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美國南部城市雷明頓來了個新面孔。

    新面孔在早上八點到達警局總署。十分鐘后，關于新老大兇不兇、什么來頭、有沒有女朋友的八卦已經傳遍了整個警署。

    八點一刻，兩手掛滿咖啡、悠悠踏進警署的韓寅熙被汶仁素坤撲了個正著。

    “韓！韓！早上好！”汶仁殷勤地接過韓寅熙勾在小指上的兩個袋子。

    “謝謝?！表n寅熙呼出一口氣。

    警員的辦公室在兩樓，沒人會沒事干跑來一樓大門口晃悠，這名泰裔警察顯然是專門下來等人的。韓寅熙知道，他等的就是自己——雷明頓警局外勤部門連總局帶分局共45人，其中只有兩人是亞裔，一個汶仁素坤，一個他，因而他們時常被天然地劃歸同一組別。這種情況下，迅速親近起來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

    汶仁有些討好地望著韓寅熙，露出因抽煙而泛黃的牙齒。韓寅熙卻只是目視窗外。

    今早醒來他檢查了一下SGS系統，系統顯示昨夜有討論謀殺的對話被截獲。截止現在，還沒有人議論案件。但他總覺得有些不安。

    ……話說回來，又到春天了。加里已經離開一年了。他還會回來嗎？

    汶仁對他的分心并不計較，快活地與他分享新鮮的八卦：“伙計，今天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探長位子空懸了半年，這回終于是真有人來了。對，名字你也聽過吧，柯林·瓊斯。我跟你說，他看起來可真像好萊塢的動作明星——你不信？沒事，待會兒看見你就知道了，那可真是帶勁，沒有一個女人能逃過那種臉蛋和身材……”

    韓寅熙左耳進右耳出，配合道：“哦？”

    汶仁素坤“哎”了一聲，強調道：“真的！男人中的男人！一張酷臉，還有一身女人一定喜歡的身材，并且——還是個紳士呢?！?/br>
    “那可真是勁爆?！表n寅熙笑笑。

    新人永遠是職場最熱衷的話題之一，無論他是上級還是下級。他剛來時也這樣，所有人都在背后討論他的臉和膚色。一些人說，他真漂亮，是不是個基佬？一些人說，看他那細胳膊細腿，一擰就斷。

    有些話聽過忘了就行。

    汶仁嘮叨完八卦，又扯起一個話題來：“今天costa輪班的是不是那個小妞？那個大波女，她叫什么來著？瑪德琳？梅麗莎？還是……”

    說話間，兩名女警員挽著手從他們身邊經過。汶仁的目光跟著轉了過去，在制服與短發間露出的那截雪白的脖頸上少少停留了片刻。

    她們的交談聲靠近后又逐漸遠去。

    “探長可真是……凱瑟琳，我猜你動心了……”

    凱瑟琳矢口否認：“才不！……啊，沒錯，他很好看啦，可是那種冰山一定很難搞定的?！?/br>
    先前開口那個想了想道：“確實是有點生人勿近……但這不妨礙你想象一下和他約會多么幸?！?/br>
    汶仁把視線收回來，喉結微微一動：“你看，可不是我一個人這么覺得，那可真是明星相?！?/br>
    生人勿近的美貌冰山……克里斯托弗的影子忽然從韓寅熙腦海中一閃而過。韓寅熙先是一怔，隨即迅速把這道影子從腦子里甩掉。

    見鬼，現在是工作時間，怎么會想起一夜情的炮友來？

    警員的辦公室在兩樓。上了樓拐過墻角就是。韓寅熙一直保持著淡定，不為汶仁口中天花亂墜的描述所動。

    直到——

    推開辦公室的門，一片死寂。

    一眼望去，一排腦袋齊刷刷伏案疾書，唯有門口的唐納德瞟了瞟兩人又瞟了瞟主位，壓低聲音招呼道：“早……”

