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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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玉衡又在睡夢中驚醒,后背出了一層粘膩的汗,褲子也濕漉漉的,他擰開臺燈依靠在床頭,輕嘆了一聲。 天色已經微亮,他睡意全無,起來洗了個澡,出來以后聽見了門鈴的聲音。 這個時間……是誰? 打開門卻發現空無一人,唯有一個文件袋躺在地上。冬玉衡四下看了看,把它撿了起來,進屋先是調出了監控。 那人很謹慎,帽沿壓的很低,看不清臉,冬玉衡猶疑著拆開了袋子,一張照片出現在他手中。 這是…… 不用怎么仔細分辨便看出,這是他和蕭啟明,或者說,是他和易朝,因為地點是聯大,時間是……八年前。 兩人在隱秘處擁吻,照片拍的模糊,但是熟悉他們的一眼便能認出。 冬玉衡繼續倒了倒袋子,發現里面什么都沒有了,而將照片翻過來才注意到上面寫了兩行字。 “嵐皋寺門口,左邊第二課楊樹下,埋了你想知道的真相?!?/br> 冬玉衡用指尖捏著那張照片,半晌揣進了兜里。 晨光已分外明晰,石清掏出鑰匙,哼著歌擰開了門,帶著傭人把屋子打掃干凈,早飯很快也做好了。 冬玉衡想一個人住在外面,冬夫人拗不過他,又不放心,只能派石清每日帶人過去給他做飯,做做家務什么的。 石清上樓敲了敲冬玉衡的房門,“小少爺,起床了?!?/br> 里面沒半點動靜,石清撓了撓頭,又抬手敲了敲,“小少爺,別賴床了,太陽照屁股了?!?/br> 石清敲到第三遍才察覺到不對,推開門走了進去,看見床是空的。 他飛速的把整個屋子都找了一遍,絲毫沒有冬玉衡的身影。 這很不對勁,如果冬玉衡有什么事要出門的話,不會不告訴他。 石清在屋子里等了十分鐘,時間到了,冬玉衡還是沒有回來,他當機立斷的掏出了通訊器“世子,小少爺不見了?!?/br> 冬鳳凌開著車,遇見紅燈時眼眶好像也變成了紅色,發了狠的用手捶打著座椅。 還是大意了。 他已經看過了監控,但是還是不知道文件袋里是什么,如果冬玉衡出了什么事,他不知道自己會如何,他的整個大腦都在嗡嗡的響,幾乎不能思考。 如果只是冬玉衡不見了,他的不安不會這樣的強烈,最重要的是,何玄英也越獄了。 “世子,查到二少的車了,車開往了城西,在盤山路一帶失去了蹤跡?!?/br> 冬鳳凌猛踩剎車,調轉了方向,車子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帶夠人手,全都去城西?!?/br> 冬玉衡從昏迷中醒來,他試著動了動身子,卻發覺手腳都被捆在了床板上。 冬玉衡微微蹙了蹙眉,偏頭看見了何玄英。 一切還有什么不明白,冬玉衡嘲諷的笑了笑,笑自己是失了智了。 以為他在牢里掀不起什么風浪,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也完全放松了警惕,況且真相對于他而言,是太重要東西。 迷藥的勁兒還沒有過去,他骨頭都酥軟著,不解的問何玄英“我死了,你也逃不掉,何必呢?” “誰說我要殺你啊,冬大人可別誤會?!?/br> 何玄英揮了揮手,旁邊有幾個壯漢走過來按住冬玉衡,一人掏出了匕首,在他的手腕上劃下了不深不淺的一道。 鮮紅的血液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冬玉衡疼的眉頭蹙起,他不知道何玄英在做什么。 