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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我小時候記憶中的你,不是這個樣子的……你這個樣子讓我害怕得很……姑媽,我來懷璧山莊是需要你的幫助,你知不知道,三年前哥哥他——” 于庸人急促地說著,卻突然發出一聲尖叫: “血——金身在流血,一滴一滴鮮紅的血——” 君逸蘭站起身來。她仿佛沒有看到地上漸漸散溢開的血跡,而是慢慢走到金身面前,踮起腳尖,伸手輕輕摸著塑像的面頰,用哄誘的聲音輕輕說: “瞧,你又不乖了……我知道,你這樣折磨自己,就是為了讓我心疼……我真的很心疼……” 房間的角落放著炭盆,為了塑造金身,里面的炭火須日夜不熄,以供鍛造之用。女子順手抽出一柄炭鉗,往金身尚未完成的縫隙里一插,金身頓時發出極為凄厲而嘶啞的尖叫,從縫隙里冒出一絲血rou焦糊的氣味,就像是—— 就像是被guntang炭鉗戳中的,是個活生生的人一樣。 女子將面頰輕輕貼在塑像毫無表情的金色面孔上,仿佛依偎著甜蜜的情人一樣。 “你想聽一個故事嗎?一個姑媽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的故事—— “十八年前,有一個初出江湖的少女,愛上了一位翩翩少年郎。 “起初,他們情投意合,深切地愛著對方??墒菨u漸的,他們中間出現了裂痕。 “像每個行走江湖的年輕人一樣,少年郎充滿了雄心壯志,想要在江湖上出人頭地—— “可是,他漸漸發現,無論他走到哪里,比他更引人矚目的,竟然是他身邊的少女。 “少女聰明過人,精通卜筮之術,又擅長機關奇術……慢慢的,少年郎對少女生出了不滿之心,少女卻一無所知…… “終于有一天,少年郎對少女說,我不喜歡你在江湖上拋頭露面……少女傷心極了,她想起自己出師之時,師父曾經對自己給予厚望,并囑咐過自己,江湖人心易變,只有地位、武功和技術才完完全全屬于自己…… “可是少女想起情郎……終于,她下定了決心,對情郎說,我們歸隱江湖,從此不問世事,我愿意洗手作羹湯…… “他們回到少女父親逝世留下的莊園里,打算成親??墒撬麄冇龅搅艘粋€人,少女的孿生meimei…… “meimei容貌生得和jiejie一般無二,卻不習武功,也不擺弄機關木石,只知道彈琴、刺繡和烹飪……殊不知,在男人眼中看來,相比舉世無雙的機關術,這些不值一提的技藝竟然令女人看起來更美更溫柔…… “少女回到莊園,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為她答應過情郎,等成婚以后,她就再也不碰這些令他厭煩的東西…… “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等少女從美夢中醒來,準備封葬過去的一切,心無掛礙地嫁給情郎的時候,卻發現,情郎已經深深地愛上了自己的meimei……” 君逸蘭說到這里,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親手雕鑄出來的金身塑像。 那塑像的眼珠里滲出一滴、兩滴晶瑩的東西。 是眼淚。 于庸人輕輕退開半步,用半帶顫抖的聲音問: “姑媽,當年那位我從未見過的逸梅姑姑,和柳公子,真的遠赴塞外、不問世事了嗎?” 女子的手指輕輕滑過金身冰冷的臉頰,拭去上面晶瑩的淚水,放進嘴唇里輕輕舔了舔。 她笑了,笑聲回蕩在房間內,顯得那么詭異。 “君逸梅這個賤人……你知道嗎,從小她就懂得怎么討好男人……連爹爹在世的時候,都格外偏愛她……明明一般學刺繡,我繡得更快、更繁復,爹偏偏要夸她更有靈氣……明明我的奇門術數一學就通,不輸男子,爹爹卻責怪我性格偏戾、全無半點女兒溫柔……” 她回過頭,看著于庸人,露出憐憫又輕蔑的笑容: “你難道就沒有怨恨過嗎?你們于家也是一樣,也虧了我哥這個傻小子甘心入贅,天火神功傳男不傳女,傳孫不傳婿,縱然你有不輸于男人的意志,又怎樣?” 于庸人低下頭,用力握著拳頭,肩膀微微顫抖著: “那又怎樣?我們于家的家事什么時候輪到外人指指點點了?” 女子哼了一聲: “的確不一樣……既然爹那么偏疼那個賤人,那也就別怪我生異心,在他病重時往他的藥里加砒霜……” 于庸人捂住嘴,發出一聲難以置信的輕喊。 