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救
曾幾何時,蟬予還妄想過進入太子府,因著楊鐸一直不肯見他,見了也不說話,他便寄希望于嫡母,想著自己也算陣國人,與嫡母是老鄉,她應該會接納自己。 然而嫡母比楊鐸還難見,僅在尹壽王的生辰筵上見過一次,此后再沒能窺得其金面,后來發生種種事情,蟬予逐漸不再對太子府有貪念,誰想就在他將此事徹底遺忘時,他的嫡母,高瑱,居然忽然出現。 可蟬予并無太多觸動,僅僅是驚訝,現下他人在大獄里,不知白天黑夜和時辰,連是哪里的大獄都不知道,高瑱卻憑空出現,蟬予覺得她必定有什么陰謀。 蟬予為表尊重,從草垛里站起來,高瑱皺了皺眉;“不止瞎,還瘸了?真不知楊鐸留你有什么用,就因為你是庶出?” 蟬予說不了話,所有情緒都隱含在右眼中,呼之欲出,而高瑱仿佛有顆七竅玲瓏心,竟一一讀懂。 “也罷,管你是不是庶出,又或是別人的野種,給你條活路,你可愿意?”高瑱淡漠道。 蟬予下意識點頭,接著又投去疑惑的眼神。 “不過有件事我要問你,”高瑱說完,眼中的冰冷有破裂的跡象,仿佛冰封之下的暗流要沖出來;“那本……芳名錄,是你呈上去的?” 芳名錄……哪本? 蟬予思忖著,搖搖頭,高瑱得到答案的瞬間,仿佛松口氣一般,垂下眼臉,雙肩緩緩塌陷,仿佛長久支撐的架子放松下來。 蟬予不明所以。 “你走吧,”高瑱說完,一把拽掉她所帶來犯人的面罩,勁裝男子則松開鐵鏈,將那犯人一腳將其踹倒在地。 蟬予這下明白了,高瑱竟然是來救他的!而這個犯人是頂替他來的! 為什么? 蟬予遲疑地看向高瑱,他現在不敢輕信別人。那勁裝男子上前要拷蟬予,蟬予連連后退。 高瑱看他站在原地無動于衷,不耐煩地催促;“你不想走了?” “啊……!”蟬予張開嘴,他還是說不了話,只能焦急的指指犯人,指指自己,又指指高瑱,一連串的比活下,勁裝男子懂了。 “夫人,他在問為什么要幫他……” “我不是在幫你,”高瑱臉上帶了慍怒;“我只是不想事事都遂了楊鐸那畜生的愿?!?/br> 蟬予看她這幅表情,忽然想到楊斐。楊斐天真無邪,眼睛與高瑱很像,真想象不出是這對夫妻的孩子。 不……也許他的天真無邪……是遺傳自那個出家人父親。 蟬予憋不住,還是連比帶劃的問了楊斐的情況。 聽到勁裝男子的轉達,高瑱眼神柔和了些;“你與博衍是摯友?博衍倒也提起過你……他如今……摔斷了腿,在太子府中靜養?!?/br> 摔斷腿……蟬予猜測是騎馬導致。 高瑱說到這,沉重的閉上眼睛,讓蟬予覺得事情并非她所說的這樣簡單。 “你走吧……不要再出現,也不要再來尹國!記住,你姓楊炎!楊鐸是你的仇人,我不會允許楊鐸有后人!這次我看在大師的份兒上……放你一馬,倘若以后再相遇……我不會輕饒你!”高瑱說完,徑自戴上兜帽,退到牢籠外,勁裝男子給蟬予銬上鐵鏈,撿起那塊破布蓋上他的頭。 “不許說話,彎著腰跟我走,”男子說完,拉著蟬予走出牢籠。 蟬予燒未勸退,卻精神健旺,他不敢置信居然被高瑱救了,不管她懷著怎樣的心思,至少她親自來救了自己!至于她說的大師……應該就是她那個出家人情郎吧,只見過一面,他便對自己有了慈悲心? 不過她怎么知道自己在這的? 蟬予懷著滿腹疑問,亦步亦趨走出大牢。 外面是黑夜,又糊里糊涂走了一陣,蟬予被塞入一輛小而破的馬車,進入馬車后,蟬予想往外看,都被勁裝男子制止了。 “還未出城,不許說話!”勁裝男子低聲道。 蟬予聽話,以為這里是常州。 馬車吱喲吱喲走了一陣子,直到蟬予心中開始惴惴不安時,終于停下,勁裝男子打開他的手銬,自己出了馬車。 