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之外是個圓形的大廳，是為主殿，地上鋪著黑卵石和墨玉制成的板磚，質堅而光滑，中間純黑如漆者，泛著黑光，邊緣呈花斑、條帶狀紋路，四角各豎起一根古樸的廊柱，頭部卻如猙獰龍首，吞吐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

    走廊正對有石階，十幾層逐級向上，石階上設有一個主座，若站在下面看那主座，便要抬頭仰望。主座上斜坐著一個戴閻羅面具的男人，男人玄衣蟒袍，半邊曲肘撐在玉石扶手上，好似在假寐，腦袋歪歪地搭在手背上。軟軟滑落下來的袖口處繡著精致的金色暗紋，露出半截小麥色健康的手腕和前臂，雙腿交疊，腳蹬厚底緞面長靴，靴頭高高揚起。

    這是一個在暗處俯瞰眾生的神座上的男人。

    北辰玨在心底評價道。

    “死了么?！蓖踝系哪腥怂剖菄@息，“她處心積慮了這三年，本座也看著挺憐愛的，然而全毀在這一夜了?！热绱?，未央，從下面重新找一個頂上來，幽冥殿七殺，總不能變成六殺、五殺?！?/br>
    他意味不明地用手指敲了敲座椅扶手，“你說是吧，未央？”

    未央語氣不變，只管應聲：“屬下遵命！是的，座上?！?/br>
    “真沒意思?！蹦悄腥肃托α艘宦?，“那么，他們兩個是誰？”

    他撩了撩眼皮，終于看見了他們。

    未央恭敬地回答：“他們是替我們清理門戶的‘好人’，屬下帶人追殺到那里時，冥沙已身死。故而屬下只好帶他們和冥沙的尸體回來。不過……”

    “你做的很好，幽冥殿一向賞罰分明，不能怠慢了客人?！?/br>
    他聲線低沉地打斷了護法，忽而低低笑了起來，“作為獎勵，不如……就請兩位看一場好戲吧，如何？”

    但沒等他們答應，他就輕輕拍了拍手掌，在空曠的大殿里放大回響著。

    “長樂，請叛徒幽華過來?！?/br>
    及到此時，北辰玨還不知會發生什么。他還滿心期望著，遇到同為殺手在幽冥殿任職的暖兒，因自己目前是寧王，不便與他相認，就悄悄地假傳“祁王”的口信，讓她回來，重新回到祁王府去。他已想好了說辭，他不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樣空泛的大道理，他只說：

    我與你們一起。

    我與你們一起解決。

    他如此期盼著，幻想著來之不易的團聚。

    他還想著，要好好與暖兒道歉，林兒逝去了，是他沒照顧好林兒，是他的錯，他會用后半生來恕罪，也會好好保護好暖兒，不會再讓暖兒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殿中響起了鎖鏈嘩啦啦之聲，因石壁大廳的空曠，而顯得格外清晰入耳，除此之外，還夾雜著物體拖地的呲呲聲以及液體滴滴答答之聲。

    他下意識地朝側方通向偏殿的黑黢黢的洞口看去，只見那里出現了三個人，兩個黑衣的男人，一人一手抓著中間瘦弱的女人的胳膊，女人毫無生氣地耷拉著頭，披頭散發宛如厲鬼，頭發臟兮兮，凌亂得像瘋長的野草，臟亂得像泔水的抹布，身上掛著的衣服破破爛爛，這里露一塊rou、那里破一個洞，顯出里面慘遭酷刑的rou體，將黑衣染成了血衣，而粘稠暗紅的血液還在順著那掛著各種器械的豁口、不知疲倦地淌著，雙腿扭曲、雙足覆滿血痂、對向交叉著，在地上拖出一條慘烈的血跡。

    他心神震動，久久不能回神。

    此前，北辰玨從未看過酷刑。即便是死了，在天一手下，也是痛快的。

    “長樂，別讓她死了，喂她死還丹了么？”神秘男人慵懶地問。

    “喂了，暫時死不了?！逼渲幸蝗颂痤^，咧嘴一笑，“不過，早就問出來了。就是屬下想要折磨她，才用了這么久的?！?/br>
    “問出來了就好，還以為她多硬氣呢?！蓖踝系哪腥溯p笑，抬了下巴指著他們，“正好，長樂，我們來了客人，不可怠慢了他們，你來招待一下?！?/br>
    長樂隨意掃了他們一眼，笑了：“客人？幽冥殿還會來客人？真稀奇。哦，有個青龍的皇族，是——屬下認出來了，是那個寧王吧！難得難得，真是尊貴的客人呢！可得好好招待。旁邊這位……咦？好像……是我們的同類……”

