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難境地
盼楊講述這三年過往時,楊炎幼清心里并無太多訝異,昨晚看他耍刀耍的游刃有余,雖那胳膊還不粗,但力道毫無保留,砍人時全無普通人的遲疑膽怯,就知道這小子隱瞞了壞事,只是掐指一算,他3年前去到那白梁山寨,也就11歲不多,許的還沒長槍高呢,怎么山寨也要他這小豆芽?要去做甚?力氣也沒有,膽量也沒有,端茶倒水? “什么都做……”盼楊老實回答;“他們無惡不作,但也有幾個忠義之人,我是主動上山進寨的,他們看我年紀小不殺我,扔我出去也無法獨活,就留下了,起初啥都干,恭桶都是我洗,打劫回來的刀劍也是我擦,隨便誰都能支會我,動輒打罵……我也不求別的,有口吃的能活就成,一年后有個叫大諾的四當家看我可憐,收我當義子,這日子才好起來,后來他們出去也帶著我,我別的不行,望風盯梢可以,就一直干這個……” “那你的刀繭怎么來的?望風盯梢還要砍人?”楊炎幼清隱隱地又要來氣,覺得盼楊又沒說實話。 “砍了……”盼楊說罷,腦袋沉沉低下,支吾著;“我平日就在山寨里拿木頭練習,而且不是每次去打劫都有收獲……有次碰上個窮鄉,全鄉的人都跑出來,我們邊打邊退,我拿著刀防身,等回到寨子里,我發現我的刀是紅色的……” 楊炎幼清看他越說聲越小,心想原來他也不是自愿的,可掉進那種如狼似虎的地方,誰還能遂自己的愿? 想他本來只想討口吃的活命,誰知一步錯步步錯,全不能隨自己愿,也是個可憐人。 “后來呢?” “后來……白梁城的官兵打到寨子里,還大半夜燒了山,沒幾個人跑出來……我是半夜給大諾倒尿桶發現的,就……跑了?!?/br> 楊炎幼清嘆口氣;“你這孩子也是奇,人家吃不飽穿不暖都沿街乞討,你卻上山做了匪寇,11歲的孩子如何有這心性?” “是……是我討飯食,有個穿羊襖的給了我個包子,我就跟著他走……才上了山,那時人都要餓死了……能有口吃的,多活幾個時辰,我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話聽到這,楊炎幼清也說不出什么了,他自小在錦繡黃金屋中長大,沒見過這人間疾苦,如今聽了,仿佛書中的故事,總讓他沒有真實感,可面前垂首的盼楊,曾經骨瘦形銷,是他真真切切瞧見的,還嚇他一跳,當初要不是自己把他撿回來,可能已經餓死在街上了。 這孩子年歲不大,卻已體驗人間疾苦,看盡百態炎涼,讓楊炎幼清不忍苛責,回想昨夜,那一巴掌實屬不該啊。 “你……書讀的可累了?”楊炎幼清單手支頭,閑閑道。 “……有些,”盼楊覺出他的松動,順著回答。 “放你幾天假,等會兒我有事出去,你來這也有一段日子了,許你去找賬房要點錢兩,自己出去逛逛,車攆家中都有,讓瓔娃媛月去支會便是,”說完,楊炎幼清又覺得不大妥當;“不行……昨晚出了這種事你還是別出去了,也不用……讓龐平盯緊點,哎,話說回來,什么人會對你下死手,連你房內的小廝都不放過,是你當土匪時結下的梁子?” “公子說笑了……”盼楊沒敢再叫他叔父;“要真是那會兒的,我也不可能平安走到這里,而且還是我進入楊炎府內才殺我……定時最近才知曉我存在的人下手?!?/br> 這話說的有理,那最近誰知曉了他的存在呢? 太子府里的人吧。 