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游戲里出來后，窗紗外模糊的燈火明滅了兩輪，白亮的陽光從落地窗底的縫隙里溜進來兩次。

    兩天過去，房間里的智能桌面很安靜，始終沒有閃現過任何聲音或著光影。

    謝舒坐在床頭，環抱膝蓋將整個人蜷縮起來——岳奕不主動聯絡他，反而是件好事，畢竟他的當務之急是逃離計劃。

    保持環抱的姿勢，謝舒借助身體的遮擋，將左手自然地靠近頸部。指節里的破解信號如幽靈一般，悄無聲息地入侵項圈里的定位系統。

    淡淡的紅光就要出現報警的征兆，謝舒借著落地窗反射出的畫面，及時松開了拇指。

    “……”能讓他破解不了的程序只有一種可能：用的是物理邏輯設定。

    指節里的微型AI和集團的光腦主機“芥子”關聯，如果用一把鎖來比喻程序，非要用什么鎖攔住帶著芥子的謝舒，只能是壓根沒有鎖眼的死鎖——比如眼前這個。

    伸出修長的食指，謝舒“噠噠”地叩著項圈，他不打算繼續和這個堅韌的東西較勁。

    視線轉而落到單人床后的巨大墻面。墻內鑲嵌的是欲望游戲系統的主機，微弱的電流在龐大的墻內發出沉悶的低吟。

    既然定位器解決不了，不如……

    一絲狡黠的光芒從眼底閃過，他的左手試探性地撫摸上主機墻面。

    “?！?/br>
    頸部的交互膠片沒有斷開，在觸及墻面的瞬間，頭部傳來針扎感，眼前一片天旋地轉。

    謝舒努力地抬起眼，看見身處的房間好像涌入大量海水。同時，感知里展開了一個無邊的、廣闊的黑色空間。

    他驚奇地發現自己變成了數據的一部分，變成一個能夠浮在半空、自由移動的虛影。

    緩過神看清周圍景象，謝舒的呼吸停滯了一秒：

    數不清的文件散發著微光，懸浮在漆黑的周圍，它們之間有微弱光線組成的細絲相連，文件是葉，細線是枝，整體看像一棵生長扎根在黑色深海里的大樹。

    藍色的數據流倒映進他的眼睛，在芥子的幫助下被不斷篩選，像一大波雜亂無章的魚群，在海底的樹梢里穿梭。

    是樹形結構。

    謝舒一眼認出了系統的文件存儲形式，只是他沒想到有朝一日，能親眼“看見”這種人類在歷史長河里沿用了幾個世紀的經典結構。

    胸腔里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他虛影不受本身控制，正在隨著慣性和那些數據一樣，往文件“樹”的方向緩緩飄過去。

    一片象征著文件的“葉子”由遠及近，在謝舒眼前放大，白色的光芒越來越亮，周圍形成小范圍的磁場，不斷將周圍的東西吸進去。

    謝舒的數據虛影也被那股力量拉扯著，一頭扎進文件的表面，“葉子”周圍泛起一道波紋。

    【正在新建宿主信息……】

    【正在為您匹配合適系統……】

    “嗯？新建？”謝舒聽見這個提示音，思維頓了頓，這種聲音每次都會給他帶來一些不好的回憶，而且……“為什么是新建？”

    他又不是第一次進游戲。

    【宿主信息讀取成功，正在接入……】

    “葉子”的表面生成一串白亮的文字——“宿主編號：0626”。

    下一刻，視線被刺眼的白光吞沒。

    謝舒在白光中攥緊了一下右手，他發現掌心里正在出著層細汗，冷得像冰。

    “先生，對不起……”脊背似乎因為恐懼和緊張，正自內而外不停戰栗著。

    誰在說話？

    “放過我吧……”

    聽見伴著哭腔的回音，聲音好像從他“自己”的口中發出來。

    “啊……我真的做不到，唔，趙先生……您能不能讓我回去……”接著，“他”又連說了好幾個對不起。

    謝舒：？

    不是他自己在說話，他沒有哥哥。

    視線開始變得清晰，口中的“趙先生”坐在面前，是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他原本十分貼近的身體抽離開來，一只探過來的胳膊撤走，靠回酒店套房柔軟的沙發上。

    “沒事，你不用緊張，只是個交易提議罷了?！边@位姓趙的先生說，他的語氣倒是很緩和，“是我著急了，這種事本就該你情我愿。如果你不愿意，我當然不能強迫你?！?/br>
    謝舒發覺頭部好像被什么人牽動了一樣，慢慢抬了起來，視線對上這個男人的目光。

    趙先生的身材和面部都比較瘦削，五官平凡，卻奇異地能給人一種冰涼的壓迫感。

    “他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含著恐懼的眼睛里流露出明顯的驚訝，猶豫了半天斷斷續續道：“哎？那，那個……我，我還沒準備好……”

    “別害怕?！壁w先生見狀，“體恤”地打斷了他的磕磕絆絆，轉移剛才的話題，“你叫何臨曦，對吧？”

    “嗯，是的……”這副名叫“何臨曦”的身體輕輕點了點頭。

    “聽說目前在聯盟第一戲劇學院上學？”趙先生將身體移正了些，略微思索了一會兒點頭說，“不錯　，頂級表演系。那都是天資家境和自身努力都過人的人才?！?/br>
    何臨曦聽聞忸怩了一會兒，不知作何應答，他確實在一戲上課，但并沒有什么過人的家境。

