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璧西推著車，垂頭走在午后被烤得焦脆的路面上。

    他確實約了人打球來著，但那群狐朋狗友在太陽下曬了十分鐘，就不約而同做出了去游戲廳吹冷氣的決定。他不愿意待在室內，只得沿著街道，邊走邊思索自己接下來該干嘛。

    “我很抱歉……”

    聲音從他斜上方傳來，帶著十足的小心和恭敬，街上人不多，這句話大概率是沖著他說的，于是江璧西瞇著眼，努力在陽光下抬頭看向聲源　。

    他的眼睛很快瞪大了，整個人僵在原地，機器人淺灰色的眼珠溫柔地包容了他的呆滯。

    “可以請您幫我一個忙嗎？”

    江璧西強迫自己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眨掉陽光在瞳孔上刺出的淚水，身體努力放松下來。

    一個HS－217，看起來還很新，不論衣著還是神情都不像受到過太多磨損的樣子，他春夢的對象就這么走進了現實，還切切實實地注意到了他，正在對他說話。

    他咬住下唇rou，試圖讓自己不要比機器人看上去更加平板機械。

    “好?！彼f。

    “我的主人在這家店里?！苯滴鞯竭@時候才注意到，機器人站在一家玩具店門口，他余光瞥過去，能看到玻璃門上貼著的“機器人禁入”標識。

    “他只有七歲大，已經在里面停留近一個小時了，里面人很多，我很擔心他會受傷，您是否能夠幫我把他帶出來呢？”

    “好?！苯滴鲙缀跏墙又鴻C器人的尾音，迫不及待地就答應了。機器人笑起來，那是種經過無數次測試和改良的完美笑容，目的是為了討人喜歡，而對江璧西來說，這笑容的意味是贊許和褒獎——年長者對小男孩的欣慰贊許。他明白自己現在一定蠢透了，才會被機器人看作是索取肯定的小男孩，可是當機器人真的站在他面前，還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那雙灰色的眼睛和恰到好處的笑容沒了屏幕的阻隔，殺傷力實在是太大了，機器人漂亮得讓他頭暈目眩，根本想不到任何游刃有余的應對之法。

    此外，他的潛意識又從機器人身上察覺到了某樣讓他心里發酸的東西，江璧西來不及細想，只是遵從本能又著重說了一句：

    “你相信我?！?/br>
    機器人的表情里出現了細微的驚訝，但馬上又消失了，腦子里的程序要求他對人類的回復無條件給予肯定。

    “我相信您?！?/br>
    江璧西把腳踏車鎖上，走進玩具店。

    這并不是那種只面向小孩子的玩具店，店內面積巨大，可能落腳的地方寥寥無幾，圍擠著的顧客有大半都是成年人。這里販售的玩具可以看作是種迷你機器人，每一款都有自己獨特的名字、造型和故事線，還為之推出了一系列的連載漫畫和沉浸式電影。據制作人說，他的靈感來自于幾百年前曾風靡一時的動畫角色，奧特曼還是什么的。其實這種玩具是江璧西小學那會流行的，當時每到課間，大家就會把自己的角色拿出來，自帶的AI讓它們能夠打作一團，還能施展不同的招式和絕技，被摧毀的角色會散落一地零件，隨后又自動組裝回去。

    這種東西本來已經過時很久了，可最近又文藝復興，玩家可以自行編寫作戰程序的新功能讓它變成了成人的玩具，當年的很多經典角色都因絕版被炒到了天價。

    江璧西努力在人潮中擠出路來，他找尋良久，終于在某個現場對戰的展臺前找到了機器人描述的小孩。人類小孩踮著腳，伴隨著興奮的尖叫努力想從三層觀眾后面擠進前排，而被他推擠的人顯然大為惱火，幾次勸阻未果后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江璧西趁機上前，扶住了要摔倒的男孩。他做好了對方嚎啕大哭的準備，可小孩只是仰起被熱的紅撲撲的臉蛋，對他說了句“謝謝”，再次滿懷熱情地就要沖上去。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男孩的后領。

    “我有個提議。你要是相信我，可以坐到我肩膀上?！?/br>
    他自己并不能隔著三層成年觀眾看到臺上激烈的打斗，他也不想看，沒過幾分鐘就神游天外。

    就算在努力找人和與男孩對話的當下，他腦子里也全都是那個機器人。為了消費者的便利，其實城市里大多數場所都不會禁止機器人入內，可一旦有這么個地方，就是對他們赤裸裸的羞辱。

    他忍不住想象那個機器人的處境，在過去的一個小時里，機器人就只能隔著玻璃門，根據所見的景象評估他的照看對象的安全程度。一旦估算出的危險概率超過某個值，他就只能不顧警告，沖進去“救援”他的人類，接著面臨被報廢的必然結果。

    而就算危險概率始終低于警戒值，機器人也并不就安然無恙。江璧西對這個型號的每條內置守則都了如指掌，當家政機器人需要履行照看人類兒童的職責時，他們會無可避免地對這個孩子產生“愛意”，當孩子進入陌生又充斥著成年人的環境中，而他卻不被允許靠近時，他就會像任何家長那樣產生劇烈的焦慮情緒。