    韓寅熙頓感氣氛不對。

    這幫鬧騰糙漢什么時候大清早這么靜過？連上三個禮拜班他們都不會這么安靜好嗎！發生了什么？

    他抬頭望警探的座位。兩道目光相撞，而后他一瞬間拔腿想跑。

    ——韓寅熙這一刻終于見識到了那個傳說中“冰封千里、生人勿近、但帥得像大明星”的新晉老大。

    然后他立刻開始為自己昨夜“也許有一天會和克里斯托弗成為好友，以真名實姓相見”的想法感到痛悔不已。

    他不該想的。

    炮友真名實姓相見能有什么好事。

    柯林·瓊斯，他特么不就是昨晚的——

    千頭萬緒轉到最后匯成一句話：難怪克里斯托弗手上有槍繭。

    “克里斯托弗”——柯林·瓊斯——卻看起來并不意外。

    很顯然，他絕對不是在昨晚那場魚水之歡前就看到了檔案資料還偏要和自己的下屬約炮。他應該是今早過來交接，隨后發現自己的約炮對象赫然在列。剛發現時他想必也是目瞪口呆，但，為時已晚。

    而韓寅熙也馬上反應過來：怕什么？他不想讓同事知道自己一夜情睡到了新上司，新上司恐怕也不想讓同事知道吧？

    于是短暫的目光相交后，兩人心照不宣，各自別過頭去。

    韓寅熙識相地頷首道早：“早上好，長官?！?/br>
    對方微微點頭示意，眼角都不往他這里瞟一下，只音調平平地自報姓名：“柯林·瓊斯。你可以叫我柯林?！?/br>
    很好。

    韓寅熙松下一口氣，感到滿意。

    －

    然而人不找麻煩，麻煩自找來。

    九點十七分，“鈴鈴鈴——”，此起彼伏的來電中，接線員接到了一個電話。

    “喂您好，這里是911……”

    城市警察的出警范圍很廣，大到謀殺搶劫，小到調解鄰里糾紛，城市警察都得摻上一腳。警局的電話鈴終日鳴響，但其中90％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接線員接起電話時滿面笑容，猜測對面是被鄰居的狗吵醒了懶覺，還是想要砍掉自家門口的樹。

    下一秒，對面傳來顫抖的聲音：“華……華沙街區C－54大道，有，有人持槍劫持人質……”

    接線員的笑容又持續了三秒，陡然拔高了聲音：“持槍劫持？！”

    半分鐘后，指揮室的電話被打響。

    指揮室中四面掛滿了顯示器與電話，有一股濃重的嗆人煙味。明明滅滅的畫面中，紅脖子老頭叼著一根雪茄，深吸一口后接起了電話。

    “西塞羅先生，華沙街道……”

    接線員轉指揮室，指揮室再調度業務部門。三分鐘后，電話接到了城警探長瓊斯的案頭。

    其時，汶仁素坤兢兢業業寫著案情總結，韓寅熙貓在自己工位上那堆積如山的警務專業書背后，倍感憔悴地喝咖啡。

    拜瓊斯所賜，昨晚過得十分精彩，不喝咖啡無以度日。

    很快，瓊斯掛斷指揮中心的電話，不疾不徐又撥通了一個號碼，道：“華沙街區C－54大道去一隊消防和醫護?！?/br>
    消防和醫護？

    全辦公室的耳朵都豎了起來。新長官走馬上任第一天，這就遇到了大案？

    瓊斯撂下電話，抬眼一掃。所有人含羞帶怯充滿對大新聞的求知欲的目光頓時一個激靈收了回去。

    瓊斯不慌不忙起身，摘下外套披上：“華沙街區C－54大道發生劫持人質事件，歹徒開槍打傷兩人，劫持一人，據稱正要求共和黨的媒體出面為他進行轉播，他有話要對對民眾講。路人報的警。二隊留守，一隊跟我走?！?/br>
    辦公室剎那短暫地靜默了一下，隨即sao動起來。揣警官證的、掏槍的、椅子腿呲過地面的聲音響成一片，中間不知是誰罵出了聲：“cao?！?/br>
    韓寅熙皺眉，想起早上截獲的聊天記錄。

    “目標似乎放棄抵抗了?！?/br>
    “最晚明天，能結果他?！?/br>
    ……確實很cao。

    即使是雷明頓這種治安不算太好的邊境城市，綁架這樣的大案也是少見的，瓊斯的運氣顯然有點差。上任第一天，就有人在州議員住宅區綁人，還要求獲得媒體曝光，簡直點背到西伯利亞。

