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藥
阿洛斯并不記得自己的生日,但他仍清楚地記得那是七歲前不久的某一個傍晚。 具體地說,是一家人參加禮拜回來時。一位衣著樸素的棕發女人正站在庭院白色的門前等候,她沒有敲門,像是知道他們會在這時回來一樣,安靜的等待著。埃德加夫婦還沒說話,她率先拿出一個舊懷表遞過去,這個舊懷表不是用來計算時間的,里面是用以占星的星圖,邊緣是飾有金葉的一圈紅寶石環。埃德加認識這個懷表,是他父親的東西。女人將一身長袍攏了攏,向他們頷首,舉止從容得與貴族無異,她自我介紹道:“晚上好,埃德加夫婦。我是克勞蒂婭,一名女巫。相信您還認識這塊屬于您父親的懷表?!彼脑捳Z簡潔,埃德加夫人看向丈夫,他默許般,疑惑又帶著警惕地看向這名女巫,似乎想說些什么,被克勞蒂婭以手勢打斷。 “這是閣下父輩與我族的一個交易,不用擔心,我現在只是來履行交易的內容?!薄懊懊链驍_,只有這個懷表的話……或許我們還無法相信?!卑5录拥钠拮诱f道。男人的神色一時有些凝重,似乎想開口阻攔,仍是遲疑地默認了,“的確如此?!笨藙诘賸I沒有流露出半分不悅,相反,她并不意外。格外自然地拿出一個不大的玻璃瓶,里面裝了淺藍綠色的液體,她從腰間取下一根兩指寬的白色布條,上面寫滿了金色的小字,像某種神秘的咒文,她咕噥著細碎的音調,瓶里冒出的白色氣流纏上布條,布條整個被染成了深灰色??藙诘賸I將瓶子放回,用布條揮散氣流,一行字冒了出來,她沒有看,直接遞向了埃德加。 “這是……” “您父親留下的?!?/br> “所以……”他接過布條,嘴唇顫抖沒有出聲,逐字逐句地念了一遍,然后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呼吸急促,“會出什么事情?”他的聲音干澀。感受到丈夫慌張的情緒,埃德加夫人沒有多做詢問,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就像她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 “不用心急,”克勞蒂婭平和的語氣下是毫不遮掩的冷淡,“為了確定具體因素,我希望您可以帶我進去看一下?!?/br> 這個女人真的很奇怪,埃德加夫人以她的第六感判斷這絕不是一件好事情,然而丈夫在看了那個花哨的把戲之后,對這名女巫產生了極大的信任,她說不上來地,莫名覺得不可思議。她看著女巫走在兩人前面,長袍下的腳落在黑白格子的地磚上,沒有什么聲音,沒忍住開了口,“有看出什么嗎?”女巫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藍色的瞳孔冷冰冰的,“是的……關于您和您丈夫的,第一個孩子在哪?”她眼神冷淡卻犀利,像刀一樣,戳破迷幻的泡沫。埃德加夫婦猛然一驚,言辭閃爍,“你在說什么……我們只有一個孩子……”“難道我看不出來嗎?!笨藙诘賸I意外于他們的反應,皺著眉頭說道,“不論如何,這個孩子都會給你們帶來災難,希望你們能夠如實回答。否則這個交易只能作罷,當然,你們父親已經承諾了的東西是無法退還的?!?/br> “不,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可以帶您去見他?!卑5录诱Z氣驟然堅定,他反手回握妻子的手,由于情緒激動甚至產生了生理性的顫抖,“但我希望您可以守住這件、事情?!薄皼]問題?!痹诼牭酱_切回答后,他從仆人手中取出地下室的鑰匙,遞到妻子手上,蠕動著嘴唇想說些什么,“沒關系,親愛的。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帶她過去?!