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雨夜
“你好聰明?!狈庇谪龄J拎著只紅筆,給他講題時,沒頭沒尾地突然說了這么一句。 亓銳盯在卷子上的視線倏忽上移,對上了他的雙眼,而后低下頭重新掃視了一遍卷頭。只是符槐盈昨天在他家里做的那套聯考試題,是有點難度,但其實也還行,易錯題迷惑題符槐盈幾乎都避開了陷阱,選了正確答案,估算分數也不錯,能算得到是上等了。 所以這是什么思路,怎么就牽扯到聰明了,還是好聰明。 亓銳啞然失笑,問:“怎么就好聰明了?”符槐盈好像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食指指腹在油墨印刷的試卷上滑動著,低聲說: “就是好聰明?!?/br> 行,聰明就聰明吧,他經常追不上符槐盈跳脫的思維,誰能知道一個數學總是將近滿分的人在夸別人聰明時,心里在想些什么。 亓銳用紅筆在他手指背上敲了一下,頗有些嚴肅,“那你是笨蛋,過來看看這題怎么漏掉了一個點?!痹诜庇^過來看時,在他腦袋上摸了兩下。 今早烏云在西南聚集,一團團壓著天邊向北方挪移,亓銳帶著符槐盈從后門翻進學校后,抬頭向遠處望了一眼。 想下雨。 可這雨醞釀了一整個白天,到晚自習了也沒下下來,只一個勁刮風,刮得校園里的梧桐又落了一層葉。 已經是第二節晚自習了,烏云與黑夜混為一體。 符槐盈穿著昨天那件淡青色的衛衣,身上的紗布被遮住,只剩了臉上的一小塊露在外面。體育老師沉默地從后門走進教室,把他喊了出去。 亓銳撐頭看著窗外,手中的紅筆不住地旋轉。 符槐盈走了。 他收回視線,繼續寫手里的題。 時間嘀嗒嘀嗒,好像下雨了,亓銳偏頭向窗外看。走廊的過道燈沒開,什么也看不清,他站起來走到外面,將胳膊從屋檐下伸了出去。 沒下。 亓銳甩甩手,又進去了。到他把題寫完,離放學還剩二十分鐘。 還沒下?他又出去一趟,干脆拿著傘直接下樓了。 道路兩旁幾盞路燈孤立對照,cao場中央看臺上的那盞大燈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吱吱呀呀,將滅未滅。橡膠跑道上影影綽綽映出梧桐樹影。 亓銳將傘和礦泉水擲出個拋物線扔到草坪里,順著跑道跑了起來。秋季夜晚涼霧漸起,伴著風打在面上,兩圈下來棉質短袖都沾了一層水霧。 可他這兩圈沒看到一個人,前面也沒有,后面也沒有。既然是體育老師來找符槐盈,那大概率就是來cao場訓練了,而亓銳從頭到尾壓根沒看到他人。 除非——除非他一直跑在自己前面,并且始終勻速間隔著大半個cao場。亓銳想著,放慢了速度,在雨傘的位置仰面躺了下來。 果然,一分鐘左右,就有聽到有腳步聲,瞬間靠近,又急速遠離。他忽然想起,每學期期末的體育考試,好像第一就一直是同一個人,但他那時從來沒注意過。之所以想起,是因為依稀記得那人總是一上來就甩開后邊大半圈兒,后邊的人都是邊跑邊驚呼哀嘆。 亓銳每天都會晨跑,幾乎沒有間斷過。他跑步的速度自然不慢,連錢凌越一個常年健身的人有時都跑不過他。 而符槐盈比他快,快很多。 他仰面躺在草坪里,喘息著平復心跳,終于知道體育老師為什么一定要符槐盈去參加比賽了。 急促的腳步再次靠近,這次亓銳聽到了他的呼吸聲,均勻而緩慢。他敞開手臂,閉上眼睛,那些腳步和呼吸逐漸化作了同一頻調,和他的心跳聲融為一體。好像他一瞬間寄居在了符槐盈的身體里,于是知曉他邁出左腳右腳的角度,手臂擺動的方向,吸氣吐氣的頻率;清楚他眼前的道路,迎面潮濕的霧氣,腳底橡膠跑道的硬度;懂得他眨眼的幅度,頭發隨腳步搖晃的節奏,心跳撞擊胸腔的震感。 那不是虛妄的猜想,他真的能感覺到,更接近某種真實的幻覺。 停了。 