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念的萌芽(彩蛋有兩顆!愛你們!)
17 中午我坐在食堂里,用筷子從青菜里夾出一條青蟲,草莓種子大小,被煮得扁扁的。我所坐的一長排桌子上,人們在熱聊昨天傍晚寢室樓有學生跳樓的事情?,F實里的死亡意外降臨得如此接近,對年輕的同學造成了強烈的沖擊。但是不管誰死了,他們還是坐在老地方吃飯,吃完飯回教室讀書,昨天和今天沒多大區別,只是那個家伙昨天還在,今天不在了,就像黑板擦擦掉了一樣。如果我死了,今天的話題內容頂多就是變了個名字,然后在不變的日常里消失于活人的記憶之中吧。 死亡是多么掃興的一件事。 外面的傾盆大雨從天上澆下來,世界充滿電視機雪花滋滋的聲音,窗外、玻璃門外都看不清百米外的事物,空氣冷冷的。我因為一條青蟲,倒了整個中飯的胃口,撂下筷子,起身走向泔水桶,去把餐盤給倒了。阿維早上在去學校路上逗野貓被爪子撓了,直接被送到醫院打狂犬疫苗,所以請了一個上午的假。那個笨蛋都不知道要對動物戒備,以為動物能理解他的溫柔嗎?連人都不一定會買賬。 大雨下得防不勝防,我沒帶傘,站在房檐下權衡是否該現在就沖進雨里,還是等待雨勢漸小。很多學生用校服罩頭,企鵝似的在雨中奔跑。 正當我糾結的時候,視線右側出現了半個肚子,然后緩緩走出肚子的主人。趙英武穿著顯肚腩的暗格呢子襯衫,“嘭”的一聲打開藍色自動折疊傘。我乜斜著眼睛看他,在他轉頭看向我的時候立馬恢復常態。 他問:“阿西,你沒帶傘嗎?” “嗯?!?/br> “雨下得挺大的,你跟我一起走吧,回教室嗎?” 他說話時臉上浮現微笑,但在我眼里變了味道。為什么要和我撐傘?趙英武喜歡男人嗎?他為什么要對我笑?可以離我遠一點嗎?他喜歡阿維吧?惡心的老頭。 “嗯,”我一動不動,隔了幾秒,恭敬而冷漠道,“謝謝老師?!?/br> 當藍色雨傘罩在頭上的那一秒,我恍然有一種感覺,世界某個零件出故障了,一個爛西瓜橫空飛來砸到我的身上,而我卻沒躲開,不得不淋著發酸的汁水向前走。 我沉默不語地和趙英武走在同一只傘下,他和我閑扯些“怎么吃那么早哇”“食堂吃什么菜啊”“最近幾天都下雨”“課都聽得懂嗎”之類的話。我含糊地回答,心里想揪住他的領子讓他趕緊閉嘴。 他握著傘柄的手隨著身體上下搖晃,我個子比他高一些,傘有些擋著我的視線。我低頭看了一眼他厚實的手,指節上有手毛。就是這雙手碰了阿維嗎? “阿維今天怎么沒來上課???”趙英武提起了阿維,估計憋了很久,裝作自然地問。 我內心翻涌起強烈的反感。 “去醫院打針了?!?/br> 趙英武吃驚道:“???為什么去醫院打針?” “被流浪貓抓傷得打疫苗?!?/br> “不嚴重吧?流浪的貓貓狗狗身上都有很多病菌的,兇起來咬得很厲害?!?/br> “擦破了皮而已?!?/br> “現在都要小心啊,動物都是招惹了才知道厲害?!?/br> “老師,你不喜歡動物吧?”我看向趙英武。 “還行,也不能這么說,動物都比較臟,屎啊尿啊氣味啊,而且蠻危險的?!?/br> “這你就不理解了,阿維超級喜歡動物的,他說動物幾乎是不會主動危害人,只是有時過于警戒。況且人不洗澡也照樣臭烘烘的,人也是很危險的動物?!?/br> “哦,這樣啊?!壁w英武的臉上浮現思索的表情,不知道因為是我的話,還是阿維喜歡動物這個點。 “與其少招惹動物,還是少招惹人更安全些吧?!蔽乙庥兴傅卣f道,目光帶著某種意圖觀察他的面孔,他則表現出一點也沒聽懂的樣子,坦然地目視前方。我的手握上傘柄,就在他手的上方幾毫米處。我微微一笑道:“老師,我來撐傘吧?!?/br> 趙英武像猛地清醒過來,瞥了一眼我的手后,猶豫了一下后松開手。 “哦,好好……”他嘟囔著,又瞅了我一眼。 “我叫它,阿西阿西,過來讓我摸摸,它就撓了我?!