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揚鑣
楊炎幼清說是隔日雞鳴動身,卻又覺不妥,最終耽擱了三日才出發。 之所以下次決定,是因為他聽聞近日尹兵將開拔去荔國,楊鐸要親自送尹兵從南城門走,楊炎幼清打算那日的當夜從北城門出去,想他楊鐸也料不到自己這時候突然走,無法從中干涉。 這消息是現今太尉之子告訴楊炎幼清的。太尉之子是博戲園???,品行不端,欠錢無數,凡是手上有幾個大錢,不想著還債,偏走那投機取巧的路子,換做禮品送到楊炎府上,楊炎幼清看在他父親的面上,一再延期,近日他手上緊,無禮可送,便把尹兵要去荔國的消息告訴了楊炎幼清。 這正合了楊炎幼清的意,便靜候下來,也好留出收拾的時間。 這幾日為了保密,楊炎幼清禁止府內人外出,上門造訪的都稱病不見,關于博戲園,也是入夜后只讓龐平前去處理,畢竟楊炎幼清要徹底走,留著它也無用,便聯系了幾位尹國的巨富,要將園子帶酒肆盤出去。 蟬予想著,也就這幾日的功夫,哪有那么巧偏有人造訪? 還真是這么巧,第二日日暮時,有架馬車停在后門,一年輕公子上前敲門,要見楊炎幼清。 守門的私兵得了楊炎幼清的令,是死活不肯開門,那馬車便去了角門,同樣被私兵擋了回去,無法,只好去了正門,正門的喬二隔著縫隙回答,家主告病,不便見客,連個人影都不給他看。 這馬車不死心,圍著楊炎府轉了幾圈,才無功而返。 蟬予猜得出,怕是楊鐸又想見楊炎幼清,于是派出馬車前來接他,可他心意已決,一面也不肯見。 這讓蟬予無端緊張,生怕到時候走不成,在看楊炎幼清,這幾日因擔心父親身體,終日滿腹憂思。府中人終日忙碌,僅是金銀細軟和楊炎幼清的貼身物便裝了三大車,剩下的盤纏口糧,則讓那些私兵自己帶。 龐平也沒了好臉色,蟬予時常見他沖著下人破口大罵,仔細聽下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嚇的這些下人一個個如見貓鼠,恨不能鉆進地縫里。 終于挨到了第三日傍晚,楊炎府內眾人齊聚門口,送別楊炎幼清蟬予等人。 出去前,布莊的伙計送來了猞猁孫皮大氅和白狐腋披風,外加龐平的灰鼠皮大氅。 “送的真及時,正好到了炎國用得上,”楊炎幼清挑出灰鼠皮大氅,親自圍在龐平身上,端詳后淺淺一笑;“正合適?!?/br> 龐平面色凝重,肢體僵硬任由楊炎幼清擺弄,沉默半晌憋出一句;“公子……我跟你走!” “胡鬧什么,”楊炎幼清伸出白手在他胸口一拍;“我還等著博戲園的錢呢,還有這片宅子,給你一月時間追上我,若是慢了我可不等你?!?/br> 幾句話說的親切輕巧,微微撫平龐平的毛躁,龐平也知他不會答應,只是離別在即,他心中萬般不舍,不說些胡鬧的話他難受。 媛月在一旁哽咽拭淚,她萬事不爭不搶,都讓瓔娃搶去先機,本以為吃虧是福能博得青眼,誰知他楊炎幼清與蟬予都沒長眼,她不爭他們便看不到,現在還拋下她去炎國,媛月心中惱死了。 臨走前,蟬予悄悄與龐平耳語,那本芳名錄在所有人離開后,再想辦法交給楊鐸,不然怕走不了。 拜別各位,趁著還有天光,楊炎府后門一開,浩蕩車隊與私兵齊出,馬不停蹄,直奔北大門。 無巧不成書,前日那輛莫名馬車就在正門,那公子聽到浩蕩馬蹄聲,心覺不好,趕忙奔到官道上看,正瞧見馬隊絕塵而去,公子趕緊回到馬車上,往南大門趕去。 為趕路,馬跑的奇快,蟬予坐在如此大的車上也覺出顛簸,隱隱聽見外面有人被車隊驚嚇的聲音,說明還未到北大門。 “咱們要走幾日?”蟬予瞧楊炎幼清面色不好,沒話找話。 “照這個速度……月余,”楊炎幼清輕嘆口氣,輕撩簾幕往外瞧,就見不遠處便是北大門,幾個守兵本懶散閑聊,瞧見壯觀車隊,便紛紛站起來。 車隊瞧見守衛也放慢速度,蟬予心提起來,生怕跟之前一樣,楊炎幼清被攔下來。 好在楊炎幼清早有提防,打頭的私兵頭子是龐平得力手下,名叫未陽,沒理會守衛的吆喝,直接下馬,將滿懷的銀錢都掏出來,放到一旁的幾案上,那守衛少見如此直接之人,正愣著呢,未陽又掏出幾枚金錁子,外加名刺。 “我家公子楊炎蟬予要出城,麻煩同袍通融通融,”未陽說罷,蟬予很適時的探出頭來證明真身。 按理說,如此浩大的隊伍必須仔細盤問,并留下準確人數與去處,可各位守衛瞧瞧留下的錢,眼睛都綠了。 “嗯……干什么去呀!” “家里老父病危,不去不行啊?!?