亓銳睜開眼,立即被一個身影覆蓋住,他滾落在亓銳身邊,張開手臂,沖著幽黑的天空呼呼喘氣。 亓銳撐起一只手臂,借著外面微弱的燈光低頭看他。符槐盈全身烘熱,兩頰緋紅,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從他額頭偏折,順著鬢角滴進草坪了。他眼底濕潤,顯得很亮,所以即使cao場那盞燈已經熄滅也看得清他的目光。 “累嗎?”亓銳問,說完想起他晚飯只吃了兩片面包,又道,“餓不餓?”手在草坪上一頓摸索,將那瓶礦泉水拎了過來: “要不要喝點水?”伸手在符槐盈臉上刮了一下,全是汗。 符槐盈呼吸頻率慢慢降低,聽他說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骨碌坐了起來,湊到亓銳面前: “你時刻都想著我嗎?” …… ???????! 亓銳心跳停了一秒,而后砰砰砰不要命似的震動著胸膛,他喉嚨緊澀,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煞庇l亮的眼睛在黑夜里看著他。 無論如何,他都想象不到此時此刻,現在,就這樣,一秒鐘之內,符槐盈突然扔出一顆炸彈——他被問懵了,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就像你緊盯著一個獵物,匍匐前進,一步步斟酌落腳,慢慢靠近,結果這獵物一個轉頭到了你面前,問:“你是要吃了我嗎?” 在他喉嚨發澀,太陽xue突突跳動之際,符槐盈忽然又撤開了目光,好像只是一時好奇而已,喝了兩口水就又去跑步了。 亓銳盯著他很快消失的背影,長長呼出一口氣,又似哀嘆,掩面倒在了草坪里。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聰明,不至于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放學鐘聲敲響,兩人并排走著,回教室拿書包。亓銳渾身都不舒服,不知該怪草屑掉進了衣服里還是霧氣把衣服給打濕了。 總要有個理由吧。 他看著自己被路燈拉長的影子,說:“馬上要下雨了?!狈庇聊攸c頭,“天氣預報,今天沒有雨?!?/br> “……天氣預報也會不準?!必龄J把手里的傘遞給他。 符槐盈握著傘柄要接過去的時候,猶豫了一秒,抬眼問:“那你呢?” 亓銳也沒有松手,兩人各自握著一邊,他說:“我淋著?!闭Z氣隨意。 符槐盈垂眼要松手時,他又跨進一步,握住符槐盈的手,說:“可以一起打?!?/br> 然后這把傘打到了亓銳家里,被撐起來,倒掛在了陽臺的吊鉤上。 亓銳照舊給符槐盈找了自己的衣服穿,符槐盈從浴室里出來,一身灰色的長褲長袖,袖子褲腿通通卷了上去,看起來有點滑稽。 他缺了一節晚自習就少寫了一張卷子,于是在餐桌上鋪開試題,寫了起來。亓銳在旁邊看了他一會兒,站起來洗澡去了。 他心里郁悶。因為符槐盈問的那個他沒答出來的問題,也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當時之所以沒回答,其實是因為內心一時的退縮。他不清楚符槐盈問這句話的動機,因此任何回答帶來的后果都太不明確,也就不敢貿然回答,是或者不是。 這種郁悶積聚太多就會變成一種痛苦,存放在大腦或是心臟里,壓得人難以呼吸。 于是在符槐盈進入客房,關門之際,亓銳突然把他從門里拉了出來,緊緊抱住,埋在他頸后,用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加以掩飾,獲取一時片刻重荷的釋放。 “昨天睡覺冷不冷?”“要不要開空調?!