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再見

    斜陽終于掉進了山頭，暖色的天空被黯淡的顏色侵吞，再不見迤邐的云朵。黑夜里，依稀可見排成長龍等待進場的學生們的身影，有些穿了成套的校服校裙，更多的人穿著自己的私服?，摤摿凉馐撬麄兪种械恼彰髟O備發散出來的，能照見他們胸口別著的小東西。

    那是他們戴了三年的?；?。

    尹少艾的左胸也佩戴著這小玩意。

    天到底是黑了，他本沒和沈思牽手的打算，但怕和人走散，還是握住了對方的手，走在人聲漸起的黑暗中。

    大概這秩序井然的微光確實組成了好看的畫面，所以后勤處到現在也沒放開路燈的電源。尹少艾能聽到快門聲在遠處響起，將歸來的學生隊伍照了進去。

    和男人靠得太近太久，他都要習慣這人身上的藥味了，也就忘了問堂堂一個企業家因何能將衣服也薰出中藥的味道。

    從來時的通道進了禮堂，沈思將沉甸甸的琴盒交還給尹少艾，他眸色沉沉，是有話要說，但只是瞧了尹少艾身后一眼，在尹少艾開口時截斷了他的話。

    尹少艾道：“待會你——”

    沈思笑著：“你小粉絲來了?！?/br>
    尹少艾抱著琴盒，被人拍了拍肩，他現在的位置不好轉身，只是側了點視線過去，束高垂下的馬尾掃過肩頭時，一記快門聲也響了起來。

    “女神！”瑤瑤在鏡頭后高高興興地叫他。

    此時這女孩子已經換上了一身行頭，又有著好人緣，聲兒不大，卻招來了近處一堆人的目光。

    尹少艾只是沒空用手擋著臉，聲音小小的，和小粉絲說著話，問待會演出完坐哪，問會不會有奇怪的“安可”。女生一一應著他的問題，在第三次問答時，這女生的笑放大了起來。

    是有人自他身后將手輕輕放在了他的發頂，聲里帶笑說：“我走了，小女神?！?/br>
    尹少艾被那聲“小女神”調侃得滿面通紅，回頭的動作都慢了半拍，也就沒見到沈思最后一面。

    學生們已經從安全通道里進了來，人群烏泱泱一片，他身處其中，連男人的衣角都沒找著。

    他本想說：待會你應該和老師們坐一塊，是很好的觀賞位置。

    他甚至能在腦內模擬出男人惡劣而幼稚的回應。

    但沈思只是摸了摸他的頭發，笑著作別了。

    19:30，晚會開始。

    19:45，第一個節目，大提琴獨奏，尹少艾出場。

    冷氣早給足了，燈光也就位。

    再多的排練終究只是排練，沒有正式演出時來得氣派，也沒有能比擬最真實的觀眾們給出的最熱烈的反響。

    曲畢，掌聲轟鳴，尹少艾從椅子上起身，深深地鞠躬時，在耳鳴似的錯覺中覺到了一點冷。

    他在吳老師和瑤瑤撒潑一樣的鼓掌里下了臺，背著琴盒默默去到了禮堂后排的位子。冷氣一直往他的短褲里灌，而他小腿則因為襪子的布料而刺癢著。

    再折返舞臺邊那條通道上的洗手間實在是小題大做，尹少艾給琴盒和自己各占了一個位子，左手扶著陪伴自己多年的老伙計擋住自己的動作，然后踩掉鞋子，右手迅速地脫完了那兩條白色的小腿襪，又慢慢將鞋子套回腳上。

    誰料這時，有人拿過了他的琴盒，居高不下地觀賞了他穿回鞋子的過程。

    那人好像最擅長對他笑，促狹拿捏得恰到好處：“小仙女還要脫襪子嗎？”

    尹少艾將沈思一揪，拉到了鄰位上：“我是男生！”

    沈思將琴盒放置在一旁，躋身成了尹少艾鄰近唯一一個人，坦然得很：“我不瞎?！?/br>
    “那你不許這么叫我了，”尹少艾沒被莫冉以外的人瞧過脫襪子這種隱秘的動作，幾乎生出了一點羞恥，僵硬地轉換著話題，“你不是說走了嗎？”

    沈思將手機屏對著尹少艾，教沒出社會的小同學看清了辦公人員的一攬子通話記錄，他頗有點感嘆：“我說的難道不是‘我走了，小女神’嗎——這幫小兔崽子，趕了老板出來，還讓老板回去接客，嘖?！?/br>
    他收了手機，下一步動作竟是脫外套。

    尹少艾簡直不知道對這見縫插針調侃人的男人說什么好，反駁差些從鼻腔里跑出來，他生生憋住，打了個小小的噴嚏。這時候，男人帶著清苦藥味的外套就蓋到了他身上。

    這人倒是貼心，又摸了一次尹少艾柔軟的頭發，只是說的話很毀氣氛：“可以把襪子也塞進我衣服里哦，小女神?！?/br>
    尹少艾憤憤地將頭埋進外套里，露著一雙眼乜著男人：“你再說?！?/br>
    沈思妥協了：“好嘛，我錯了。你困不困？”

