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生氣

    因為大祭花了很長時間，武帝特意批準姬蘇這日可以睡個懶覺，自己也就小瞇了一會兒趕去上朝。

    睡了不久，姬蘇迷糊著起床起床接到于淳廷遞上的暗衛邸報，頓時就嚇得很不好。

    姬蘇知道武帝的尿性，是個特別愛搞事的主。別的中二青少年搞事不過是比帥比交女朋友，反正就是很青春又傻氣的那類行為，可這個爹簡直就是個大殺器，熊起來滿朝文武都殺不住。

    看著邸報上那條刺目的“追封季美人德馨純皇后”的文字，姬蘇似乎能看到季美人的魂扒著武帝的腳哭得感天動地——陛下，打個商量，您別這樣嘲諷臣妾的臉行不?還德馨純呢。

    武帝這是故意把個蠢字寫成純字吧?自己的娘自己還不知道，都紅杏出了墻被老公抓住弄死的，要不是有自己，哪有機會死了還能占一占后位。

    隨后姬蘇看著后一條封二皇子為太子的消息。

    心累。

    于淳廷見姬蘇看著邸報一直不說話，表情懨懨，上前輕聲道：“殿下不高興?”

    姬蘇扯出個笑來：“并無，承蒙父皇厚愛，予蘇太子重位，蘇自然是高興的?！?/br>
    高興個屁。

    自己從來就不肖想在宮中生活，只想當個閑散懶人，做個有點產業的家里宅事業家。

    然而自己的人生并不能自己掌控，被他人安排著，一年前這個所謂的生父可以借用自己做靶子，親情在他眼里不過是可利用的東西，一年后對自己這么好，許以太子之位，要么自己的一輩子就要困死在這片世間最巍峨最華麗的牢籠里，要么，就不會有什么善終。

    真是有點……受夠了。

    姬蘇把郭義給自己穿上的外衣又脫了，翻身上床抱被，聲音里全無精神：“不用膳了，都下去，本殿再睡會兒?！?/br>
    反抗不了，至少讓自己暗地里生生氣吧。

    這是于淳廷第一次見到姬蘇如此抗拒的模樣。從來這個兒子都面上帶著笑，即使受傷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一直克忍，太乖巧太招人心疼。眼下忽然一副深受打擊了無生趣的樣子，連交流說話都不愿意，這是怎的了?

    于淳廷若有所思的看向邸報。

    因為一力主張追封原本只算一個小小奴婢出身的季美人為后，兄長這會頂著巨大的壓力還在力戰群臣們，兒子這是不滿意沒告訴他一聲就把他生母立后一事?還是對自己被封為太子一事并不歡喜?

    這時候天還黑著，外頭瞧不見甚么，于淳廷想了想，吩咐暗衛幾句，自己進了殿。

    姬蘇并沒有睡，抱著被子在難受。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會因為突如其來的一點點小事引發心底陳積已久的負面情緒。

    姬蘇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在生氣，在難受，在痛恨自己的人生被捏篡于別人手中左右，他自嘲的想，別家孩子出國，好歹還在地球上，可他呢?換了殼子，換了時空，換了父母并無親情，沒有網絡，沒有電話，沒有電視，不能寫信，沒有朋友，自己的那一點兒念想，自己的那些牽掛，那些孤寂能怎么辦呢?只能自己扛住。

    如果老天不讓他記得自己有上輩子該得多好?就不必有著大人的角度眼光去明白這些成年人經歷過人生后才明白的感情，不必如此的無助，就可以做個真正的孩子，真正的單純而天真的高興生氣。

    “殿下睡了嗎?”

    武帝的寢殿極為巨大，整體高約三十多米，累積了三百年的財富被時間打磨而成，地面、墻壁、甚至窗欞，都由漢玉鋪建，華美而高貴。

    武帝給予姬蘇的也是與自己同等的待遇，正殿與偏殿的擺件俱都一模一樣，幾米高的血色的珊瑚，用各色寶石配以青翠欲滴的整塊的玉脈，勞費了五十多位匠人花了十多年時間雕刻而成的無價的寶石玉樹及數盆寶石盆栽。