女子走到桌邊,皺著眉頭,手指輕輕撫摸著一把寶劍的鞘身,聲音如同夢囈一般: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夜晚…… “懷璧山莊的少莊主大婚,又是同聲名鵲起的年輕少俠……請柬已經盡數發出,山莊十數年來頭一次張燈結彩,紅色燈籠沿著石階掛了一路,將山莊上下映照得燈火通明…… “我是君逸蘭,懷璧山莊的女主人……可是我很快,就要成為全江湖嘲笑的人……因為,我的未婚夫愛上了別的女人…… “那是個漫長的,沒有月亮的夜晚…… “婢女稟報說,有人求見…… “那人穿著一身黑色罩袍,沒有說她是誰,只是遞給我了這柄寶劍……那人說,這是名動天下的聽霜劍…… “我問,為什么是我?她笑了笑,說,沒有人可以選擇聽霜劍,聽霜劍選擇它的主人…… “為什么是我呢?我不明白,繼續追問。那人笑了。 “哪個我?‘匠心玉手’君懷問的女兒?‘小君子劍’柳惜歡的未婚妻子?還是懷璧山莊的女主人? “那人已經不動聲色離開……聽霜劍放在我的面前,我聽見它這樣問。 “它在輕輕問,君逸蘭,你想要什么? “沒人問過我想要什么……爹爹讓我學刺繡,卻沒問過我,我究竟想不想要學這個……柳郎說不喜歡我拋頭露面與木石為伍,卻從來沒問過我,我究竟是不是喜歡機關之術……我忽然想起了師父,師父說,逸蘭,這世上人心亦變,不會變的只有你自己的武功、機關和術數…… “如果,我真地想要呢?” 女子睜大眼睛,用茫然的目光看著于庸人,美麗而蒼白的臉上寫著痛苦而狂熱: “我想要——爹爹留下這座懷璧山莊,我想要它——君逸梅這個賤人絕對不能和我分享!我想要擁有獨步天下的機關之術!我想要柳郎陪在我的身旁——” 女子的臉上泛起奇異的紅色,顴骨上的肌rou微微抽動了一下,像是充滿了喜悅和快樂—— 不遠處傳來尖利的女子驚叫聲—— 水榭的地板發出輕微的震動,像是地下有什么巨大的東西正在慢慢蘇醒。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盡,門被猛地推開,兩個年輕婢女一前一后撲了進來: “莊主,蛇——大蛇——” 為首的婢女臉色慘白,身體僵硬地倒了下去,背后密密麻麻的金色蝴蝶展開翅膀,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睛不斷眨動著,瞬間將那婢女吸干了血rou,變成一張扁平的人皮。那群蝴蝶輕輕振動翅膀,騰到半空,化為一陣金色粉末,便消失不見了。隨后的那名婢女只來得及輕哼了一聲,胸口隨即穿了一個窟窿,一個蛇頭從窟窿里探了出來,隨即伏下身體,沿著地板游走到了角落去。 水榭的門洞開著,被狂風吹動不住地撞擊墻壁。 天地異變! 原本輕蒙著霧氣的黎明天空,像是瞬間被貼上了一層黑色的薄紙,泛上了一層粗糲的黑色。一輪滿月在空中變得極大,接著慢慢變得扭曲,像是玉盤被粗手粗腳的學徒摔落在地,四分五裂,被狂風吹得向四周緩緩飄移。 水榭外高崖上的瀑布,被狂風一卷,竟然朝上方豎直卷起,又四散落下,竟如傾盆暴雨一般,不住沖刷著玉沉水榭的屋檐。君逸蘭抽出寶劍,走到門口,呆呆地看著屋檐垂下的雨簾。 “那天夜晚也是如此……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逸梅苦苦哀求,讓我不要傷害她……我就這么輕輕一捅,鮮血就從她的身體里不住涌了出來……她的尸身就葬在那片蘭花田里……” 溫別莊從帳幔后閃身而出: “君莊主,你為聽霜劍邪氣所傷,心神已亂,若不克制,進一步激發這山中蘊藏的邪祟,只恐后果不堪設想——” 君逸蘭杏眼圓睜,怒道: “你是什么東西,也敢教訓我?” 女子手臂輕揚,聽霜劍泛起一道寒光,瞬間化作鋪天蓋地的狂風卷雪,頓時令房中眾人覺得一陣刺骨寒意。溫別莊輕輕一笑,手指在紫玉梳齒輕輕一撥,卻聽得錚鳴大作,猶如巨呂黃鐘,竟將那片片冰雪碾碎成塵,化為點點細雨,隨風去了。 溫別莊身上輕紗被狂風激得獵獵飄動,唇邊噙著微微笑意: “君莊主,你已走火入魔,若再不收手,只恐引發窮奇異動——” 忽然一陣極為刺耳的銳嘯聲從遠處傳來,緊接著低語聲傳來,仿佛有無數的聲音正在念誦著什么。 君逸蘭的臉色驟變。 一個金黃色的物事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漸漸升至半空,與破碎的滿月一般高低,漸漸越變越大,變成一枚巨大的黃鐘懸在半空。 隨著經文的念誦聲絡繹不絕,那巨大的黃鐘在半空中,也隨著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 正道將離 窮奇異動 昆侖出世 帝鼓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