卑⒕S展示出被貓抓傷的手背,被消毒處理過,還有淡淡的鮮紅色,朋友們一邊狂笑一邊眼神瞥向我,桌子被乓乓拍了幾下。 “哈哈哈哈,不光貓抓你,你哥都要揍你!” “他已經揍過我一頓了?!?/br> “那你可太慘了!” 我抱著數學參考書經過他們那一塊熱鬧區域,白了阿維一眼。烏里模仿阿維的語調沖我嬉皮笑臉地招呼道:“阿西阿西,過來讓我看看你問什么題???” 阿維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眼神帶上詫異和冷意地看向烏里,烏里無所察覺,依舊馴鹿般單純地朝我開玩笑。 自從來我家里做客之后,他和我的關系變得還算不錯,他愿意接近我而不會為我的冷淡所吃癟,可能就是因為他知道我很“酷”,于是自然而然對我的所言所行產生“這人就是這樣子的,這就是他的作風,但實際上心眼不壞”這類想法,變得比別人更加寬容一點。但那樣如同靈光乍現般的理解,或對這種作風恰好產生興趣的人簡直微乎其微,主動的人才能得到更多理解才是社會公理。我似乎更加理解了為什么人們總把相遇看得如此珍貴,人與人之間的相遇就是飲料的瓶蓋抽獎,中獎概率太少了,百分之九十都是“謝謝品嘗”,況且像我這種人還不愛買飲料,倒是阿維那種人很喜歡喝。畢竟活了十八年,才第一次聽見有人說我“酷”而向我靠近。 烏里還算不賴的家伙,雖然只是個沒有太多特色的中學生。 “有事嗎?”我沒好氣地扔下一句話走出門。 走廊外的雨絲飄進來,彌漫著雨氣和涼意,遠處天文臺的玻璃半球屋頂如水洗般明亮潤澤。我敲了敲虛掩的辦公室門,推了進去,辦公桌排列呈凹字型,趙英武就坐在左側的邊上,此時還有兩個老師,三個學生在問問題和默寫。他從一堆資料上抬頭,我一邊走近一邊掃了眼資料。他眼神明朗,做好了回答我問題的架勢。 “老師,我有幾個問題?!?/br> 我平靜地說,把參考書翻到折角頁放到他面前。 “做得挺多的啊,哎喲,都做到七十頁了,很自覺啊?!?/br> 他笑著翻了翻前面幾頁,再翻回原來地方,拿起筆沉吟著思考題目。我偷偷端詳著他的臉,小小的眼睛和中年粗糙的皮膚,內心揣度著他是否對男同學都會有非分之想。那我呢?能否吸引到他呢?一想到他火辣辣地盯著阿維百般獻殷勤,并且還有性渴望,我就大為光火,這無法單純理解是為弟弟生氣,而是感覺他觸犯到了我心里的什么東西。 趙英武“啊”了一聲明白了思路,開始解釋起題目,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發現我正在看他,呆愣了片刻,我視線挪到書上。就像剛剛的眼神接觸是稀松平常一樣。我波瀾不驚地盯著題目“嗯”了一聲。我湊得有點近,阿維說我很好聞,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覺,我的袖子卷到小臂一半,露出手背和手腕上皮膚底下的青色血管,手掌蓋在桌面上。 趙英武說話的時候,不時瞥一瞥我的反應,偶爾會看向我撐在桌面上的手。他確實對男生感興趣,我想,對此感到一陣惡心,但忍住拔腿而走的沖動,繼續聽他講題。 或許他將注意力分散到我身上后,就不會對阿維死纏爛打了,除非他是個欲望過剩的變態。垂涎羊群的狼占據牧羊犬的崗位,荒謬得要死,也只能親手鏟除掉了。 不過,我有魅力嗎?我不確定我有沒有魅力,如果魅力等于女孩子的告白的話,那我可能是一點也沒有,從來沒有收到過好感表示,雖然我不在乎這些,若加上男孩子的話,阿維的喜歡算不算魅力超大的表現呢?我記得念初中時被本校的高中學長表白過,那次震驚了我很久,從來沒料到竟會被男生告白。事后怎么樣了呢?好像……阿維跑到停車庫踹倒了學長的電瓶車,還跟學長打了一架,傻乎乎的,原來那時候就對我居心不良了啊。 我應該可以的吧,我沒問題的吧,我能誘惑到老師的吧。 