    然后，他往未央那兒一看，嘴角笑容更大：“呦，未央，你可真殘忍，這么快就把人給弄死了，我還想玩兒會兒呢?！?/br>
    “行了?！蔽囱朊鏌o表情，“座上讓你表演呢，廢什么話?！?/br>
    “嘁，整天臭著一張臉，也不知你神氣什么?！遍L樂罵了一句，就俯下身，雙手按著女人的肩膀，嘴角咧起一個大大的笑容：“喂！幽華，折磨你這么久了，本護法給你一個求死的機會，你要不要??？”

    女人頭顱低垂，頭發凌亂地蓋住了她大半張臉，聞言，她緩緩地抬起頭，死寂的眸子中注入了一點光亮：“你保證，給我一個痛快？”

    “是呢……”長樂低聲蠱惑道，眼角笑紋異常刺眼，“只要你一五一十地跟殿主說說，你們兩個為甚么意圖謀害殿主，本護法就做主，給你一個痛快?！?/br>
    “好，我只希望你遵守承諾?！迸说穆暰€平板無波，她仰頭看著座上，低低地敘述著，“我和冥沙情同姐妹，生活還算不錯，一次被人販子拐賣到玄武國，輾轉幾年逃出來后，回到家中，冥沙卻發現自己的父母被屠戮，四處查證后結果指向幽冥殿。冥沙悲痛欲絕，決定潛入幽冥殿為父母報仇?！?/br>
    “我們從未分開，我也不忍讓她一人到危險重重的幽冥殿。于是，我陪她進來了。期間，我們找到買兇的人，是冥沙父母的仇敵，我們殺死了他，卻也發現，原來當初是君絕，也就是殿主執行的這個任務?！?/br>
    “冥沙不甘心就此放棄，我們暗自積蓄力量，卻無論如何也打不過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步步高升，成了幽冥殿的新主人。我們只好忍耐下來，繼續蟄伏。昨天，冥沙發現你好像異常虛弱，幾番問證之后，確定你是功法反噬。于是，冥沙哄著你喝了化功散、軟骨散以及數十種毒藥，才下手的。沒想到你不僅發現了，還給了她一掌。她重傷之后發現事情敗露，一力之下自己承擔了所有，拼死逃了出去。接下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

    ……堪堪過了五分鐘，北辰玨才回過神來。

    他呆呆地聽著“幽華”的訴說，卻不知自己聽了什么。如果、如果……這是三年前那個恬靜淡定的小jiejie，他簡直無法想象，她這些年都經歷了什么，遭受了怎樣殘酷的對待。

    他也是這時，才反應過來，故事里的冥沙是他的林兒jiejie，面前的幽華是他的暖兒jiejie。

    每天早晨溫柔喚他起床，足以信任和依賴的暖兒，和準備好換洗的衣物，全心全意支持他寵愛他的林兒。

    ……怎么會這樣呢？為什么會發展成這個地步呢？

    他被一股巨大的悲傷所籠罩，明明淚水已經堅強地止住了，可眼角和鼻子又開始酸澀，一種稱為沖動的東西在他體內叫囂，讓他想不顧一切地把一拳干碎殿主的面具，把暖兒救出來。

    他的暖兒jiejie啊，何止一個“慘”字了得！

    北辰玨握緊了拳頭。

    天一拉著他的袖子，低聲：“主上，別沖動?！?/br>
    “哦～”長樂拉長了語調，猩紅的舌頭在牙齒外晃了一晃，“那你看見冥沙的尸體了么？你還有什么想說的么？”

    “想說的？”暖兒遲鈍地歪了一下頭，看見那邊全無聲息的女人，瞳孔散大，眼淚驀然落下。

    “有的。我想說，我此生最后悔的是，陪了她進了幽冥殿?！?/br>
    “哈哈哈哈～”長樂大笑起來，他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沁出淚水，“哈哈哈～幽華啊，你們倆關系那么好現在還不是哈哈哈～……你說這句話我可真愛聽啊～果然是變聰明了??！好好好！本護法這就成全你！”

    他笑得歡暢，伸出手掌，扣在暖兒頭頂上，暖兒只來得及翹了下嘴角，身子便倒下了，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氣息。

    林兒。暖兒。

    北辰玨眼睜睜地看著，腳掌宛如釘在地上，半邊身子已然麻木。

    長樂終于笑夠了，看向他們這些“客人”，問道：“殿主，這些人怎么處理??？”

    “虐殺癮犯了？”未央幾步走到他們跟前，冷冷道，“那也給我忍著。他們可是于我們有功的客人，我們只是接錢才殺人，又不是濫殺無辜！”