    這男人的注視深重而專一，真的讓尹少艾從中找出了一點困意，被男人帶進語境里：“好像是有點?！?/br>
    “那你先睡，演出結束了我叫你。晚安?！?/br>
    拜沒頭沒腦的晚安所賜，尹少艾的困意從絲絲縷縷到密集成網，將他拉進了睡眠中。

    再醒時沈思沒在身邊。沒有外套的男人去到了臺上說話，正說到未來這樣的字眼，他的聲音低磁，很貼合提琴的八度，就這么通過擴音器散進尹少艾的耳中。

    尹少艾還沒醒神，被這把好聲音熨得舒服，只看到沈思朝自己這個角度點了點頭。這時他才發現，后排也是觀賞的絕佳場地，雖然看不清神情，至少他能將身姿筆挺的男人全副收入眼中。

    襪子到底是放進了沈思外套中。

    晚會結束，尹少艾和沈思結伴走到了校外。他找到莫冉的車后，衣服才被沈思收了回去。他又困又凍，神志不清地應了莫冉的呼喚，忘了襪子的事，啞著嗓子從男人手里接過琴盒，又顛三倒四地道謝：“謝謝你，沈先生?！?/br>
    沈思憋著笑：“不客氣，小女神?！?/br>
    尹少艾哼哼著，拉開車門前說：“下次不準這么叫我了，真的不準了！”

    沈思拉長調子：“好，下次不叫了?！?/br>
    夜風吹散一群人。

    車子發動前尹少艾從車窗里伸出半個腦袋，看向沈思：“我們會再見面的對嗎？”

    直到離別，下午一幕幕從腦中回閃，他才發現自己對這成年男人很有些好感。

    直到拉開距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聽見了沈思的回應。

    這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像自成陰影的樹，張開了嘴，但根本沒發出聲音，尹少艾看嘴型，覺得像“再見”，但又不太像。

    他趴在車窗上，是只困倦的貓，被莫冉捏著脖子拉回了位子上，再看不見沈思的身影。

    他忘了，他甚至沒問過這人的姓名，又何來的再見面。

    沈思也絕口不提尹少艾的姓或名，稱道最多的只是調侃似的“女神”。

    過后他回想起來這男人的種種嘴上戲弄，坐在長條貓貓抱枕上對著抱枕來了一套沒章法的拳，權當坐在男人身上出了一頓氣，也根本沒想過這樣的姿勢放在真實的兩個人身上是否不妥。

    出完氣又想到那男人對自己的照顧，雖然短暫，雖然在情理之中，但到底為其中體貼所折服，又趴在抱枕上埋了頭，回想著那人英俊的面目入睡了。

    若有再見時，不應當只是那么簡單地說聲“謝謝你”，他還沒問過對方是否欣賞自己的大提琴技術呢，也許可以為這臭男人拉一組經典的曲目。

    那時候沈思沒在身邊配置一眾保鏢，出入與幾個金貴的子弟同行，也有如去尹少艾高中那樣的單獨行動。

    他在國內出現得少，沈老太爺也做足了保密，誰都不覺得他會出事。

    恰恰就是他著手轉交生意的一個月后，應酬回來的那個晚上，一輛貨車從十字路口橫沖而出，追著他的小卡宴追了兩個路口，最后他棄車，街角卻出現了幾個拎鐵棍的男人追著他而來。

    放倒他們不是難事，麻煩的是會否有來路不明的人接連出現。

    他甩遠了這幫人，最終被一記冷槍放倒了。

    沈思做了應急處理，掩蓋了血跡，逃進了一個看似廢棄很久的民房之中。他蟄伏在黑暗里，手機早被有心之人做了手腳，在棄車的那一刻他便丟到了座椅下。他只能獨自等待黎明的到來。

    卻有人提著煤油燈踏著月色而來，開了門，腳步輕輕，像少年人。

    也確實是少年身形，身輕骨軟，被他撈進懷里都掙脫不得，只能顫著身子推拒他，裙尾一搖一擺，掃過沈思的褲腳。

    沈思忍著入骨的疼意，看著懷中人驚懼的眼神，難得想犯渾，提起那條裙子，笑著從對方的膝彎摸起，一直到大腿根：“半夜還跑來這地方，是找野男人嗎？”

    尹少艾被男人滿身的戾氣嚇得握不住東西，一盞燈就這么落到了地上，他雙手抓著沈思那只手，腿也并到一處：“臭流氓！別碰我……”

    沈思任他推拒，巍然不動，將人攬進了懷中，再也撐不住，枕到了尹少艾肩上：“我錯了我錯了……你讓我靠一下，就一下?！?/br>
    尹少艾仍是好騙，剛被戲弄，一句就哄了回來，身子還顫抖著，手卻試探著回抱住沈思了。他摸到了滿手的血，幾乎要哭了：“沈先生，沈先生……你怎么了？”

    沈思被這貓兒一樣的反應惹得作弄心又起，禁不住用唇碰了碰尹少艾的耳垂，佯作湊在人耳邊說話，如愿在微弱的燈火中看見了泛紅的一只耳朵。他說：“這里有沒有醫用箱，完備一點的，再不挖出子彈，我可要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