彼o予一個溫和的笑。 地下室里的燈還亮著,黑發的孩子拿著一本書。他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學習過,所以這里的書很少有能看懂的,但的確有,那是他天生就會的東西,他可以理解每一個字詞的意思,也在從未聽過的情況下熟知每一個音調,但他的喉嚨并不能完整的發出這樣的聲音,而且糟糕的是其他人既看不懂也聽不懂。 阿洛斯記不清那時候的樣子。兩個人站在他面前隔得有些遠,或許是穿著長袍的那個人投過來驚異的目光,而另一人似乎以一種摻了奇怪情緒的沉默眼神看著他,他抬頭看了一眼兩人后注意力落回到書上。這些事他真的記不清了,除了時間跨度太大這點,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其實他甚至無法確定這些記憶是不是杜撰的。但細數下來,他從始至終沒有一次看懂這些人的任何感情,何況當時的他甚至沒有情感這種東西。 那天之后,他就開始被安排喝“藥”,不用想也知道,這里面煮的不是什么正常的東西,正常的藥上面怎么會覆著一層近乎固化的白霧。整碗藥呈現類似膠狀的外觀,里面時不時漂著幾縷血絲,或是有不知名的灰浮在最上面。聽說那是某種動物骨頭的灰燼,他敏感地意識到有問題,仆人沒有看到那層白霧,只是解釋那灰也沒有很多,可“多”的概念是什么樣的也沒人告訴他,如果沒理解錯的話。他的確感受到不算正常的情緒涌動,惡心、厭惡、憎恨?都算不上,什么也不是。他只有那些書。 地下室其實更像一個小倉庫,里面放了不少東西,盡管陳舊,它們依然可以用,蠟燭、繩子、鎖鏈、木板,還有許多玻璃瓶。一些大件的被清了出去,樓梯旁的架子邊放著兩個箱子,箱子里有一堆書,可惜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文字,他看不懂。但書堆里夾了一本名譜,初代到從他往前的三代都有記錄,是他看得懂的文字,整本薄冊子最后撕了兩頁,沒寫完就被丟在了這個地方。 手上這本大致是獵巫運動的逃亡者寫下的記錄,因恐懼而不愿意多留筆墨的火刑,通過特殊的術具象在眼前,不存在的灼熱氣流撲到臉上,一瞬間,灼燒的感覺從拿著書的手上傳來,手心燃著一把火,擴散出一陣劇烈的疼痛,他一時沒拿住,書掉到地上。阿洛斯急促地呼吸著,好一會兒才勉強控制住意識,手上明明一點痕跡也沒有卻止不住地疼。他將手按到陰冷的墻面上,試圖緩解鉆心的痛,毫無作用。兩只手要廢掉了一樣,知覺失常的一塊接一塊地轉為鈍痛,像被碾碎。他咬著牙忍耐,本就常年不見光的臉色更是慘白,孩子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 失手碰倒了腳邊的藥,湯藥淋過的地方一種清冷的感覺封住了灼痛感,阿洛斯慌亂地把手浸在流出的藥里,然而原本舒適的感覺隨時間漸漸變得濕冷,像有蛇纏住他的手慢慢往上爬。神經猛地一抽,精致的碗碎成好幾塊,然而怪異觸感依然沒有消退。 心臟跳動速度逐漸恢復,翻開的書上再沒有術式,只剩一張焦黑的完整書頁,一碰就碎。整本記錄上有關巫的內容都是用特殊文字寫的,直到書的終篇,才冒出了普通的文字,看上去顯得很不和諧,他半猜著看了一部分——基本上是在講一批人藏匿身份的事,沒錯的話很大可能還是埃德加家族在創始之前,而家族初代就是巫。 為什么這么多家族的東西都在這里,巫到底是什么,阿洛斯低頭看著自己毫無損傷的手,意識里總覺得手上仍有長條的淤青,冷意滲入骨髓,隱隱作痛。 打翻的藥還是要繼續喝,仆人又拿來一碗,沒什么味道卻黏膩得惡心,送來的人從不說這到底是什么,阿洛斯沒有多問。