刺去。兩名黑衣人在半空迎上長劍,卻被劍風一掃,立時身體被撕成兩半,倒了下去。那長劍去勢只略略一緩,瞬間已到昆侖青曉面前。 另一名黑衣人卻迎了上來,手中劍光一抖,與那長劍相擊,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那長劍被擊得轉了個圈,朝另外的方向飛出,堪堪落在趕到的溫別莊的手里。 那黑衣人身體一震,顯然被長劍一擊,功力耗損不少。昆侖青曉震驚至極,看到那黑衣人手中劍刃的刻字,難以置信道: “這是無殃道人的寒山劍——你真的是無殃道人?你怎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甘心入殘陽道為奴?” 那黑衣人回過頭,用兩只原本是眼睛的空洞,無聲地看著他。 百里臨江見溫別莊得了那劍,絕美的容顏上剛剛露出狂喜之色,又瞬間凝如寒霜,心中大感狐疑: “怎么,這劍有什么問題?” 溫別莊倒也不瞞他,低聲道: “這劍不對勁?!?/br> “這是聽霜劍?有什么問題?” 溫別莊握住劍柄的手微微顫抖,猛地回頭看著百里臨江,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變得一片純黑,看得百里臨江心中一驚。溫別莊哼了一聲,足下輕點,幾個起縱,便落在那巨蛇身體上,手中聽霜劍一抖,竟然將那巨蛇的一個怪頭斬了下來。 那巨蛇發出極為凄厲的一聲慘叫,身體又迅速地躥高了幾丈,震得滿山泥土不斷滾落。溫別莊手腕一震,聽霜劍生生從巨蛇的傷口處插入半尺,黑色的血液濺上劍身,宛如玄色的花紋。 那花紋竟在緩緩流動。 空中原本被黃鐘光芒掩映得黯淡了的結界缺口,又突然漲大了幾分,那隱隱的異獸怒吼聲又在空中回蕩。昆侖青曉噴出一口血: “不好!快阻止溫別莊,他在用聽霜劍吸取蛇妖的血——這只會進一步加劇窮奇異變!” 然而昆侖弟子困在陣法之中動彈不得,僅存的六名黑衣人垂手侍立一動也不動。幾名瑟瑟發抖的南宮家仆從也不過是茍延殘喘的普通人。百里臨江完全不明白眼前究竟發生了什么,卻向來動作比腦子快,抓住那巨蛇掃到面前的長尾,手腳并用攀在巨大的鱗片上。那巨蛇鱗甲堅硬如鐵,將百里臨江的手腳劃出數個傷口,頓時鮮血橫流。百里臨江深吸一口氣,心中運轉如飛,頓時生出無窮力量,手腳并用攀爬到那巨蛇背上,一個猛撲,極為狼狽地撲在了溫別莊的背上。 那人身體輕輕一震,純黑色的眸子轉動著,似乎在打量百里臨江的來意。 百里臨江不知怎的,心中像是被一根細線牽扯著,輕輕一痛。 香積寺前灰煙裊裊,轎簾被風無端撩起,露出一張絕色的臉。 一對纖眉似愁似蹙,一雙美得令人心碎的眼眸中,充滿茫茫霧氣。 那是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感覺。他心想,這刻要為面前這人死了,也好。 “老妖怪,小爺在地洞中拼死拼活地救你,可不是讓你為非作歹折騰出什么幺蛾子的?!?/br> 地洞中“拼死拼活”的后果還在屁股里隱隱作痛,百里臨江咬咬牙,握住那人寒玉似的手腕: “這聽霜劍有古怪,快放開?!?/br> 那人一雙純黑色的眼睛盯著他,像是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百里臨江心中一動。 他想起地洞之中,溫別莊被寒毒侵襲,說自己是純陽之軀,有解毒之效。百里臨江咬咬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將舌頭咬破,朝那人嘴唇遞了過去。 那人的嘴唇冰冷如鐵。百里臨江湊上去,只覺得舌尖上的熱血咕嘟咕嘟往外冒,倒是涌了自己一嘴的鐵銹味兒。 一條冰冷的舌頭如饑似渴地糾纏過來,在百里臨江的唇齒間胡亂攪動著,仿佛要將他的舌頭整根吞下去。 模模糊糊間,他聽得倉啷一聲。 原來絕世神兵墜地,和普通鐵劍落到地上,聽起來也沒什么兩樣。 一只柔軟卻有力的胳膊勾住百里臨江的后腦勺,加深了這個吻。溫別莊將他放開時,兩只眼眸亮得像是水銀,眼神里又是驚異又是懷疑: “你在救本座?你在用自己的血救本座?” 話音剛落,失去聽霜劍制衡的巨蛇又猛地挺起身子,剩下的幾個頭顱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將地面上的人吞吃入腹。溫別莊眼神一黯,從袖中抖出紫玉梳,化作一枚尖綴,猛地插入那巨蛇的七寸處。 巨蛇朝空中騰起十數丈,又重重跌落在地。蛇身上的妖頭仿佛衰敗了的果子,瞬間萎縮只剩下一層皮。只有君逸蘭的臉披頭散發狼狽不堪,蛇身艱難地一拱一拱,湊到金身殘殼里,斷手斷足的男子身邊。 “柳郎……柳郎,如果我們重頭來過,你會不會后悔愛上逸梅,而是選擇我?” 男子雙手雙足俱失,已經無法做出任何動作;他雙眼流血,口不能言。然而他似乎仍然能聽見君逸蘭的話,將頭轉過去,用空洞的雙眼對著瘋狂的女子容顏。 男子緩緩地搖了搖頭。 昨日種種,譬如朝露。 縱然能一晌貪歡,—— 可是, 當一顆心已經愛上了別人, 又如何能將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