薄懊魈鞄c起來?”“吃包子還是面包?” 符槐盈被他勒著兩條胳膊,一一回答后,努力折起手腕在他脊背上順了一下。他覺得亓銳大概有些沮喪。 “早點睡?!必龄J放開他,撤開一步,轉身將走廊的燈關掉了,房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夜里溫度驟降,不知到了幾點,呼嘯的夜風嘭嘭捶打著窗戶,持續了很久。剛歇下,嘩啦啦的雨聲接替著響了起來,聽起來規模不大,卻格外的吵,像是下在了耳邊。 亓銳本就心煩意亂,睡得不太安穩,這雨聲則直接將他推至并夢半醒的邊緣。他又迷迷糊糊睡了幾陣,總也睡不深,最終,被一個念頭完全喚醒。 他睜開眼睛,看著窗外黑魆魆的一片,玻璃被風吹得震顫,不斷撞擊著窗框,閉鎖柄在細微地抖動,即將滑落。 ——風雨這么大,客房的窗戶關緊了嗎? 他下床把窗臺的鎖柄扣緊,開門走了出去。 打開客廳的燈,他走至陽臺,那里可以看到客房的窗戶是否緊閉著。亓銳身體稍稍前傾查看,幸好,客房的窗戶沒有松動的痕跡,安靜地抵擋著外界猛烈的風雨。 風雨?亓銳被一陣寒風凍得找回了些理智,大風加持下,陽臺怎么沒潲雨?但他半夜起來,也不算多清醒,沒再想下去,關上了客廳的燈,踱步到了自己房間門前。 按住把手的那一刻,他止不住向旁邊的房間看了一眼。 符槐盈不喜歡雨聲。 他對著隔壁房門發愣間,那陣急促嘈雜的雨聲又響了一陣,而后消歇。 亓銳按下門把手,機關鎖扣咔嚓一聲??伤褪呛鋈槐桓舯诜块g吸引住了,好像里面有什么東西緊緊牽連住了他的心,鉤一下扯一下,拉得他心臟有些痛。 “符槐盈?!彼陂T前低低叫了一聲,若是沒有回答,那就代表他在好好睡著覺。 兩秒后,亓銳在靜默中搖搖頭,走回自己的房間。 可下一秒,他立身停頓在原地,而后突然轉身返回,一把推開符槐盈房門。 “符槐盈?!” 亓銳快步走過去,他看得見符槐盈,即使在一片黑暗里,亓銳能看得到他的眼睛。他正蜷縮在的窗邊角落,頭埋在膝蓋里,捂著耳朵,一動不動。 亓銳屏息,蹲下來平視著他,小心翼翼地將去找尋符槐盈的雙手。 “怎么了?”亓銳緩慢地將他雙手從腦袋上扒下來,握在手心里。符槐盈雙手冰涼徹骨,手掌上附著著一層濕冷的汗。他渾身都在顫栗,手指在發顫,肩膀在抖動,到亓銳按開床頭燈,發現他連眼神也在戰顫,空茫而憂懼,緊張地盯著眼前的地板。 他緊閉嘴唇,牙關緊咬,機械地眨著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不知道符槐盈為什么大半夜不睡覺蹲在墻角,但很顯然他現在高度緊張,并且又在用一種刻板的動作——不住地盯著木板,保持同一高頻率的眨眼動作——來緩解內心的焦慮恐懼。 亓銳慢慢將他攏到自己懷中抱住,一下下順著后背,貼在他臉邊安慰:“別害怕?!?/br> “沒事了?!?/br> 在他用一種輕柔撫慰的語氣說了三十幾次這句話后,伏在他肩膀上的人終于像緩過氣似的,恢復了點活人的氣息。他收緊環在亓銳脖子上的手臂,聲音艱澀道: “下雨……了?!?/br> 亓銳撫順他頭發的手一頓,原來是因為下雨。 他知道符槐盈對于雨聲有些不堪其擾,但總不會想到這么嚴重,而且之前那些下雨天他沒有表現出今天十分之一的情緒。 嘩—— 像是某種物體從中心破裂,堅硬緊實的碎塊四分五裂,猛擊中薄薄的外殼,碰撞聲林密而滲人。那聲響再次從門外傳來,符槐盈瞬間全身繃緊,立即就去捂耳朵,亓銳先他一步,已經捂嚴實了,符槐盈的手蓋在了他的手上。 亓銳這時已經完全清醒了,這雨聲再次聽在耳朵里足夠產生更多的懷疑,到那雜亂的聲音停下,他站了起來。 符槐盈卻拉住了他的手,抬起眼睛看他。 “馬上就過來?!必龄J彎腰用大拇指在他眼下抹了抹,“你跟我一起?” 