何玄英端著盒子走過來,對著冬玉衡不解的目光,抬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很快就好?!?/br> 吱嘎吱嘎的聲音在不大的屋子里響起,當冬玉衡意識到那是從他自己身上傳出的時候,寒意瞬間炸開,他感到有什么東西化開融進了他的皮rou和骨血,他拼命的掙扎,卻還是無濟于事。 半晌何玄英松開手,扔掉了盒子,用紗布將他的手腕一圈一圈的纏起來,坐在一旁看著他。 冬玉衡偏頭望去“你……還不逃嗎?” “逃不掉的?!焙涡o所謂道。 “真相…是什么?!?/br> 何玄英意外的偏了偏頭“都到這個地步了,你想知道的不是我對你做了什么,竟還是所謂真相?” “告訴…我?!倍窈鈭剔值耐?,又重復道“告訴我?!?/br> 何玄英側耳聽了聽外面的響動,“來不及了?!?/br> 冬鳳凌扛著槍一腳踹開了破寺的門,何玄英連絲毫要反抗的意思都沒有,他舉起了雙手,笑的特別燦爛。 “冬世子,土族向您問好?!?/br> 冬鳳凌的心臟無限的沉了下去,何玄英這副樣子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想做的事,已經做成了。 他讓屬下把何玄英幾人控制住,然后奔到了冬玉衡身前,幾槍打斷了繩索。 冬玉衡抱歉的朝他笑了笑“對不起…” 冬鳳凌一低頭,對著他手腕上纏的紗,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雙手發著抖拆開了紗布,看到瑩白的手腕上出現的那條黑線時,連唇齒都在顫了。 他轉身,一腳把何玄英踢的吐了血,咬牙切齒的問“你怎么敢……你怎么敢?!?/br> 冬玉衡愣愣的看向手腕的黑線,詫異的問“這是什么?” 何玄英趴在地上,血沫順著他的嘴唇往外涌,他卻還是爬了幾步,用冬玉衡能聽見的音量告訴他,“這是寒心……咳,寒心結?!?/br> 寒心結?冬玉衡用問詢的眼神看向冬鳳凌,冬鳳凌卻避開他,只垂著頭吩咐人把何玄英扔回去拷問。 冬玉衡結合他那句“土族向您問好”,也突然想起了什么。 寒心結啊……他其實是聽說過的。 黑線繞過手腕一圈,性命便就此終結,而每當移進一段,就會相應的失去一感。 先是嗅覺,然后是味覺、視覺、聽覺、觸覺。 他年少時聽說有這樣一種毒,只覺得太過殘忍,有些心堵,而如今應到他自己身上,卻感到慶幸。 他還以為再過一會兒,自己就要久別于人世,沒想到是慢性毒,還能給他告別的機會。 冬鳳凌把手心都掐出了血,卻強裝著鎮定,發白的臉色露出了牽強的笑容。 “什么寒心熱心的,沒事,哥去給你找解藥?!?/br> 冬玉衡知道,如果解藥易得,那何玄英也不必費這番力氣了。 他卻只道“好?!?/br> “哥,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訴父親和母親?!?/br> 冬鳳凌的手放在他頭上揉了揉,“好,咱們先不告訴他們,等我找到了解藥再告訴他們?!?/br> 冬鳳凌思索了一整夜,天剛亮就起了身,叫人備車?!叭デ喽??!?/br> 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冬玉衡也在清晨睜開了眼,他摸了摸手腕上暫時沒有變化的黑線,對石清道“我要去一趟青都?!?/br> 車子在路上行駛,冬玉衡昏昏欲睡,打著寒顫。 車里暖氣開的不低,司機額角都熱出了汗,冬玉衡卻還是覺得冷。 他用毯子把自己裹了起來,注意到手腕上的線好像長了一些,這才后知后覺的明白,是寒心結的作用。 