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一
熹微的晨光照在窗臺上,經由玻璃窗的折射,鋪滿了整個床尾,半截耷拉在地板上的白色棉被懶懶地浸在陽光里。 符槐盈渾身暖乎乎的,思緒在溫暖的包裹里靜靜停滯了幾秒,睜開了眼。他整個人陷入亓銳懷里,額頭貼著他下巴,入眼就是對方的脖頸和喉結。 他動了一下手指,發現手指被緊攥著,像蛛網上的獵物一樣,全身纏滿了保護的蛛絲。 今天是周二,他想,掙扎了一下,卻被強勁有力的手臂摟得更緊,幾乎貼著對方溫熱的皮膚。 亓銳睜開眼睛時,腦子還不是很清晰,他是被一聲聲喚醒的,朦朧間盯著面前柔軟的發絲,手掌順了兩下。 而后全身感官也蘇醒過來,逐漸地,他四肢僵硬,喉間滑動,壓在脊背上的手掌和纏在腰間的手臂卒然松開。 他怔怔地看著符槐盈從他懷里鉆出來,下床穿上鞋子,走到門口,扶著門框,轉身看了自己兩眼。 “為什么怕下雨……”亓銳已有一種敏銳的直覺,能使符槐盈怕成那個樣子的,絕不僅僅只因為這事物本身——畢竟,他連殺人都絲毫不手軟,甚至沒為這個可怕念頭而顫抖過一分。一定還有這事物背后附著的、牽扯的與某種東西或是事件的關聯。 ……而且,或許就是因為一個人,他十分在意的人。 但他沒有問出口,他知道回答這個問題對于符槐盈來說,等同于和昨晚一樣的煎熬受刑。因為同一個原因,很多問題都止步于此。他能為了不觸及他的過往陰影,阻斷自己不斷延伸的好奇心。 他只是在想,符槐盈每個雨夜都是這樣苦捱過去的嗎? 幸好,此后的一周都是晴天。 符槐盈依舊每天晚自習的最后一節課去cao場練習,亓銳有時嘗試著跟跑,卻總被甩掉小半圈。 體育老師在最后幾天全程盯著符槐盈跑,黑夜里他眼中幾乎閃著光,與已經冰釋前嫌的亓銳說:“我就說,他是個好苗子!” 他站在終點線上,手中緊握秒表,目光遠眺,“我以前也能跑這么快,跟他一樣快!” 在符槐盈沖過終點線時,他雙手輕輕抖動著,按下了秒表。亓銳在旁邊一言不發,看著皮膚黝黑的男人拍拍符槐盈肩膀,克制著顫抖的聲音說道:“周六的校級比賽,我們贏定了,按這個狀態,市級的也能拿到名次…… 然后能參加省級聯賽,然后,然后……” 亓銳直接攬著符槐盈向前走,“下課鈴響了老師,我們先走了?!?/br> 周六的比賽場地定在十二中,那是市里面積最大的高中,有著烈心市中學里最完備的體育設施和僅次于西月體育場大的露天看臺。 清晨起初并無很多人,主要是參賽的選手和組織賽事的人員,露天看臺上空空如也。隨著籃球場上的學生越聚越多,那些沒搶到籃網的人便漸漸聚集到cao場上來湊熱鬧,一堆堆擠在cao場外,摟著籃球,扒在鐵攔網上向里看。 “門怎么鎖了?”李延蹬蹬踢了兩下鐵門。 “說是報道呢,其他人不讓進?!迸赃叺哪猩鷫涸诶钛蛹珙^,指著cao場左側的籃球場說:“延哥,還是去籃球場守著吧,上一波該快打完了?!?/br> 他們本來也就是沒搶到網,隨便來cao場轉轉的。李延又用鞋尖踢了下緊縮的大門,砰砰拍著球走了。 旁邊的男生接了個電話,語氣咋咋呼呼的,“誰?真的?”手機遞給李延,“延哥,來來來,王浩打的?!?/br> “延哥,我在里邊參加比賽呢?!?/br> “知道,沒打算看?!崩钛右皇纸与娫?,一手轉球。 “嚯,猜我邊上是誰?” 李延立即就要掛電話,對面“哎哎哎”喊著,“你那小玻璃,就在我旁邊呢?!?/br> “什么玩意兒?誰?”李延停下手里轉著的球,不耐煩地在地上拍打著。 