蟬予摘下面罩不明就里,只聽那勁裝男子出去后與一人攀談,少頃,事情辦妥,有人走近小馬車。 蟬予緊張起來,他不懂高瑱是何用意,怎么把他塞進這小馬車,又去了哪?而外面的是誰…… 簾幕被人撩開,外面是一黑色剪影,蟬予嚇的一吸氣,受驚的野獸一般瞪大眼睛盯著他。 “蟬予?是蟬予嗎?” 是個渾厚的男子聲音……蟬予快速的回憶,竟有些耳熟? 那人也看不真切,干脆出去拿了個燈籠伸進來,這下子都看清了彼此。 眼前這男子是個光頭,身著不干不凈的灰黃僧袍,肩上還有個包袱,眼中是蟬予沒見過的擔憂,居然是許久不見的虛塵大師! “啊……??!”蟬予張開嘴喊出來。 “我的娘啊,真的是你!怎么……怎么這幅鬼樣???”虛塵大師擰起眉毛;“真不會說話了?” 蟬予張著嘴點頭,斷斷續續的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死里逃生遇故知,蟬予的眼圈紅了,雖然他與虛塵大師沒怎么相處過,可他身上帶著一股故去的影子,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蟬予對常州的點滴回憶,酸楚感撲面而來。 虛塵大師伸進一只大手捏開蟬予下頜,仔細探究;“你舌頭也沒事啊……怎么好端端的就啞巴了?他們給你灌藥了?毒啞的?” 蟬予含著淚搖搖頭,他也不知道,自從楊炎幼清倒下的那一剎那,他的舌頭也變成了塊死rou。 “沒事,待在咱們出了尹國,帶你去瞧瞧,”說完,虛塵大師又看看他的眼,越看面色越凝重;“這幫畜生……好好的人折磨成這樣子……哎……你還帶???” 蟬予再次受到他人關懷,心里越發痛起來,他告狀一般抓住虛塵大師的手,想與他訴說。 “噓,還不是時候,”虛塵大師趕忙制止他;“咱們現在礦山附近,不遠處都是梁州的兵,先離開這!” 原來這里是梁州,去哪? 蟬予抓著虛塵大師,可惜虛塵大師十分性急,只重復讓他在輿里藏好別出聲,并把包袱扔到蟬予懷中,親自駕車走了。 蟬予坐在車里,懷抱虛塵大師的行囊,感受著顛簸路途,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沒想到他也有重見天日的時候,他居然……逃出來了。 虛塵大師心中有譜,他此行就是專程來搭救蟬予的,早前探聽好路途,專找崎嶇山路行進,好幾次車轱轆別在草窩里,好在虛塵大師身強力不虧,這么多年的葷腥不是白吃的,憑借一己之力,數次將馬車拉出困境,于三個晝夜的不停歇后,二人進入郢國境內。 這幾日,蟬予沒干別的,在小小破破的輿中吃了睡,睡了吃,抓緊時間恢復體能,待到進了郢國灰水郡,蟬予的病已差不多痊愈,只是腿傷還沒恢復。 虛塵大師這段時間沒怎么看蟬予,現在拉開簾幕,竟覺得蟬予比剛出大獄時充盈了那么一點。 “哎……”虛塵大師長嘆一聲;“你可真是大難不死啊,從白梁山寨出來沒餓死你,吳黨也沒燒死你,現在還有我救你出來,你真他娘的命硬!” 蟬予垂下頭,是啊,他一路顛簸走來,回頭一看,竟是克死了一路人。 “出來,你這樣子太引人注意,我給你改改?!?/br> 蟬予聽話鉆出來,走路有些瘸。 虛塵大師讓他盤腿坐在地上,自己跪在他身后,稀稀疏疏后,借著燈籠的光,蟬予頭皮感覺到一陣冰涼。 “還記得嗎,之前與你們道別,是去譚國為我師弟討公道,”虛塵大師熟練的用剃刀掛下蟬予的一縷頭發;“哎……真是筆糊涂賬,待我去到那里,竟沒人能說清是誰下的手,可見那些拜火的罪徒猖獗到何等地步,我鎖定目標后,殺了幾人便走了,本想去炎國看看你們的,誰知還沒進入炎國,就聽說楊炎芳藹出兵程國,我也不知道你們到底在哪,就一直游蕩于炎、譚兩國邊境,錢花的差不多了就想回常州,誰想路上得知你們一路潰敗,被困吳黨,本想去解救你們的,卻來遲一步……一路跟你們到梁州?!?/br> 虛塵大師甩了甩剃刀上的頭發,看見蟬予的雙肩在抖動,他頗為慈悲的按上他的肩膀;“幼清的事……我聽說了,所以知道你還活著的時候,我便想,無論如何也要將你救出來?!?/br> 說完這句,蟬予抖動的更劇烈,發出壓抑的嗚咽聲,虛塵大師嘆口氣,雙眼也濕潤了;“這常州,沒了楊炎幼清,就是沒了燈會的仲夏,沒了瑞雪的寒冬,索然無味,這世上啊……再沒有第二個他這樣的人了,也許他本就不屬于人間,現在回到了他原本的去處而已?!?/br> 蟬予抽噎著點頭,雙手攥緊衣袍。 “你要活著啊蟬予,知道嗎,我原本追著隊伍來到梁州,毫無頭緒,甚至想進礦山找你,誰知我就碰上了高瑱的婢女,那婢女常陪她去法鳴寺燒香,竟認出我,我與她說明了緣由,巧的是,與高瑱不謀而合,那婢女便引薦我與高瑱見面,我倆一拍即合,她憑借自己尹候夫人的身份,去獄里換你出來,我在外面接應,這一路也走得順利,”說到這,虛塵大師拍拍蟬予;“是幼清在保佑你?!?/br> 蟬予忍無可忍,發出一聲嚎啕,隨即用袖子捂住眼睛,哭得更加不可收拾。 虛塵大師用手掌擦拭眼睛,從輿中找出自己的行囊,掏出一套舊僧袍;“別哭了,蟬予,穿上這個,你是逃出來的,楊鐸知道你跑了,定要派人搜尋,而且你是楊炎家的后人,陣軍也不會放過你,記住,在你安全之前,你與我都是游僧!” 蟬予邊抽噎邊點頭,哭哭唧唧換上僧袍。 “行了,一個男兒郎,別哭哭啼啼的,坐下,我把頭發給剃光!”虛塵大師將蟬予按到,繼續給他剃頭。 “你居然生有反骨,哈哈,倒也不稀奇?!?/br> 頭發剃光,蟬予情緒也平復,重新充滿力量,有了心思問虛塵,他抓過虛塵的手,在手心寫字。 “高瑱為何幫你……”虛塵想了想;“與其說是幫你,不如說是報復楊鐸,你可知公子斐的腿斷了?” 蟬予點頭。 “聽高瑱說,是楊鐸在他的馬鞍上做了手腳,圍獵的時候摔斷的,有寺人告訴高瑱,楊鐸曾經收到過一本功德芳名錄,看過之后他發了好一陣雷霆之怒,砸了屋子不說,還殺了幾名宮人泄憤,自那以后,他對公子斐就沒那么疼愛了,沒多久,公子斐就摔斷了腿……依我看,這公子斐也不是他的骨血,不然他怎么會跑去吳黨親自救你和幼清,在他看來,你們倆是他僅剩的至親了,高瑱本來要殺你,是我拿虛念師弟的名義求下來的?!?/br> 虛念師弟? 蟬予莫名看著他。 “虛念師弟就是高瑱的情郎,她那兩兒一女的父親,哎……楊鐸真是恨絕,公子斐摔斷腿不久,虛念師弟就遭遇不測……我也早料到了,當年我知道他倆有違人倫時,也勸過師弟回頭是岸,”虛塵苦笑著搖頭;“可我日日吃酒吃rou,他哪聽我的……哎,一切都是天意?!?/br> 蟬予明白,怪不得他看高瑱眼神復雜,對楊鐸如此恨,是因為楊斐的腿和情郎的命。 蟬予抓著虛塵的手又寫,虛塵不耐煩道;“這我怎么知道,也許虛念活的時候,他們還有私奔的想法,可現在虛念死了,兒子殘了,女兒還尚在襁褓之中,她走去哪里?回陣國?那高禎還想著讓她再生一個健康的尹國繼承人呢,能容許她回家?” 蟬予點點頭,細想也是,高禎一直不針對尹國,不就是因為楊鐸是他的女婿,將來尹候之位,還不是他高家人的囊中物,現在公子斐莫名斷了腿,他們的關系,怕是要急轉直下了,除非高瑱再生一個。 蟬予又在虛塵手心寫字。 “嗯……我的安排是……”虛塵仰頭看看天上的繁星,沉吟著;“先逃出去,楊鐸現下恐怕發現你不在了,我們要盡早逃出陣尹的地盤,楊鐸找你,是不想失去骨rou,他需要你做他的左膀右臂,而高禎相反,你的存在威脅了他的后代,楊鐸有多想招攬你,高禎就有多想殺你,所以在他們找到你之前,你有多遠走多遠!” 蟬予從未想過,自己竟成為漩渦中心,之前他還沒人要,現在居然被兩個位高權重之人爭搶。 “我們從郢國走海路出去,現在郢伯是奚豹,據我所知,他現下不在郢國,警惕性最為薄弱,然后去……”虛塵正想著,蟬予搖晃著他胳膊,啊啊的比劃。 “炎國不行,”虛塵看懂,很干脆拒絕;“炎國已經歸順陣國了?!?/br> “啊……?”蟬予大驚。 “你不知道也正常,你還沒到梁州時,這事兒就傳開了,是炎國太尉殺了相國,自立為炎侯,向高禎開啟大門?!?/br> 蟬予半天緩不過神,又追問。 “死了,楊炎成頃死了,聽說死在譚國,而且幼清也死了,那炎侯之位就落在楊炎芳藹身上,可她光桿一個,只有譚伯和利伯支持,手底下也沒幾個將,你可見過她這樣狼狽的侯爵?想她最是名正言順,卻比一個篡位的更像假的,真他娘唏噓……”虛塵拿起水囊吃了兩口;“現在新炎侯以討伐楊炎芳藹為由,出兵譚國,它現在三面被夾,只剩下利國這一面,可誰知道利伯什么時候倒戈呢,你想去譚國找楊炎芳藹?根本進不去酒邑?!?/br> 蟬予聽了,身體卸下力來,他茫茫然環視四野,偌大的天下,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幼清,你為何要保佑我,我們一同死了不好嗎? “總之……先離開此地,我打算從海路走,去譚國的周邊郡縣,現在看這局勢,還是去利國吧……那地方窮鄉僻壤,就算歸順陣國,想必高禎對那也無甚興趣,你藏在哪里最為安全?!?/br> 蟬予無奈,我去那干什么? “干什么?先活下來!你好歹也是楊炎家的人,光是這個姓氏,也足夠你召集舊部卷土重來!” 蟬予自嘲地冷笑,舊部?誰會看在他的面子上卷土重來?他又不是楊炎幼清,更何況還有個楊炎芳藹。 “據我所知,太尉登基后,不少廟堂重臣攜家眷遠走譚利二國,他們帶走了一部分兵力,別的不說,你可比那太尉名正言順,或者你就支持楊炎芳藹!還愁沒人響應?” 蟬予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 “更具體的,待到你去了利國,與他們見了面再說,你我今日早點睡,爭取七日內到達郢國港口,從那里去譚國,到了譚國咱們一定要小心,萬不可說錯話,面對陣軍,就說你是佐州來的游僧,面對譚軍,就說你是利國來的游僧,可記住了?” 蟬予難以置信的點頭,沒想到譚國局勢竟復雜至此。 虛塵大師想了想,覺得還不夠,又長篇大論的囑咐,蟬予認真聽取,待到虛塵大師說的嗓子冒煙,說無可說的時候,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我的親娘!居然跟你說了一晚上?!不睡了不睡了,那就上路吧!”虛塵大師揉揉布滿血絲的眼睛,撣撣蟬予身上的頭發茬子。 蟬予如今光頭穿僧服,除了頭皮過于白,瞧這還真像個沙彌,就是缺個眼睛,是個苦行的沙彌。 虛塵大師想了想,又拿出個兜里給他帶上,拿布條纏住蟬予的臉和手;“這下好了,從現在起,你是我師兄弟,你得了疫病,身體潰爛口不能言,我帶你四處求醫,可記住了?” 蟬予用力點頭,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