雖然吸引同性是個奇怪的魅力,但如今似乎恰好可以派上用場。 就像站在岸邊往水里一點一點地投下小石子,望著環形的漣漪在擴散,我制造并感受著細小的空氣漣漪在我和趙英武之間蕩漾開去。辦公桌表面的玻璃墊下壓著班級合照,學生們的臉被夏天運動會上的太陽曬得黝黑,呆笑著直視鏡頭,趙英武穿著黃色t恤,手搭在胸前別著號碼牌,手舉班旗的阿維肩上。 “為什么……可不可以這么做……?” 我垂著眼,用自動鉛筆在草稿上寫寫畫畫,握筆時骨骼凸顯出來。 “嗯,這么做也是個新方法,非常好,如果……” “啊,是的……原來如此……” “這題它有一個套路……” …… 離開辦公室,我抱著書站在走廊上,胃驟然間劇烈收縮,我的手捂住嘴彎下腰來瘋狂干嘔。經過的同學紛紛側目,有人詫異地輕聲討論“那人怎么了?”“讀書太用功了吧”。好在中午吃得很少,我沒吐出什么穢物,過了一會兒,惡心感才如臺風般過去。 阿維又要請同學到家里過生日,我感到無語,為什么非得是家里,像往常一樣到外面吃吃喝喝不行嗎?我看見他攔住走廊上的韓悅,邀請她來家里做客,韓悅微微睜大眼睛,想忍住什么似的抿起嘴,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誒,你十八歲生日呀,那我該準備成年禮了呀?!?/br> “哈哈哈,成年禮要送什么呀?” “小澤瑪莉亞全系列要嗎?” “看過了沒意思?!?/br> 他們在走廊上有說有笑的,因為關系熟,聊起話來不在意尺度限制,韓悅游時候會邊笑邊拍打阿維。他們都沒看見趙英武從走廊的那一端過來,他要準備到另一個教室去上課,手上拿著一疊試卷。他引起注意似的咳嗽了一聲,若有所指地對兩人提高音量道:“都快上課了還在這里說說笑笑,有什么這么好聊的呢?” 韓悅立刻不好意思地收斂笑容。阿維看著趙英武,挪動下了腳步打算回教室,突然伸手掐了一把韓悅的臉頰,私語道:“記得要來我家啊?!?/br> 韓悅捂住臉瞪著阿維,小幅度偷偷打了阿維兩下。趙英武的臉色變得很古怪。 我在后門的垃圾桶邊抖黑板擦的白粉,因為值日范圍包括講臺部分,冷眼看著韓悅的腦袋從我視野下方匆匆溜進教室,阿維跟在后面進來,見到我時揚起笑容靠近。我心頭莫名地火起,冷冰冰地無視他,拍完黑板擦便離開,肩膀撞了下他的肩膀。 阿維的生日在周末,周六的時候他的座位邊堆滿了禮物,花花綠綠的袋子禮品盒,還有絡繹不絕的賀卡從各個班級里流淌出來,包括素不相識的女生間接或直接地送禮物。 我一個人走路的時候就會突然閃出一個女孩子伴著朋友,臉紅地托我把禮物和信封轉交給阿維,我覺得莫名其妙,難道我有義務非這么做不可嗎?我和她們也完全不熟好吧。我感到無比郁卒,等女生受驚般匆匆跑掉后,站在欄桿旁打量手里的信封和一袋手工餅干。 烏里吹著口哨冒出來,湊過來瞧著信和禮物。 “郁悶吧?!彼f。 “郁悶什么?” “托來托去的還不如自己去送對吧,我送得都累死?!?/br> 我把東西塞給他:“你給他吧?!?/br> “???”他呆愣愣地拿著東西,過了會兒,壞笑了一下把餅干袋打開,往嘴里塞了一塊星星形狀的曲奇餅,“反正阿維也不介意的?!?/br> “你吃嗎?” “不吃?!?/br> 他一邊咀嚼,一邊轉過身手臂搭在欄桿上問我:“阿西,你收到過這些東西嗎?” “沒有?!蔽业穆曇艉翢o起伏,顯得很淡漠。 “那是肯定的,你知道為什么嗎?”他神秘地反問我,等待我的反應。 “為什么?” “因為,”他左右顧盼,壓低聲音對我說,“阿維有問題?!?/br> 我幾乎嚇了一跳,但努力壓制住吃驚,抬了抬眉毛,裝作若無其事,心里害怕這家伙是不是覺察到了什么。我故意漫不經心道:“是嗎?” “所有對你有好感的女生全部都到最后喜歡上了他,你覺得奇不奇怪?” 我沉默不語。 “我稱之為‘阿維結界’:抵擋阿西一切桃花的AC米蘭鋼鐵防線?!?