楊炎幼清想起盼楊進府的第二天,楊鐸便找上門來。 楊鐸…… 楊炎幼清的心口又疼起來。 都說虎毒不食子……公子鐸你好狠的心啊。 “你吃吧,喜歡了在叫瓔娃他們上些羊骨,”楊炎幼清站起身,他已經穿戴好,還像以往那樣顏色明艷,如一只蝴蝶或是翠鳥,熱鬧極了,他的臉也是極濃艷,眼睫烏黑,像是著了妝,盼楊想,這樣的人,去到哪里都是眾人簇擁的,被人寵的。 可盼楊卻覺繁華煊赫全是他的表相,遮掩空乏枯萎的內里。 “公子要去哪?”盼楊看他下了庭穿靴,急急的問。 楊炎幼清不喜被人管束,皺眉看過去,瞧那盼楊滿臉彷徨,還要半邊腫起的臉,終究是沒再說難聽話;“替你討公道去!” 聽了這話,盼楊猜出,他應該是去找楊鐸。 這世上,或是這常州內,如此想要他的命的,也只有楊鐸了。 楊炎幼清出門時,高骨那邊也出來了。 高骨后半夜就得知消息,當即氣的手都抖了。他是高禎的左膀右臂,更是那私兵頭子,此前多難的任務都不在話下,今次因為要送虞望才沒親自出馬,誰知就敗在這簡單的暗殺上。 “那小子好不靈活……一進那池塘就跟鯰魚一般,潛進池底走,又趕上大半夜的公子幼清回來了……就……”阿育打著吊臂,身上帶傷,他沒敢說自己吃神藥的事。吃了神藥還沒成功,罪無可恕了。 高骨當夜便拿著鞭子抽了他們一頓,并扣了整月的俸祿。 “樂府大人……要不今晚派小的去!”鴿子自告奮勇。 “去什么去!昨晚那么大陣仗都沒成,今晚他們必定嚴加防范,一次不成,以后就難了!”高骨一把將他推到一邊;“先把虞小公子送回去?!?/br> “那要不給陣候去個信兒……?”鴿子問。 高骨一想到任務沒成,要面對高禎,就心慌氣短;“就說……楊樹未倒,驚鳥飛?!?/br> “是!” 天將明時,高骨叫起虞望,一行人上路,去往那通天門,進佐州。 通天門叫做門,卻沒有真的大門,而是一處寬可并行七八輛車的大道,道兩邊有巍峨城闕,內有尹兵觀望,道路兩旁也盡是尹兵,對來往車攆人員一一盤查,收取過路費。 因此地為要道,看守的皆是尹國禁軍,出身不乏士卿大夫出身,甚至有封君后人,對待出入的官宦巨賈全然不放在眼里,只要人還在尹國地盤上,也無人敢對他們造次。 高骨曾多次易容出入,對于過路規矩了若指掌,經過漫長等待后,高骨指使鴿子奉上錢兩名刺,等著官兵核對后正式進入佐州。 “這車里是何人?”一個年輕的尹兵指著車輿問。 “是樂府大人遠親,進城看病,您多通融,”鴿子施禮。 “叫什么?”那尹兵明明拿著名刺還要追問。 高骨頓覺情況不對,今天的盤問異常仔細,不知尹國有什么情況,難道是因為昨晚…… 可他們去的是楊炎府啊,既不是太子府,更不是尹候的行宮,這怎的…… 鴿子提前說好姓名,本以為就可以通關,誰知那尹兵直接上車撩簾子。 虞望正在車輿內打著哈欠,忽見一陌生官兵,當即把哈欠憋了回去。 二人面面相覷,尹兵忽然咦了一聲,嚎同袍拿畫像過來。 聽的畫像二字,高骨緊張,遂下馬上前,拱手施禮;“這位同袍,可有什么異常???” 尹兵本不屑,但瞧他背環首刀,猜他是佐州內延元宮的禁軍,同為禁軍,便緩和了語氣;“沒什么,尹候有令,要尋個人,車內人不是便放你們過去?!?/br> “尋何人?可是作jian犯科的歹人?” 這年輕尹兵接過畫像向他一抖;“這人?!?