他并不會說話,也不試圖說話,就像活在另一個世界里,或許的確如此,他不過是錯誤地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明明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卻已經沉默的與尸體無異。倒也不至于奇怪,因為他一直處于尸體慣有的平靜中,不曾活過。 那一段時間的夢總繚繞著濃厚的煙霧,越往里面越清晰,可也越冷?;鹧嬉宦窡龤炜?,黑色的煙遮天蔽日,嗆得人止不住地咳嗽,阿洛斯被綁在浸了油的木架上,火焰簇擁著喪服般的黑袍將被纏住的他吞噬,整個人都已經被腐蝕爛了,模糊得看不出人類模樣。糜爛的rou泥滑下來填滿咽喉,黑煙也沖進來堵住呼吸道,一把刀從眼眶里向下劃開,緩慢地揭下一層血淋淋的皮。 他在窒息感里睜眼,大口呼吸著地下室的陰寒氣息,難聞的霉味也一同滲入他的體內,在最適宜的地方瘋狂生長。如果房間里有鏡子的話,阿洛斯可以看到頸部有圈青痕,然而不會發現在后方有紫黑的兩個標記一樣的小點。皮膚詭異的鼓起小塊,微妙地蠕動了一下,像是把標記吃了下去,等到用餐結束便立即恢復了原狀,恍惚一切僅僅是個錯覺。 咯吱,咯吱,耳邊傳來從未聽過的聲音。阿洛斯收住散發的思維,疑惑四周都是聲音的源頭,余音不斷回響,擾亂判斷,單調的重復催人入眠。 藥,阿洛斯模模糊糊地想,“咯吱咯吱”這次他聽清楚了,是身上的骨頭在說話,擠壓變形,軀體被扯長了,又揉皺了壓回去,腦海里咕嚕咕嚕地冒著煮藥的聲音,guntang的聲音澆遍四肢。很難受,阿洛斯不算清醒地半睜著布滿血絲的深紫色眼睛,淡漠無神,讓人誤以為是種一無所知的茫然,實際上確是他無法表達,情感傳輸的線路斷了。 痛……好痛啊。 好痛啊。 他咬住自己的手腕,青青紫紫的痕跡錯亂,扶著的桌角上是星星點點的血漬。 在原本的藥喝了兩個多月時,仆人帶來的藥突然變了,棕紅色的藥飄出很重的氣味,是被燒焦的味道,他突然混亂得分不清真實和夢境,焦慮的情緒在他身上生根發芽,一把泛著慘白冷光的刀向他飛來,在快刺到眼睛時突然變得緩慢,阿洛斯伸出手去抓,像一團輕飄飄的棉花或一朵沒什么重量的云,他攥緊了手又松開,棉花落到藥碗里,白色的云生了銹。 等到轉醒的時候頭部傳來劇痛,神經錯亂地混在一起,起身時帶來一陣暈眩感,燒焦的氣味還停留在空氣中,但給他帶來的影響已經少了些。他抱著書倒在墻邊,休息一會后漸漸平靜下來,看到一只灰褐色的小圓鳥泡在藥里,腹部乳白色的羽毛被棕紅色的藥染得臟兮兮的,阿洛斯猶豫了一下,伸手將它捧出來。濕淋淋的,他抖了一下,濺出幾滴水,乖順的小鳥閉著眼睛,搭在指端的尾羽一動不動,原先的軟毛浸濕后一撮一撮地聚著,看上去更像在泥地里滾了一圈。真丑,阿洛斯撇了撇嘴,拎著尾羽倒提起來,準備敲門讓外面的人帶走這只倒霉的鳥。 臺階還沒踏上,門就被打開了,阿洛斯被驚地一抖,手里差點沒拿住,他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抬頭望著進來的管家,老管家的身后多了一塊留在門外的影子,正當他疑惑著,管家開了口,“手上的東西放下來吧,”他估計是沒看清,“藥喝完了嗎?”阿洛斯搖頭,轉身去拿碗,想了想,還是把手里的鳥放回藥碗里,銹跡又漫了上來,一晃一晃地。老管家皺著眉頭,端著碗看向阿洛斯還殘留水痕的手,聲音驟然嚴肅,“怎么回事……這是你弄的?”阿洛斯懵懂地點頭,又搖了搖頭,兩只手似乎想抓著身側衣角,礙于手上的水痕只能僵在一旁,他聽到老管家嘆息一聲,心慌地想發出聲音解釋,卻看到管家走下樓把碗放在一旁,抽出干凈的白色手帕,把他手上的水跡擦干,“少爺,這種藥以后不要碰?!惫芗沂栈厥峙怜B起來,拿上碗,看到阿洛斯遲疑地點頭才放下心來離開。 少爺。他很奇怪這個稱呼,少爺?那是誰?門還沒關緊,傳來細微哭聲,在他的印象里哭聲總是亂七八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