符槐盈喉嚨滑動,握住亓銳手掌的手指止不住戰栗,半晌他收回目光,倏地將手從亓銳掌心里拿回,退到了原來的位置。 亓銳吸了一口氣,幾步走到書房,這里北面的兩扇窗戶被風吹開了,玻璃窗梆的一聲擦過窗框,撞在凸出的墻沿上,又折回去嘭的一聲撞在外側窗沿。房間里呼呼灌著冷空氣。 打開燈,那根干化老硬的絲瓜就躺在地上,風來就順著書架的底部嘩啦滾到對面桌角,來回反復,硬生生在這不大的一片區域滾落出凌亂密集的雨聲來。 亓銳把窗戶重新扣緊鎖扣,將地上的東西撿起來鎖在了柜子里。 他回到客房,符槐盈依舊保持縮靠角落的姿勢,低著頭。亓銳怕嚇著他,進來時先在門上輕敲了一下,也沒有開燈。但其實符槐盈在他還沒到門前的時候就已經將并攏在耳朵上的手指悄悄分開了。 “沒下雨,是雨棍被風吹掉地上了。你還記得嗎,就是那天你從院子里拿上來的那個絲瓜?!必龄J說著,重新把他離開了耳朵立即就蜷縮起來的手指一一打開,攥在手心里。 符槐盈那天只問了一句“你想要嗎?”而后便將他想要的東西遞給了他。如果人在某些特殊節點前會不自主地回憶起一時片刻的記憶,那恐怕對于他來說,那天陽光下,符槐盈舉著手將絲瓜遞給他的場景會是他腦海千萬碎片中,輕巧卻十分致命的一幕。 符槐盈盯著地板的一處,睫毛顫動。 他像是花了很久時間才理清了亓銳的話,直起后背,膝蓋骨碰觸到地面,在亓銳伸手把他抱住時,冰涼涼的胳膊環住了他的脖子: “記得?!?/br> “我已經把它鎖起來了,不會再有聲音了。嗯?”亓銳手掌壓著他背后的條條肋骨,在那里感受不到一絲溫度。說罷,他肩膀上多了點重量,符槐盈趴在了他肩膀上,同時晃動了兩下腦袋,算是點頭。 而后便陷入無言的沉默,只有越抱越收緊的胳膊和逐漸平衡趨同的體溫。 不知過了多久,亓銳在昏暗的房間里睜開雙眼,低低叫了符槐盈一聲。 沒有回應,他輕微抖了下右側肩膀,符槐盈的腦袋被顛起來一點兒又輕輕落下。 “符槐盈?”亓銳疑聲,又試探著叫,“……小狗?” 手指劃過他眉毛睫毛——薄薄的眼皮蓋住眼睛,或許是太累,已經睡著了。 亓銳站起來,把他放到床上,借著床頭燈小范圍的光亮看他。雖然睡著了,可從眉角和嘴角的弧度也能看出來,他睡得并不安穩踏實,也許在做著什么不太好的夢。 亓銳食指指尖從他額頭中心緩緩下滑,一路撫平了眉心和緊繃的嘴角,拇指指腹在他眼下一小片柔軟的皮膚上摩挲著。 他按滅了床頭燈,在符槐盈嘴角吻了一下,松開了他纏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 可幾乎就在同時,符槐盈突然醒來,他呼吸凌亂急促,驟然跳起,縮在床頭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 像是瞬間就掉進了之前的惶恐里,也像是根本就沒跳出來,只是因為某種安慰而暫時忘記了。 亓銳剛靠過去,他就像得到了某種失而復得的救贖一樣,立即纏住了他的脖子,緊緊依偎著。亓銳重新抱緊他,“不害怕,沒有下雨,沒有雨聲……” 符槐盈心跳如雷聲一般震撼著亓銳的胸膛,讓他不禁懷疑他身上那些細細的肋條能否包裹住他激烈跳動的心臟,薄薄覆蓋的皮膚能夠抵擋得住血管脈搏的急速沖刺—— 單薄的軀殼怎樣才能在內里洶涌猛烈的波動下而不被摧毀…… 他抱著符槐盈躺下,將他整個人完完全全并入自己懷中,手腳交纏,發絲勾連,沒有絲毫縫隙。 符槐盈全身發著凍一般,在亓銳的體溫烘烤下,逐漸地化開了。他呼吸漸緩,慢慢恢復了正常節奏,不自主地朝著熱源靠近了幾分,貼近溫熱的皮膚。 第一次,在類似大雨的夜里,睡著了覺。 伴著一聲聲低沉好聽的安慰—— “別怕,你很安全,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