    姬蘇的床，是一整塊暖玉雕刻，據說全天下只此一張，乃是先帝御用之物，亦是貴不可言。

    就在這華麗的，卻又無甚生機的大殿里，于淳廷只見到姬蘇小小的身體向里蜷縮，抱著被子，肩膀在微微的顫抖，仿佛正在無聲的哭泣。

    巨大而華美的宮殿，姬蘇只占據了那么小的一角，看著分外的渺小又脆弱，仿佛不經意就會被這滿殿的空寂壓垮了去。

    于淳廷坐到床邊，伸手去拍順姬蘇的背。

    “殿下，在下領您去看看風景吧，夜里的胤宮也別有一番景致?！?/br>
    姬蘇不想動，于淳廷于是伸手抓著被子，一甩一裹再一抱，連人帶被橫抱于胸前。

    這侍衛太膽大包天了！竟然不經自己同意就以下犯上。這德行、這德行！

    氣上加氣的姬蘇嗚嗚的在被子里掙扎，努力扒開被角來想罵于淳廷，先就被寒風灌了一嗓子眼，把話全給堵回去了。

    大胤的皇宮建得非常巍峨，最中央一個大圈是整個皇宮的中心，于淳廷抱著姬蘇以輕功竄行到了最東邊，隨后拔地而起，落在繞圍整個皇宮的城墻之上。

    他并未放下姬蘇，而是改橫為豎，抱著姬蘇仿佛散步似的在城墻上慢慢走動。

    “殿下看，那邊是獸園，陛下說等天氣暖和了就開辟一塊出來，教殿下箭法，這樣再去山林里或秋狩時殿下肯定能自己打到美味的獵物?！?/br>
    于淳廷指了指宮殿后方的黑夜里，那兒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甚至于淳廷的介紹也簡單得相當于沒有介紹，但姬蘇聽了一怔，迅速回想起在莊子的時候。

    “殿下可記得那黑虎崽子?在下拿殿下的舊衣給它做了窩，它可記得殿下，殿下心情好了在下就帶殿下去看它。若殿下愿意，親自喂養它長大，將來還可做為殿下的伙伴與坐騎?！?/br>
    “那邊是后宮。后宮人數不算多，但先人道‘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說得真是不錯的，后宮的女子聚在一起，雖然不像市井娘子們那樣潑辣豪爽，卻最愛玩世家那套勾心斗角，就是吃口茶都怕她們弄些東西進去?！?/br>
    說到這里，遠處有火光跳動并伴著一隊金屬摩擦聲近來。

    姬蘇不自覺的松了只手去抓緊了于淳廷的衣領。

    “別怕，殿下。在下識得他們?！?/br>
    于淳廷享受著兒子緊緊靠近自己的行為，用下巴微不可查的蹭了蹭姬蘇柔軟的發頂，等到禁衛們出現在眼里了，對著那邊張嘴微微無聲的說了幾個字。

    那隊禁衛目不斜視，腳下順便拐了個彎，放任于淳廷穿著深藍色衣裳抱著個辣么明顯的大白被子蠶蛹在墻上當裝飾。

    等禁衛們過去，于淳廷繼續溜達，并且壞心又非常小聲的對姬蘇道：“方才說到后宮?后宮是個可怕的地方，但凡好人家女子進了宮，不消幾年心性都會有變換，所以陛下其實很不喜后宮，故不立皇后?！?/br>
    “殿下可知為何?因為陛下當年差一點兒……故陛下不讓殿下身處后宮，而是圈于身邊親自教養?！?/br>
    ……

    姬蘇原本還生氣，不想理這個討厭的侍衛的，可聽到幾近耳語的這種皇家秘聞式的說話，不得不承認心里有那么一絲被勾起了興趣。

    可可恨的侍衛好像全不知道小殿下的心思，反而一轉口風，略帶哀怨的道：“殿下都不肯與在下說話，是生在下的氣?還是嫌風景并不好看?也是，算著時間后宮們的宮人們要起來走動了，要不，在下帶殿下過去瞧瞧?”

    ……

    誰要看宮人們了?渣爹身世有內幕?

    于淳侍衛，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你一個侍衛是怎么知道的?別逗我開心才編出來的吧?

    好吧，我承認就算是假的也吊起我的興趣了。

    然而姬蘇記得自己這會還在生氣，拉不下臉催侍衛繼續自己想聽的話題，好半會克制不住，兩只手都去抓著于淳廷的衣領用力揉扯。

    后宮與整個皇宮的區分在于景與墻。

    近了清晨，天空的顏色由黑微轉深藍，后宮的墻極高，建了約有十米，隔絕了向帝王與中樞要地的窺探。

    于淳廷擇了建筑最高的鳳棲殿的殿頂，讓姬蘇向下看。

    百年的光陰，使這個巨大的皇朝的后宮累積了無數匠人們的心血，美奐美侖，最為特別的是各個宮殿之間，除了地上的回廊，有些地方還有空中拱廊，身姿美好的宮女們手里提著燈或快或慢的行走其中，再伴以宮殿通明的燈火，人與廊與殿與景影影綽綽，仿佛天上與人間融為一體的美景。

    “人，活著，都不容易?！?/br>
    于淳廷道。

    “命好的，生于世家，錦衣玉食。命不好的，連出生都需要想盡辦法?！?/br>
    “殿下，您比天下許多人都幸運，像崔娘子，像小桃，像白全他們，若不曾遇上殿下買下他們，他們身為奴隸，又會是何光景?殿下，權勢或許使您覺得不自由，可當您掌握了權勢，您又何嘗不是天下最自由的人呢?”