旁邊的男生急忙答道:“符槐……符槐盈??!是叫這個吧?”李延并不知道他們給他起的外號,猛然間聽到這個名字,心中一陣發慌,跟被什么東西螫了一下似的。 ——望丘公園那次,他就一直不敢再去找符槐盈。他記得當天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他的謊言,慌張的直白的胡話,還有一些可能會傷害到他的真話;每一個動作,阻攔,挽留,觸碰;得到的每一個回應,沉默的,氣憤的,警示的。 他完全做錯了。 “喂?”他聽到電話里傳來一聲呼喊,緩慢而清亮。 李延扔下球,兩手扶著手機,放在耳邊,小聲回道:“喂……”旁邊的男生撿起球,沖他做了個嫌棄的表情,硬湊過來要聽,被李延一巴掌拍一邊去了。 “你……也在里面嗎?”李延斟酌語氣,一面說著,一面又退回去扒在鐵網上朝里面張望。 “嗯,來參加比賽?!?/br> 參加比賽?李延心中畫了個問號。符槐盈怎么會有興趣參加這種體育比賽? 但他立刻把旁邊的哥們拉了過來,飛快問道:“這什么比賽?現在報名來得及嗎?” “你要來看——”對面還沒說完就換了人,“延哥,這邊要開始點名了,放心放心,比賽的時候我讓著點他,掛了哈?!?/br> 李延喊著“去!去!馬上就到!”的空隙里,那邊已經把電話給掛斷了。他一把將手機塞到同伴手里,蹦起來扣住鐵網,一躍登上鐵門,跳了下去。 眼看著就快要跑到cao場,他突然停了下來。太陽高照,紅色跑道幽幽蒸發著橡膠的氣味,傳到他的鼻腔里,愈發烘熱。他向前慢慢走著,眼睛目視前方,盯著看臺下的一小眾陰影,從中找尋熟悉的身影。 跟他道歉,他邁出左腳;轉身回去,他邁出右腳;向前走,他退后一步;看著他,他閃躲了眼神。 “你來打球的嗎?”符槐盈停在他面前。 “嗯……是、是來打球?!崩钛犹ь^瞄一眼,符槐盈額頭上綁了個紅色的發帶,一身黑色的無袖上衣短褲,上衣還有點長,蓋住了半截短褲。 9號…… 李延正看著他的鞋子,內心掙扎,視線里出現了一瓶礦泉水。抬眼便看到符槐盈側身,微微瞇著眼睛向看臺上張望,用一種很平常很隨意的姿勢,伸著胳膊向他遞水。 在他接過來的時候,符槐盈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對啊,他根本不在意,不管做什么,他都不會太在意。 李延愣怔地盯著手里的礦泉水,心里的掙扎霎時蛻變成了一片空白。 他捏著瓶子,他也許應該高興點。 哨聲吹響,起跑線上一排人子彈發射般沖了出去,他們大都經過長時間的訓練,不論起跑還是搶道都有一定經驗和技術。cao場外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一些打球的也散了,通通跑來看比賽。 王浩在起跑之后漸漸落后于大部隊,保持勻速。他并不慌,暗暗數著前面人的個數。 超越、落后在中間時段極其頻繁,四五六名不斷變化著。 還剩一圈?!翱茨莻€,要加速了!”cao場外,學生們的視線集聚到一處——位于中后的10號。只見他逐漸提速,瞬間就超越了前面一位選手,而后是前面的前面一位。自后方兩三米處傳來劇烈的呼吸聲,聽者心跳如雷,鼻翼翕動,雙臂難以自抑地繃緊,加快擺動,可依舊在兩秒內被后方的人倏然超越。 “牛X,還在加速!”cao場外圍感嘆驚呼聲不斷,鐵攔網被一群伸著頭往里看的男生晃得鐺鐺響。 