    這位冰山長官的面孔仍然古井無波：“具體情況路上說。一分鐘后出發?！?/br>
    韓寅熙壓下眉頭，換上輕松的微笑，提槍跟了上去。

    一分鐘后，警笛拉響，引擎發出一聲轟鳴，黑色的維多利亞皇冠在柏油路上飛奔起來，車內一片緊繃的呼吸聲。

    一隊一共六個隊員，此刻面面相覷，沉默對視。

    上車時，眾人察言觀色，在要不要坐到冰山長官旁邊這件事上達成了驚人的一致——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畢竟那張臉冷得要命，摸不準他的脾氣，在向來以熱情開放聞名的美國傻大個中間，這絕對屬于不受歡迎的類型。于是坐定后，眾人與瓊斯的距離和上車先后順序呈現出鮮明的逆相關。

    韓寅熙最后一個上車，只得別無選擇地在瓊斯左手邊坐下。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亞裔青年坐下的那一刻，瓊斯的呼吸微微一緊。

    很快，瓊斯探長調試了一下耳機，隔著合金面板敲了敲駕駛座：“把警笛關掉?！痹捯舴铰?，聒噪的警笛便消停了。

    他說：“都聽一下情況?！庇谑侨珕T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手持一個平板，平板上一張半身照，附密密麻麻的說明。汶仁只覺瞥一眼都頭昏腦漲。

    就在剛才，調度員已經把被劫持者的個人信息發了過來。

    瓊斯掃了一眼便感到腦仁倍疼。

    華沙街區是州議員的住宅區沒錯，但畢竟議員就那么一個，不是想綁就能綁到的。然而偏偏，這一回，這劫匪還正好就綁到了議員本人。

    議員是雷明頓本地人，名叫羅杰斯·富蘭克林，今年47歲，一年前第一次當選議員。他畢業于普林斯頓大學，外形儒雅，性格謙和，育有一子一女，父母經營一座酒莊，當選議員前，他就是個平平無奇的酒莊繼承人，除了有錢之外，沒什么特點。今早他送孩子上學，送完順便散了個步。誰料，就被綁匪盯上了。

    瓊斯屈指揉了揉太陽xue：“目前綁匪動機不明，我們會先以滿足他的要求為掩護，拖延時間，以免他情緒激動，傷害人質。談判專家和?？怂剐侣劦挠浾咭矔綀?，穩定他的情緒。各位切記保持冷靜，等待指揮官的命令?！?/br>
    “嫌犯射傷兩人，劫持一人，特警組會在必要時刻狙殺他。但大張旗鼓進入現場可能引起他的應激反應，不利于人質安全。因此需要保持低調?！?/br>
    “明白?！标爢T紛紛道。

    瓊斯調出衛星地圖，放大到華沙街區，兩指圈了一圈：“我們接下來要去的是C點。特警組將從A點、B點包圍嫌犯。狙殺與否取決于談判的進度和犯人的情緒?！彼讣庖粍?，在地圖上標出紅色的英文字母。

    “而我們要做的……”瓊斯一頓，“就是幫助記者與談判專家盡量吸引犯人的注意力?！币约?，負責事后的追查。

    不過后半句話他并沒有說出來，而是放下平板環視一周，斂眉道：“有沒有疑問？”

    韓寅熙垂頭聽著，沒有出聲，雙手十指相扣，腦子里還在盤旋那兩句line消息。

    “目標似乎放棄抵抗了?！?/br>
    “最晚明天，能結果他?！?/br>
    這和接下來將要見到的那個嫌犯，會有關聯嗎？

    要求共和黨的媒體出面……為什么一定要是共和黨的媒體？

    仿佛昏暗的蕭蕭秋林間升起一星忽明忽暗的螢火，韓寅熙隱約意識到這幾件事也許并非互相孤立，冥冥之間有什么蛛絲馬跡遙相呼應。

    這時有人舉起手：“長官……”

    韓寅熙凝神抬眼看去。德裔小伙子古騰博格顫顫巍巍伸出手來：“C點好像是個……”

    他咽了口唾沫。韓寅熙于是驟然想起來C點是什么地方，面色頓時一凝，低罵一聲。瓊斯微微側目。

    這時古騰博格堪堪把話說完：“……加油站?！?/br>
    車內霎時一片死寂。

    這可真是個同歸于盡的好地方。

    子彈但凡偏出半點，人質就會和劫匪一起死無葬身之地。誰敢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