/br> “神經病?!?/br> 他笑了笑,轉而嚴肅起來:“你不覺得很可怕嗎?” 我說:“是啊,怪可怕的?!蔽耶斎辉缇鸵庾R到他的可怕了。 “我一直都感覺到他對你似乎有點過分關心了,就是超出了正常兄弟之間的那種界線,哪有這么大一個人了整天粘著哥哥的?還有,我跟你說幾句話他就白我,有什么好白的?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我看向他,陷入沉思。 “我懷疑……” “懷疑什么?” “我懷疑阿維是個重度兄控?!?/br> “……嗯?!?/br> “你可要當心點,跟他保持點距離才好,否則你一輩子連女朋友都找不到了?!?/br> “嗯……” “連你的生活都會被他控制住的?!?/br> “不會的,”我說,“他控制不了我?!?/br> 烏里盯著我,閃過驚訝的神色,手里的餅干袋子系繩套在他的小指上搖搖晃晃:“希望你不是太樂觀了?!?/br> 我低頭玩弄手里淡黃色的信封,上面用橙色的幼圓字體寫道“To 阿維”。聽著烏里在耳邊念念叨叨煞有介事地分析,我擰著眉毛若有所思。 放學后,我不得不幫阿維分擔拎著一大堆東西回家,幾個袋子里還有似乎玻璃制品和陶瓷制品的重物,搖晃起來能聽到驚悚的乒乓響。我很早就和他有個約定,就是互相不送禮物。我也不收別人的禮物,因為收了禮物就意味著你要記住每個人的生日,并且還有回禮的義務,況且收了禮物后,就會不自覺地多了一項和阿維比較的項目,又是比不過的項目。過長的且無法清算的比較清單,只會讓生活變得冗長而喘不過氣。另外,我不喜歡這種瑣碎的禮節。 “下次別叫我搬,反正又不是我的東西,你自己搬?!蔽姨嶂嘀欢褨|西一股腦地放在阿維房間的地板上,不耐煩地說,手上被繩子勒出了淡紅的痕跡。 阿維轉頭看著我,眨了眨眼睛:“你想要的話都是你的啊?!?/br> “我才不想要?!?/br> 我撇過腦袋,整理了下衣服往門口走,阿維站到了我面前,略顯躊躇道:“就這么走了???” “你還想怎樣?”我定睛注視他,預感到他會做些什么。 “想吃巧克力嗎?或者餅干之類的,吃的還挺多的,你都拿去吧?!彼恼Z氣就像在念學校發的安全通知書似的,眼神欲言又止地看著我,又瞥了瞥地上的禮物堆。 就這樣嗎?這種距離應該抱上來親熱一下才正常吧。我審視他的臉,看樣子他還是沒有休戰啊,又沒有賭氣的樣子又其實想要我,真是搞不懂。 我一直盯著他,直到他被盯到不好意思,目光有點閃躲。他說:“怎么啦?” “試試能不能看穿你?!蔽冶鹗直?。 他輕輕嘆了口氣,像拿我沒辦法似的道:“我就這么不容易被你看透嗎?” “算了,想要看穿一個人是最浪費時間的想法?!蔽乙崎_目光,放下胳膊,正要繞開他走出門,卻被他抬起的手臂擋住。他手臂一縮把我攬進懷里,頭埋在我的肩上。寬闊溫暖的胸膛和清爽熟悉的氣味讓我心產生點動搖,微微合上眼皮,他聲音甕聲甕氣地傳進我的耳朵:“哎,真是……哥……你不要這么看我,我容易控制不住的?!?/br> 我緘默不語,身體一動不動,是很被動的順從。他抬頭面對我的正臉,目光從眼睛滑到嘴唇。 “可以嗎?”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你都說了控制不住,我的話有什么用?”我說。 他搖搖頭:“我想要的不止這個?!闭f完,下定決心似的把腦袋離遠了,手臂松開了我。 哈?就沒了? 我忍住沒有讓表情裂開,看著他不親又委屈,親了也委屈的優柔樣子,覺得異常焦躁。好小子,撩完了就跑?整我的吧? 他單純地凝視著我。 我冷著一張臉,直接頭也不回地走掉了,憤憤打開門,再嘭得一聲像在罵人地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