    父母早就過世了，一直都是他和哥哥相依為命。

    他因為長相和表演天賦脫穎而出，壓線進了第一戲劇學院。他進入學院后才意識到，周邊的消費水平和以前的生活不是一個等級，要花錢的地方很多，他能不買的東西就不買，生活費能省就省。

    腦海里突然讀到額外的信息，謝舒詫異：“這……應該是何臨曦的記憶？是游戲里附帶的數據么？”

    接著謝舒就聽見一個小聲音在腦海里繼續給他念叨，聲音像極了小幼鳥剛學著起飛的振翅聲：

    “他在表演系里都算長得漂亮的，是個秀氣的青年，天生有種干凈純粹的氣質?！?/br>
    “何臨曦也沒想到這種天大的好事能落在他的身上，這大概是他大半輩子最幸運的事情?！?/br>
    “可是，聯盟發展到這個階段，就像注入過一劑定型藥劑，想要跨越就要承受打破屏障的壓力……”

    “所以，哥哥把打工攢下來的所有錢都給了他，因為私立學校的費用不能全部報銷，消費的壓力對他們來說太高太高……”

    謝舒循著腦海里的聲音望過去，看見意識里新生成的小系統：這？這是……什么東西？

    眼前的場景還在繼續。

    “剛剛是我唐突了，你不要介意?！壁w先生說著，指指茶幾上準備的精致糕點，“是吃過東西來的嗎？如果餓了可以吃點，都是酒店套房里自備的，別客氣?！?/br>
    何臨曦愣愣地看著桌面。

    茶幾上擺著點綴了酒心的白巧克力，特質熏烤的面包排成整齊的扇形疊在竹籃里，周圍綴著滿天星裝飾，旁邊像燭臺一樣的小架子上，托著其他形狀各異的小糕點，果汁新鮮的香氣從玻璃杯里飄散出來。

    “我……嘶——”這些東西的錢足夠他吃上好幾個星期了！

    強烈的對比讓何臨曦深吸了一口氣，他今天也沒有吃晚餐，每到晚上胃部就會開始隱隱作痛。

    他從來不去學校的餐廳吃飯，都是去校外買便宜的存放食品，拮據的時候甚至不吃晚餐，他說學表演要保持身材，其實只想把錢省下來。

    “真的不用了，謝謝您?！焙闻R曦謹慎地拒絕了，他害怕食物里有那種藥。附在身體里的謝舒很快讀到了他的想法。

    “我想回去，先生?！焙闻R曦說，目光躲閃了一下，“那個……我哥哥還在家里等我，我要是回晚了他可能會擔心的?！?/br>
    哥哥在外面打工已經很辛苦了，他要乖乖的，要讓自己安全，不能再給哥哥增添負擔了。

    只要拿到畢業證，只要他能賺到錢，他和哥哥今后的生活就能好起來了。

    “回去？你指的是回家嗎？”趙先生擺出一副很不解的表情問，“可現在還沒到零點呢，這個點你哥哥不是還在機械廠里上班嗎？怎么可能在家里等你？”

    “唉？！”何臨曦驚訝地轉過頭，“在機械廠？”

    被一語道破的感覺讓何臨曦很驚恐，他其實知道哥哥又偷偷在外面打工，可是也不該在機械廠啊……

    何臨曦的眼睛里充滿了疑惑與不安，好像有什么東西突然被證實了一樣。

    小系統的嗡嗡朗讀聲又在謝舒耳邊響起來：“何臨曦的哥哥知道，機械廠煙熏火繞環境很差，勞動強度也很大。

    “人力效率被機器甩在身后，周圍還換上了嗡鳴的大型機器，巨大的噪聲和熱氣，這些都會嚴重損傷人類的身體，但是……”

    “但是哥哥知道，機械廠給的錢多?！敝x舒打斷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神器的、小系統的念白。

    謝舒決定不再糾結為什么黑進游戲文件后，會突然在腦海里生成這樣一個吧啦吧啦的小東西。

    他看到這里的場景，想起來一些事情。

    ——某些……角色的軌跡似乎重疊了。

    “可他明明說，有個朋友的網絡公司需要幫忙，只是有時候會干到很晚！”何臨曦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他寧可自己生活上多受點苦，也不希望哥哥折損壽命換錢。

    趙先生笑了笑，猜測到：“何臨晨不是還和你保證過，他很快就能賺到很多錢，讓你不要擔心？”

    何臨曦呆住了。哥哥是有說過這樣的話，神情還很認真，所以何臨曦信了。

    “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罷了。所以我才會找到你，只是沒想到會被拒絕……”趙先生抬起頭，捉摸不透的眼神看著酒店華麗的吊頂，“呵呵，沒什么，不如來聊聊天吧……”

    何臨曦害怕地往角落縮了一下。

    深夜，何臨晨推開家門，狹小的屋子里黑漆漆的。

    他點開手臂里的探照燈，將亮度調成最低，往屋里探頭看了一下，屋里靜悄悄的，人可能睡了。

    何臨晨輕手輕腳地進屋，用一只手翻這今天工資記錄的數據。他拼死拼活地工作總算沒算白費，暫時夠用半星期了。

    空出的另一手則壓住數據門的邊框，讓這個老舊二手門閉合的震動聲減到最小。

    何臨晨走進屋，看了一眼小房間，被子還疊的整整齊齊。

    人好像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