車子開了一天一夜,等到青都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冬玉衡在鶴唳山山門處裹著毯子下了車,沒想到哨崗的守衛直接放行,“青君,今兒是什么日子啊,冬世子也剛到不久,您緊跟著就來了?!?/br> 冬玉衡聽聞這句話愣了愣,他想到了什么,立刻坐回了車里,“開快點?!?/br> 他只記得讓哥哥不要告訴父母,卻忘了讓他不要告訴蕭啟明。 冬玉衡下了車就跑了起來,在從淵殿前攔住了冬鳳凌。 “九兒?你怎么在這?” 冬玉衡喘著氣,把冬鳳凌拉到了一旁“哥,你不要告訴他?!?/br>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但是只有他……能救你,寒心結的解藥只有一顆,在土族皇室手里,我必須告訴他才能救你?!?/br> 冬玉衡終于徹底弄明白了何玄英的算計。他平復了呼吸,慢慢道“何玄英費了這么大的力氣,不就是為了逼迫家主,為了救我妥協些什么嗎,我們為什么要中計呢?” 冬鳳凌氣的原地轉了幾圈“九兒……你不能這么輕描淡寫,那是你的命!” “哥,若他為救我做妥協與犧牲,那我們之間便又變得不清不楚,這條命是他賞給我的,我活著,將來日日都要想起,心頭難安。若他不肯為我求藥,那我便真是應了那毒藥的名字,寒心冷肺,連死了也帶著怨懟?!?/br> 看著冬鳳凌怔住的神情,冬玉衡笑了一下“是我自己一朝不慎,與旁人無關,我只想再最后看他一眼,你就答應我吧?!?/br> 冬鳳凌明白了什么,他本想著,就算是跪死在蕭啟明面前,也要求他答應與土族交涉,救冬玉衡性命,沒有想到,冬玉衡竟心存死志。 等冬玉衡只身進了從淵殿,他攥緊的拳頭也徒然的松開了,無力的垂在身側,他怎么會不懂,說了這么多,他家傻九兒,也不過是不想那個人為難罷了。 冬玉衡仰頭看了一眼從淵殿的梁,兜兜轉轉,他又來到了這里。 其實,當生死擺到他面前時,那一瞬間他便看開了。 前一晚他也幾乎沒睡,他沒有看上去那樣平靜,那一晚上,過往的一幕幕都如同回馬燈一樣在他的腦海里回想。 他想著父親,母親,哥哥,想著老師,想著師兄師弟們,想起了蕭邸內,很多對他好的人,比如一開始的程師傅,比如醫局的陸忱,還有承和樓里那幾個小家伙。 他們都沒有因為形勢的變化而待他有什么不同,那是他的幸運,他始終心懷感激。 而到了最后,止不住想起的,還有蕭啟明。 這些日子,他逼著自己忙起來,接了好多展會的商約,又馬不停蹄的參加了好幾場賽事,為的就是不給自己空余的時間去想。 但是此時,他不得不想。 蕭啟明啊…… 想了一會兒,他第一次沒有胸口痛起來,而是笑了笑。 想見他了。 真相不重要了,愛與不愛也都不重要了,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只想再見他一面。 冬玉衡轉過頭,正看見蕭啟明從樓梯上下來,“小九……”一聲呼喚里帶著些驚喜和不敢置信,他腳步有些急,幾乎是跑下來的,冬玉衡站在那里沒有動,直到蕭啟明走到他身前,他也沒有行禮問安。 都是要死的人了,不想那么講禮貌了。 他站的坦然,反而是蕭啟明有些無措,他伸出了手,想要碰碰他,抬到一半也收回去了,掩飾的握拳放在嘴邊咳了咳,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道“怎么想著這時候過來了?!?/br> “年節的時候哥哥走的匆忙,忘了帶上我……走了這些時日,本該回來看看?!?/br> 蕭啟明點了點頭,回頭揮了揮手,“讓食局再送些早膳過來?!?