    “嘛嘛嘛～”他裝作怕怕地捂住了心臟，轉頭看向座上的男人，委屈道，“殿主，您看看未央好兇哦～屬下也只是提提而已嘛?！?/br>
    “報告座上，未央容秉！”未央一手斜放于胸前，臣服地低下頭顱，“寧王是是幫助我們的客人，屬下私以為應與他交好，寧王愿意跟著屬下前來，是為的冥沙，他與冥沙有些交情，其實是想請您看在他的面子上，為冥沙留個全尸?！?/br>
    “一具尸體而已，什么大事?！本^看向他，頷首示意，“準了?！?/br>
    “還有其他事情嗎？”殿主的聲音流露出倦意，為了處理兩個叛徒，他也是一宿沒睡。

    北辰玨全身發麻，他又怎么能說，我還希望你把暖兒放了，可是暖兒已死，他又怎么能說？

    “君絕，本王與暖、幽華這丫頭也有交情，你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幽華的尸首也交給本王罷？”

    他一字一頓地說。

    他的眼神甚至不敢與殿主對視，生怕被他看出眼中的恨意來；他也不敢從聲音中泄出，盡管他的請求已經不太對勁，會有當場翻臉的危險，但是，他又怎么能把暖兒一人留在冷冰冰的幽冥殿，此后一去，不知又要如何，還有沒有再見之機？或者，就如未央所說，“碎尸萬段，挫骨揚灰”？

    沉默。

    “寧王，你與暖兒這個叛徒有交情？這怕是不太可能?！遍L樂摩挲著下巴，嘿嘿笑了兩聲，出聲打破承諾，“憑這個丫頭的身份，也是不太可能與你有接觸的?！?/br>
    北辰玨并未理他，而是揚聲，冷靜至極地對他們的殿主說：“君絕，為了她們，本王還不至于跟你翻臉。你應該看得到本王的誠意吧？剛才你們處理叛徒時，本王可是并沒有阻止。本王拿出了誠意，你們也應該拿出足以匹配的才是?！?/br>
    君絕半瞇著眼睛，似乎是在假寐。

    天一已匕首在手，面色凝重，全身緊繃，做出了迎戰的姿態。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北辰玨嗓子發干，他站在那里，卻好像血液都是冰涼的，幾十號黑衣人齊刷刷地看著他們，像冰冷的刀子，也像淬了毒的箭矢，令他動彈不得。

    這是他出生以來，面臨的最危險的境地。

    這時，外面匆匆走進一個人，立即跪下通報：“殿主，左護法，右護法，不好了，外面已被正規軍包圍了，說我們劫了他們的王爺，要我們放人！”

    由不得他不慌張，自古以來，殺手都是在暗處行事的，何時會和軍隊面對面杠上？

    “來了?！本^并不意外，負手站立，眼神深邃，“我們尊貴的客人，果然不同凡響?？磥?，是我們留客時間太長，有人等不及了。你說是不是，未央？”

    未央雙膝著地，跪下請罪：“是的，座上?！?/br>
    “屬下考慮不周，不該將寧王帶入總部，致使闖下禍事。屬下愿攜人手前往處理，回來后自當承擔一切責罰，絕無怨言?！?/br>
    “不必。我們只是待客，又不是劫人，你與他們好好解釋清楚便是?！本^一揮手，吩咐左護法，“長樂，過后你疏通一下所有人手，傳達這個據點已暴露，此處就廢棄不用了?！?/br>
    “遵命！”長樂抱拳應道。

    “寧王，本座乏了，先去休息了，這次匆忙之間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說罷，便身形鬼魅地隱入暗中，北辰玨眼神一晃，他就離開了。

    兩護法見殿主走遠，便站了起來。長樂跨步大，一下子斜擋在未央身前，加快腳步到了他跟前，眉毛一挑：“原來是寧王啊寧王，久仰久仰，剛才殿主在，不敢相認，現在呢過來陪個罪。幽華的事情嘛，您也看到了，在下也是受殿主之令，沒有辦法?！?/br>
    北辰玨別了頭，沒搭理他，卻令天一背起林兒和暖兒的遺體。

    長樂臉色陰沉下來：“寧王，您這是什么意思？”

    他蹙眉，未央從側面推開長樂，冷淡道：“你讓開?！?/br>
    “寧王，您的人在外面，還請您與我一同出去，向您的手下解釋一下，我們只是請您做客，幽冥殿沒有惡意?！?/br>
    還沒有惡意？北辰玨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剛才若不是寧王的人來了，說不定就要當場把他這個結了怨的人了結了。

    但他對這個人觀感還不錯，于是頷首道：“請?！?/br>
    未央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道：“感謝您，寧王！接下來，希望您還是跟著我的腳步走，這里機關多，不要受傷了，然后我們盡量快點，不要造成兩方不必要的傷亡?！?/br>
    他當先轉身，兩人隨即跟上。

    走了沒幾步，他聽見長樂嘁了一聲：未央，馬屁精。

    到底誰是馬屁精？北辰玨的心底升騰起恨意：

    長樂，君絕，我與你們有不共戴天之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