/br> 高骨看過去,隨即心臟提到嗓子眼,畫中人生的一張芙蓉臉,眉心有點朱砂痣,凌唇水杏眼,脖子上掛一青銅羽毛項圈,若不是臉上無疤,高骨真要以為畫中人是虞蘇了。 “這……他犯了什么罪?” “尋他就是因為犯罪?”年輕尹兵戲虐的笑,隨即再次撩開簾布確認;“就是他!” 此話一出,周圍原本在涼棚下喝茶閑談的尹兵全都聚過來,呼呼喝喝的將虞望扯了出來。 高骨的人見他們搶人,紛紛要拔刀阻止,高骨抬手阻止,擋到虞望身前;“各位同袍先別急著拿人!我等皆是良民,為何抓人!就是抓人也要有緝拿文書,哪有當街就綁人走的道理!” “就是啊……我犯了什么罪!為什么抓我!”虞望嚇的發抖,手抓著高骨的牛皮腰帶不放。 “誰說是抓人,”一個年長的尹兵撥開人群走過來,慢條斯理;“我們尹候與這位小公子的父親乃故交,想請小公子前去宮里小住,這是何等的殊榮,容得你這個酸兵在這叫囂?” “誰啊……我……我爹怎么會認識尹候……?” “那恐怕是你未出世的時候了,小公子隨我去便是,可不要為難我們……跟你動手,”年長尹兵說的悠哉悠哉,其他尹兵紛紛上前,把高骨等人外加馬車圍住,城闕上的尹兵也低下頭,手中的弓已拉滿。 高骨背手握著刀把,額頭泌出汗來。若是單槍匹馬,面對這情景也不能全身而退,更何況身邊還帶著虞望,看這些尹兵虎視眈眈,怕是今天必要帶虞望走。 “人不能就這樣讓你們帶走,我回去如何交差,怎樣也要給個說法才是!他只是個小小平民,怎會與尹候是故交?望各位同袍明察?!?/br> “你個小子怎的不懂規矩,”年長尹兵似是沒了耐性,提高聲音;“我只是照章行事,又不是抓人要什么文書,你若再阻攔,休怪我不顧同袍情誼!知你是延元宮的禁軍,給你們郎中令幾分薄面不亮刀罷了,這是尹國國都常州城!就是你們郎中令來了也要乖乖聽話,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話說到這般地步,已是一觸即發了,而且高骨等人被圍困人群之中,要是真打起來,且不說敵我懸殊,還會壞了陣國與尹國的情誼,甚至有損犀天子顏面,高骨被駕到這搖搖欲墜之高度,真真是進退兩難。 “恩公,”虞望身心口氣,握住高骨手腕下壓,讓他放下環首刀;“恩公別堅持了,我跟他們走,我爹為人寬厚,從不結仇,還是陣國客卿,想他尹侯也不會把我怎樣,我跟他們走,別傷了各位哥哥?!?/br> 高骨脊背發硬,眼看著虞望從他身后走出。 年長尹兵倒也沒有為難,施禮后做了個請的手勢。 虞望身體還在微顫,回頭看了高骨一眼,勉強擠出笑容;“恩公保重?!?/br> 他還是少年人的年紀,身體有些單薄,穿著豆青束腰箭袖,纖細的越發過分。 高骨心中不忍;“虞……” “這位同袍,”年長尹兵擋住高骨視線,遞上一個小盒;“尹候料想到你回去無法交代,特囑咐在下準備了信物交托,拿好了?!?/br> 高骨接過來,不知里面是什么,在抬頭望去,虞望單薄的背影已被尹兵擋住,看不到了。 高骨愣愣站在原地,幾天前,他領了兩個任務,一個接應,一個暗殺,都是他擅長的,可轉眼間,他卻折在了上面,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現在等著他的,怕只有高禎的拳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