/br> 他帶著冬玉衡上了樓,猶豫了一會兒才問道“你這次來是…小住還是……還是…” 冬玉衡心頭止不住的蕩開了酸澀,他本想說一會兒就走,卻生生的把話咽了回去。 “我明日走?!?/br> 一天就足夠了,再多,他怕被看出異樣。 飯桌上,蕭啟明不動聲色的給他夾些他愛吃的東西,夾完又像是怕他拒絕似的,垂下眸子不看他。 冬玉衡握著筷子的指尖有了凝滯之意,他夾起蕭啟明放到他碗中的菜,笑著吃了下去。 又上了一道菜,看著新奇,他夾了幾口,突然感到身上有些癢。 ……糟了。 冬玉衡呼吸急促了起來,他站起身,說自己坐了一天的車有點累,想去休息一下。 蕭啟明不疑有他,也站起身,說送他去寢殿躺一會兒。 “不…用,我去晴樓就好,哥哥也來了,應該有事要稟告…你先去傳他進來吧?!?/br> 冬玉衡幾步走的踉蹌,蕭啟明皺著眉拉過他,看到他臉上的紅疹,心頭震怒。 過敏! 冬玉衡過敏的東西不少,但都不是常見的,唯有杏仁最常見,反應也最厲害。 他走到桌前,吃了一口他最后吃的菜,果然嘗出了杏仁的味道。 他邊打橫抱起了冬玉衡,急急忙忙的下了樓。 冬玉衡掙扎不得,只求著一會兒別被看出些什么別的來。 他藏起了右手,伸出左手讓醫生給他輸液,針扎了進去,液體一滴滴的輸進去,冬玉衡也總算是放心下來,他昏迷以前拉住了蕭啟明的袖口,“別苛責…食局…他們肯定…不是故意的……” 蕭啟明神色復雜的替他掖好被角,卻聽見醫生奇怪的說了一句“青君這面色……怎么似寒疾之癥?!?/br> 面對蕭啟明質詢的眼神,醫生不敢妄下論斷,只說還是請廖醫長過來診治一下。 “不用了?!倍P凌推開門走了進來,他對著蕭啟明雙膝跪了下去,“求家主救我弟弟性命?!?/br> 他確實壓下了心思,決定暫且順九兒的意,看看別處還有沒有解藥,但是這場過敏,在他看來就是老天在說九兒命不該絕,因此便再沒了猶豫。 等他交代完始末,蕭啟明幾乎快要站立不住了,他拉起了冬玉衡的衣袖,果然看到了一條黑線。 冬玉衡的手冰涼的快沒了溫度,蕭啟明聽說過,寒心結最熬人的便是讓人一日比一日冷,到死之前的時候,所有的毛發都會變成白色,渾身上下都似掛了一層霜,活像被凍死的。 蕭啟明放回他的手,想要發作,終究顧著昏迷的冬玉衡,把聲音壓到了他此時能壓到的最低。 “傳安任之和彭念過來?!?/br> 晏挽垂頭道了句是,轉身出去了。 這個時間,蕭啟明本該在議政廳,但是因為冬玉衡突然過敏,所以議政廳里一群人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家主為何遲遲不來。 晏挽很快把兩個人帶到了醫局,蕭啟明當著冬鳳凌的面直截了當道“你們現在就去和土族交涉,問他們怎么樣才肯把解藥交出來?!?/br> 連個人對視了一眼,應下告退了。 “等等”蕭啟明突然又叫住了兩人,“告訴他們,若青君有恙,五年之內,我必踏平土族?!?/br> 冬玉衡這一覺睡得不算太久,只是等他醒來時,手背上的針頭早就已經被拔掉了,他看著自己右手袖口還是完好的被拉著,心頭微微松了一口氣。 他穿上鞋打開了門,剛要推開,就聽見了有人說話的聲音,握著門把的手頓了一下,冬玉衡側耳分辨是誰在說話,然后他聽到:“是……不僅如此,除了楓城和寧都,他們還要求由謝將軍…要求謝將軍三步一叩,五步一拜走到土族英冢,向死去的土族…英魂賠…賠罪?!?/br> “砰!” 蕭啟明還沒說話,冬鳳凌已經氣到一拳打碎了窗戶。 鮮血混著碎玻璃,冬鳳凌卻連甩都沒有甩一下。 “王八蛋?!彼劬Τ嗉t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