    在江璧西之前，他不知道徒勞地搜尋過多少次友善的面孔，又冒著被人類斥責的風險嘗試著搭過多少次訕。他一定很著急很著急了，可他沒在江璧西面前表露過分毫。當江璧西看著這個機器人時，他好像有無窮無盡的耐心，力圖使自己的每句話、每個神情都讓人類感到舒服。他的乞求是極其希望渺茫的。

    就算是作為機器人，這也很不容易。這就是江璧西為什么會感到心里難受，急切地想要答應他。

    “謝謝哥哥?！?/br>
    比賽看完后，男孩明顯冷靜了不少，而他的待遇也提升到了“哥哥”。

    被放回地上的男孩回味無窮地說：“死亡收割者好酷，我最喜歡他了！”

    江璧西撇撇嘴。那角色在他小時候根本上不了臺面，現在卻成了香餑餑。

    “那你說什么角色最厲害？”

    他想了想?！澳梁Ｈ?？”

    男孩一蹦三尺高?！斑@里有你說的角色嗎？”

    江璧西點點頭，拉起男孩的手?！坝??！彼疫@家伙的途中碰巧看到了，也是絕版的舊品，店內只有一個，放置在接近天花板的玻璃展柜里。

    男孩努力把身體從隔離欄桿上向前傾，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總結道：“牧海人好酷！我最喜歡他了，我要把他買下來！”

    江璧西肅然起敬。在他看來，展柜前的售賣價格無疑是個天文數字。

    “你有錢？”

    男孩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拔覜]錢。我去求爸爸mama買給我?！?/br>
    “那咱們走？”

    “好吧?！?/br>
    說實話，男孩比他想象的要乖很多。江璧西松口氣，往出口走了沒幾步，突然又想起什么，一把拽住男孩。

    他把小孩交給機器人，和機器人的交集不就結束了嗎？

    “現在回家還太早了吧，”他飛速思考著，終于想到這附近的公園里有一家非?；鸨谋ち璧??！拔艺埬愠远嗦褰z的冰激凌，去不去？”

    “好！”男孩滿口答應。

    江璧西的心臟劇烈地跳了起來。

    “謝謝您?！?/br>
    機器人牽住男孩的手。他沒多說什么“我對您感激不盡”之類的好話，可是他說這三個字時那對灰色眼珠里涌現的強烈情緒，已經要江璧西快暈過去。

    “您現在要回家嗎？”

    機器人低下頭詢問。

    “不要，我要去公園買冰激凌?！?/br>
    機器人看上去有些為難，江璧西趕緊說：“我答應要帶他吃，他才肯出來的?！?/br>
    灰色的眼睛于是重新看向他?！昂鼙?，可我并沒有帶錢……”

    “我有！”江璧西再次搶著說，“我說了要請他的，你放心吧?！?/br>
    機器人好像還想推辭，男孩已經扯著他的胳膊往前走了，他只好跟隨起人類的步調。

    男孩的口味跟江璧西出奇一致，脆皮甜筒、巧克力球，上面再撒上一層厚厚的榛果碎。他看了眼安靜地等在不遠處的機器人，回頭對老板說：

    “麻煩再來一份鈦液冰激凌，三個球的?！?/br>
    機器人顯然沒想到竟然還有自己的份。他的反應和雙手接過盒子的姿勢讓江璧西心里更充盈了些。他們找了張長椅坐下，太陽已經西斜，威力大減的光線把機器人的金發染成了暖橘色。機器人坐得很端正，脊背挺拔，脖頸微彎，認認真真地舀著藍色的冰激凌球。

    江璧西貪婪地盯著機器人看。他以前從來沒注意過，機器人有這么瘦。瘦得毫無威懾力，甚至可能激起人類的施暴欲。跟廣告上和他以前匆匆瞥過的HS－217臉上那種疏離的溫順也不同，這個機器人身上的溫柔看起來好真實。那種溫柔并非出自一個家政機器人的cao守，而像是他獨有的，好像只有他湊巧是這個性格。而這讓他顯得更漂亮了。他白得發光，暗金色的睫毛垂下來，陰影吻著他下眼瞼。

    “我還能再吃一個嗎，哥哥？”

    男孩的詢問打斷了江璧西的視線。

    “當然可以?！彼f，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交易棒塞進男孩手里。這下長凳上就只有兩個人了。

    他不動聲色地靠近機器人，抬頭湊到機器人耳邊，小聲問：

    “你有名字嗎？”

    機器人點點頭。

    “有。我叫裴涼?！彼戳怂谎?。有某種從來沒在機器人臉上出現過的神情一閃而過，接著，機器人用上了根本沒打算說接下來這句話的語調?！笆俏易约浩鸬??！?/br>
    那種神情把江璧西震懾到了。在這個瞬間，他對機器人來說好像并不是無關緊要的人類。

    “裴涼?！彼貜偷??！拔也粫浤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