/br> “哦……那是得去,萬事孝為先……”守衛聽了這個借口,各個做理解狀,對人數稍作清點便放行。 蟬予感覺到馬車又動了起來,且速度逐漸加快,地面更加顛簸,待到勻速后掀開簾幕,看到前方一片荒涼廣闊的大道,又回頭去瞧身后,是沐浴著如血殘陽的北大門。 真的走了。 蟬予楞楞地望著北大門,這才真切意識到了離別,離開這座讓他一步登天的城。 屏息凝神,蟬予用心體會各種感受,仍沒有任何悲傷,甚至開始遺忘自己所住那處院落的模樣,能牽動他情緒的僅有遠處的炎國。 “塵土飛揚的……快進來!”楊炎幼清以為他戀戀不舍了,斥了他一聲。 “嗯,哎???”蟬予答應完,卻瞧見漸行漸遠的北大門下,出現個紅色的身影。 那身影孤零零的策馬而來,似是要追車隊,可車隊速度也不慢,又加已拉開距離,那紅衣身影僅追了一段后便停下,遙遙注視著這邊。 蟬予看著紅色身影,忽然心中一凜,他隱約認出那是楊鐸。楊鐸來道別了? 漸漸的,一眾人跟上了紅色身影,同他一起眺望車隊。 蟬予不知他為何不追上來,許是明白了楊炎幼清的心意,考慮取舍后選擇放棄,亦或是愛到極致,選擇放他自由。 無論他怎么想,在他勒緊韁繩那一瞬,他們的緣分便已絕。 這一別,怕是日后再見,就只剩下你死我活了吧,那座太子府,赤泉宮,蟬予終究是沒進去。 “振理??!說你怎么不聽!”楊炎幼清瞧他不僅不回來,還把半個身子探出去,便伸手拽他。 蟬予在被拽進輿中之前,努力伸長胳膊,沖那個紅色身影招手揮別。 “干什么呢!”楊炎幼清拔蘿卜一般,將蟬予拽進來,果然他頭臉上都有灰土。 “沒事,跟常州城拜別,此去千里,怕是以后都見不到了,”蟬予隱瞞了楊鐸送別的事情。 “見不到便不見……”楊炎幼清將臉偏向一邊;“不是什么好地方,也沒什么好的回憶,哎……倒是院里那棵大銀杏樹,過幾日正是美的時候……” “沒關系,我們去炎國看!”蟬予頂著一頭土去安慰楊炎幼清,幼稚道;“炎國有什么?” 他個頭愈加龐大,內里有時跟個頑童一樣好奇,冷不丁的會問出令人發笑的話,可楊炎幼清并沒有輕蔑,反倒是對他這樣認真的提問和事后憧憬的目光很受用。 “有草?!?/br> “???只有草?” “有,一人高的草,還有雪,有風?!?/br> “那也很美啊,到時候我們一起吃酒賞雪!”蟬予說完立刻覺得不妥,這一趟遠行是因為炎侯病重,他怎么只想著玩樂呢。 “當然……不是吃酒賞雪,我也陪著你……到了炎國我就只有你了,你別想甩了我……” 楊炎幼清因為順利離開了常州城,心情稍作舒暢,聽著蟬予黏黏糊糊如蜜糖的話語,他與蟬予拉上手,本想回頭說句什么,可轉過脖子,不小心吸入了些塵土,對著蟬予打了個大噴嚏。 蟬予被嚇了一跳,后退兩步。 “出去??!把頭上的灰拍了??!”楊炎幼清用袖子捂住鼻子,一腳踹在蟬予屁股上。 “君上……天色已晚,夜深露重,咱們回吧……”一旁的太尉道。 楊鐸著一身紅衣,面對車隊消失的方向未回頭,他衣襟隨秋風獵獵飄蕩,一兩絲亂發纏在頸間,人卻木雕泥塑,一動不動,只有抓著韁繩的雙手愈加用力,骨節泛白。 太尉見楊鐸不言不語,他也不敢擅自行動,待到他想再次開口時,楊鐸忽然抬起馬鞭,掉轉馬頭,沖著南大門方向去了。 太尉松口氣,心沉進肚子里,剛在南大門處,楊鐸本是要送尹國銳士開拔,誰知一人上來與他耳語后,他仿佛著了魔,招呼也不打一聲,直奔北大門去,太尉以為有什么大事,緊急調撥一隊精兵跟上,兩人快馬加鞭,一前一后的疾馳,誰知出了北大門,楊鐸卻停在空地上,站在那遙望而已。 太尉不知道楊鐸內心所想,這位新上任的尹候以性情陰晴不定,又極度多疑著稱,沒人敢試探他所想,所有人只要俯首稱臣便是,太尉不想因多事而步了俞鳴后塵,他楊鐸不說,他便當不知道。 當晚,一切發生的突然,卻也順利,蟬予等人成功出城,踏上前往炎國的道路,楊鐸這邊送走十萬尹國銳士,與陣國、郢國一同討伐荔國。 二人從此分道揚鑣。 要說遺憾,楊炎幼清心中有點,他躺在輿中想,若是楊鐸知道他走了,會作何感想,會身著紅衣來送行嗎?還是會騎著快馬前來阻攔? 想來想去,最終只是一聲嘆息,楊炎幼清覺得自己還是高估了楊鐸的人性,嘲笑自己的優柔寡斷,事已至此,還在幻想分別場景,可事實是,他楊鐸見他無法利用,便直接形同陌路,想他們也算青梅竹馬,最后落得了這樣的下場,直叫人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