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爸爸

    不顯個兒的小美人魚睡到日上三竿才睜開眼睛，蹭開被子，丟下手里的東西，迷蒙著眼下了床，沒幾步就被行李袋絆了個人仰馬翻。

    尹少艾摔在地毯上，倒是沒多大痛感，意識回籠，思緒兜兜轉轉，停在沒有趁手玩意抱著無法安然入睡，只能爬過親手堆出的界限，鉆到沈思懷里的畫面。醒來身邊卻是伴了自己六個年頭的貓貓抱枕。

    那是十歲生日當天，張阿姨幫忙帶回來的大物件——莫冉在外出差，給他準備的禮物寄到了公寓樓下，但并不放心小孩一個人去拿，就拜托了家政張阿姨。

    張阿姨準備的小禮物和往年別無二致，是一只玩偶，以往外形是貓貓狗狗，那年是兔子。她張羅著生日大餐的時候，尹少艾就玩膩了那只小兔子，已經瞄準了mama備好的未拆封的禮物。

    那年他還沒抽條長個，禮物拆出來后就是那只足有兩個他那么長的長條毛絨抱枕，手機那頭的莫冉笑得很是猖狂：“哈哈哈哈！少少喜歡mama的禮物嗎！喜歡的吧！……誒，怎么不說話呀……”

    他就地翻了個身兒，一只腳翹到床沿，直起身能蓋到膝蓋的睡裙又回落到他的恥骨，從一晃眼的往事里抽出眼神，看見一張方而卷曲的小紙片飄飄悠悠，晃蕩在半空，伸出手抓到了它。

    一行英文：be　seeing　you。

    字跡龍飛鳳舞，印在淡粉便利貼上有種別具一格的飄逸，很輕易地令他聯想起沈思在那房子窗臺上留下的幾個字母。這人寫的簡化花體純屬流暢，那一天之前尹少艾都不曾想像過這人執筆的樣子。生意人嘛，又是個大老板，玩表開車喝酒，手上多的是要拿起又放下的東西，應該很少沾學生才碰得多的用具了。

    那樣一雙修長的手在他眼前用燒焦的枯枝作筆，拿過煙，為他起過爐灶，凍過要丟進軟飲里的冰，也打開了他的身體，也進入過他的身體。

    他被那雙手弄得理智全無，手的主人俯身過來，低而沙啞的葷話里還摻著他聽不懂的一些單詞，總歸不是鳥語。

    字跡帶著厚厚的情事熱度，一直灼燒到他耳朵上。尹少艾縮回腿，掙扎著想起身，才發現全身有些軟。

    還沒吃早飯呢。他找起借口。抓著便利貼又翻了個身，撐著手肘想起來，房門已經被輕輕推開了，眼前是一雙尖頭高跟鞋，再往上，絲襪、及膝的黑裙、暗色的腰扣……

    莫冉低頭看著長發如海藻一般散開的尹少艾，極快的一眼能掃遍孩子的全身，她的妝面在日光的映照下幾乎泛起光暈。這女人笑得溫柔：“終于醒啦?！?/br>
    暑假開始已有月余。尹少艾一邊爬坐起來，一邊意識到，他和mama相聚的時間甚至不比和一個之前僅有一面之緣的男人廝混得久——還是在床上。

    他小心地收起那點羞赧：“mama什么時候回來的？”

    “早上?！蹦娇吭陂T上，給孩子讓出路。

    尹少艾抓著便利貼起了身，說“我去刷牙”，從那條還算開闊的通道里小跑了出來，聽見莫冉在身側問：“這次出差是不是有點久？”

    他將便利貼按上黏著水汽的浴室鏡，刷牙的時候就看著那句漸漸暈染開的字跡，滿嘴泡沫地回答：“柴畝有（才沒有）?！?/br>
    “以后不出差了，”他聽見莫冉的聲音穿過墻面與水聲的隔閡，還算清楚，吐出來的泡沫被水卷走了，咕嚕嚕的，而她像是怕他沒聽見，重復了一遍，“以后不會出差了?！边@一句，才隨著水聲模糊。

    結果是莫冉拖出來行李箱讓尹少艾裝填，她脫了鞋坐在客廳里，等孩子梳洗完出來才吩咐，那時候她就望著地面，尹少艾看不見她的表情。

    “要裝滿嗎……”尹少艾推著箱子去了房間，站在衣柜前問。

    莫冉完全用手遮住了臉，她很白，也遺傳給了尹少艾。那雙手甚至比臉上刷出來的粉還白上一個色號，聲音遙遙地：“隨你啦，喜歡什么裝什么，那么多小裙子要好好挑啊?！?/br>
    尹少艾的裙子確實是多。他的身高在初中后趨于穩定，莫冉出差在外，回來時行李箱大半空間無所顧忌地塞滿了帶給孩子的禮物，大半是衣裙。

    初中時，女同桌和瑤瑤參觀完一圈他的家，就曾直言不諱地表達過想把他的衣柜搬回家里去。

    尹少艾盡可能地塞滿了行李箱，推著出來時卻見莫冉已經換了一身裝束與妝容。

    新的妝面有些復古。她頭上扣著紗帽，手里拎著鞋子與包，在吊燈慘白的光下望過來，一瞬間里，那眼神是有些可怖的。

    小時候的尹少艾唯一一次未經允許開了書房的門，在一片煙霧中回望過來的她就是這樣的眼神。冷淡寂滅，不知該說像死物，還是像看著死物。這時候沈思望向他的眼神無可避免地閃回出來。初見時、禮堂中、情事里……滿眼倒映著的小小的他。

    就在不久前，他們才從超市買回許多許多的東西，滿滿裝了兩大袋子。兩個人合力可以在一夕間解決掉水果、零食和軟飲，紙巾之類的物品要花費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逐一消滅，剩下多的是一時半會沒法用完的生活用品。

    尹少艾卻知道，他們不可能再去拆開那些東西的包裝了。

    此刻莫冉好像疲憊極了，聲音倦怠如沉緩而誤點的老式吊鐘，敲響會帶動神經震顫：“好啦，少少，我們去車上吧?！?/br>
    接下去足足兩個鐘頭的車程，母子之間的交談稱得上平淡無聊，尹少艾試圖重建往日那種活躍的氛圍，被mama用幾個音擋了回來，之后再無交流。直到下車前——

    車停在半山道上，莫冉停了車示意尹少艾下去，她降下車窗，仍舊沒看孩子一眼，只說：“好啦，后面的路要自己走了?！?/br>
    尹少艾拉起拉手，吃力地帶著行李箱防止這沉重的箱子往下滑動的同時，忍不住地看向母親。

    “一直往前走，會有人來接你的?！?/br>
    她的眼睛分明紅了，妝容卻掩蓋了其余的表情。

    一團無序的棉在尹少艾腦子里炸開，他想問的問題多到無從開口，眼睜睜看著莫冉開走車。他們從來沒有過這樣荒誕的交談。從前沒有，往后……

    沒有往后。他們沒有往后——在他拉著箱子攀到半山頂的宅門前，看到衣冠楚楚的男人在身邊女人的注視下迎上前，滿嘴只歡迎著他，絲毫沒打算提及別的人時，他就知道了。

    “爬了這么久，少艾辛苦了。叫一聲‘爸爸’好不好？”這男人拿過他的行李箱，甚至低下腰想再看清一點孩子的臉。

    天有些黑了，這人的白色衣衫倒是閃得慌。

    尹少艾側過臉，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