    姬蘇沉默著。

    好半晌，就在于淳廷以為姬蘇還是不想說話，打算帶他轉道去偷看林美人或江夫人處時，忽然聽到了兒子軟軟略帶鼻音的啞聲。

    “吾，吾不想當太子。這個位子太重了，吾怕……”

    “吾怕……怕吾沒有那個能力，做不好，怕會讓天下人失望……”

    聽到這話，于淳廷松了口氣，又覺得這樣的姬蘇異?？蓯?，真恨不得伸手揉兩把兒子的頭頂再好好親一口。

    “殿下，陛下力排眾議追封季美人為后，便是為您正嫡，讓您名正言順成為吾大胤的太子。陛下并不是要求您對天下人負責，您看陛下行事便可知一二。只是哪個父母，不想把自己最好的東西給予自己喜愛的孩子呢?”

    他話音一落，感覺懷里小小的孩子身子突然一震。

    “……父皇……喜歡吾么……”

    “自然是的?！?/br>
    “不喜愛殿下，為何要給殿下嚴厲的教育?不喜愛殿下，為何身為天子要親自照顧殿下?不喜愛殿下，為何破制衣食住行皆同等呢?陛下對您的喜愛，誰不知道?縱觀胤史，唯陛下如此了?！?/br>
    于淳廷還是沒忍住，再次拿下巴蹭兒子的頭頂，這回蹭得久了點。

    “何止陛下，但凡接觸過殿下的，誰不喜歡殿下呢?吾等都覺得，只有這世間最好的，方配得上殿下?！?/br>
    一大一小在清晨的大殿頂上依偎著，隨著天色微熹，久久的一起凝視著下方漸漸人影幢幢增加，人聲漫漫傳來，清寒的空氣里有食物的鮮香飄近，這世間慢慢隨著天光漸亮而從黑暗里復活展現生機。

    這世間，確實是美好的。

    這世間，確實是自己還不舍得的。

    姬蘇回想這一年間發生的點點滴滴，回想自己真正與武帝相處的細節。

    自己或許沒有朋友，但有忠心可愛的下人；自己或許還不能確定親情的真假，但自己或許可以試著去相信一回……

    “于淳侍衛，回吧，吾餓了?！?/br>
    姬蘇小聲的說，想想又小聲的道了歉。

    只把于淳廷喜歡得，哎呀，兒子太可憐可愛了，真恨不得抱著他再轉幾圈不放手。

    等回了元和殿，武帝剛下朝，正在等著。

    接過兒子時被面都是個冰涼的，一摸手臉，都帶著涼氣，不由得瞪弟弟一眼。

    于淳廷嘖了一聲：“吾兒鬧小性子，方才抱他出去溜了一圈開解開解。兄長可要好好謝吾，他年幼早慧，思慮竟是極重，若不能保持心境平和，怕是傷神傷己并不好。眼下倒是安撫住他了，以后若有相關大事，還是早早告之他一聲為好?！?/br>
    聞言武帝微微皺眉。

    小孩子，就是麻煩。這小崽子才多大，就要大事要參與作主了?真是人小心不小。

    然后嫌棄兒子麻煩的武帝抱著兒子干脆去睡覺了。

    姬蘇睡得沉，并不知曉時間如何過去，午間武帝醒來看了看兒子，又閉上眼，把被子掖好抱著兒子繼續好睡。等姬蘇快傍晚醒來，才知道自己竟睡了一天，并且很完美的把原定出去浪的一天睡完了。

    ……

    所以說生氣還得挑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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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渡章，說說姬蘇的不安害怕等情緒，借于淳廷的口開解姬蘇，順便促進一下父子親情感情，畢竟姬蘇一直對武帝抱著防范之心，這次不經他意見搞事刺激到姬蘇了。

    順便為掉馬做個鋪墊，笑。于淳廷很溫油的啊。

    另外說下于淳這個姓。 原本百家姓里，應該是淳于，因為碼字時第一次出了錯，加上順口懶得改，所以就一直是于淳這個姓了。

    再申，不要考據，不要考據。咱們要以輕松享受的態度，嚴肅就會輸。

    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