王浩在半圈之內超過了幾乎第一圈自己前面的所有人,還剩半圈,只要繼續加速,或者保持目前的速度,就能再過一個,第一觸手可及…… 100米、80米、60米……距離不變;50米,他張嘴猛吸一口氣,再次提速——他的速度極限。距離在很快縮小,他內心堅定起來。 就在這時,前面的人似乎覺察到了他,微微側臉看了他一眼。 這不剛剛延哥那個……?! 兩人相隔半米不到的距離,王浩眼睜睜看著他收回目光,然后二人之間的距離迅速拉大。 嘟——哨聲再次吹響。 黝黑皮膚的男人從草坪中央沖過來,一把把剛沖過終點的人抱住,一米八幾的中年男人眼睛里閃著淚。 符槐盈踮腳從他懷里露出個頭,向著看臺上的人擺擺手,笑了笑,淺淺的瞳色在陽光下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亓銳在高高的看臺上,看到他潔白牙齒的排列,四顆尖尖的牙和眼角的弧度。 “我九歲的時候開始接觸田徑,十歲進入體校訓練,十七進入國家隊,十八的時候誰都跑不過我。所有人都說第二年的世聯賽我能拿獎,光憑我第一年里刷新的國家隊記錄就能……我也覺得我能,那時候跑得真比風還快。 可第一年年末,收拾東西放假回家,路上出了車禍,一輛摩托車直直從我腿上軋了過去……我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又用了兩年時間才能獨自下地走路,所有人都在說可惜、可惜,那時候烈江還沒這么多船,西月大橋也一點不堵,我就在橋上來回走,來回跑…… 跑步是我——全部、全部的生命,全部的遺憾?!?/br> “水?!眱善克瑫r遞到了符槐盈面前。 李延怒目盯著對面的人,眉毛擰成了一個扭曲的弧度,他將自己那瓶水硬疊到亓銳那瓶水的上面,好像這樣就擁有了某種優先權。他下巴沖著cao場外面的籃球場揚了揚,兩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謝謝,剛剛喝過了?!狈庇瑫r推開兩瓶水。 “延哥!”從看臺的小屋里跑來一人,上來先挎住了符槐盈的肩膀,“好兄弟,你跑好快,差點把我名額擠掉了,嚇死我了!” “呵,就這你還要讓讓他呢?!崩钛記_來人挑眉道,“你跑不過他的?!?/br> “我怎么知道他這……這個,能跑這么快??!最后我都慌了,后面超過來一個我就玩完了!” “幾個名額?”符槐盈抬眼看著王浩問。 “這次一共就晉級兩個名額,這里面的人我大部分都認識,實力都清楚,我以往成績比他們都好,以為這次肯定拿第一了,那晉級就不用說了。唯獨不知道你,但你是一中的,我還以為你是來重在參與的呢…好險,好險,還好晉級了,不然這一學期練的都白費了?!?/br> 符槐盈抬頭看了亓銳一眼,亓銳知道他在想什么。 “上哪?你不會是想跑吧?”李延沖著轉身而去的亓銳喊,徑直向前,并不理他。 體育老師在看臺下面的小屋里盯著那張成績單,翻來覆去地看,像是得到了某種不可及的希望般,皺紋都合成了一種喜悅的神色。 他倏忽站了起來,要往外面走,在門前被亓銳攔住了。亓銳抽走他手里那張成績單,深黑的眼眸盯著表格的第一行,一個側身的距離里,在他耳旁說道: “這是你的夢想,在很多年前就破滅了。不要再找他,不要再在他身上延續你的想法。 你自己面對你的遺憾” 他說的過于直白殘忍,讓上一秒心懷憧憬的人瞬間掉進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