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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也沒有什么燈，也沒碰上什么人，好在兩人都修為高，能夠夜間視物，這才不至于找不到路。

    不多時，他們便來到了那座白鷺塔之下。

    塔門掛著兩盞昏暗的油燈，兩名正在打盹的侍衛守在此處，察覺有人靠近，其中一人警惕地睜開了眼，待看清了蕭詠妄的服飾，他驚惶地爬起了身，跪地道：“攝，攝，攝……”

    有自家師尊在場，蕭詠妄的態度還算和緩地道：“把門打開?！?/br>
    “是，是……”

    那侍衛戰戰兢兢地站起了身，一面偷偷地將同伴給踹醒了。另一侍衛醒來，猝不及防地看到蕭詠妄，反應同樣甚是不堪。

    但好賴，門最后還是順利被打開了，兩人一道進了塔，徒留那倆侍衛還在驚魂未定。

    “攝，攝政王為什么大晚上會到這里來？他旁邊那個男人是誰？”

    “我怎么會知道？我剛剛魂都要被嚇飛了！”

    “他們……我剛剛太慌了，也沒看清楚。他們是不是牽著手呢？”

    “??？開什么玩笑？以攝政王的性子，不是該別人一靠近就把其踢走嗎？”

    “哈哈哈，我應該看錯了?！?/br>
    塔是旋轉式的設計，站在一樓的正中央往上看，能夠看到盤旋而上的十幾層樓，橢圓形的頂端好似還刻著什么花紋，隔著幾十米看，看得也不太真切。

    一樓還擺有一座巨大的白鷺雕像，它栩栩如生，展翅欲飛，頭顱高昂。底座則是對它的介紹，建于何年何日，由何人所建，又長寬幾何，重幾許……寫得可謂是纖悉無遺。

    溫世佑端詳了一陣，蕭詠妄便提了盞放于一樓某處的燈籠過來了，“師尊?！?/br>
    溫世佑側首看他，歪了一下頭，表示詢問。

    蕭詠妄彎唇一笑，“到頂層看看吧。這應該是全京城最高的地方了?！?/br>
    他們自是不可能費時費力地走那蜿蜒的樓梯，溫世佑輕盈地躍身而起，借力柱子與各層的欄桿，很快，便穩穩地來到了頂層。

    他扭頭一看，見自家徒弟幾乎是同時與他落了地。

    蕭詠妄手中仍提了那盞燈籠，他快步走到了東邊的某個石臺前，將燈籠放了上去。

    很快，一道橙色的燈線就從石臺一直蔓延到了柱子，一路往上。

    溫世佑抬起了頭，只見絢爛的星光圖在天花板綻開了，亮得灼目，昏暗的空間頓時亮堂了起來。

    他驚愕地微微啟唇，定睛一看才發現，天花板上所刻繁復圖案的凹槽處固定有細長的管道，管道里似是有燃燒用的蠟油之類的東西，所以火才能使它們亮起。

    溫世佑在思考這管道采取了什么措施，才讓它不至于被火給燒變形。

    想著，不禁入了神，待他稍稍回了心神，便察覺到了一個炙熱的視線正在盯著他看，他望了過去，蕭詠妄也沒有回避的意思，問他道：“好看嗎，師尊？”

    溫世佑點頭，想要問管道的設計問題，然而，手剛一抬起，他就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貌似不太合適，于是手又默默地放下了。

    “師尊，怎么了？”

    溫世佑搖了搖頭，看向了后邊關上的門，這里打開，應該就是通向外面的觀景臺了。

    似是明白他所想，蕭詠妄主動走了過去，打開了那扇門，問道：“師尊，要出來看看嗎？”

    答案自是不必說。

    一走出去，便有一陣猛烈的寒風刮了過來，叫溫世佑的衣服獵獵作響，這對他幾乎沒有構成什么影響，他步伐沒有一點停頓地來到了欄桿前，往下眺望。

    站在這高處，莫說是整座皇宮，就連整個京城也幾乎盡收眼底，一切都仿佛縮小且虛幻了，只留了他們是真切的。

    燈火點燃了黑夜，每一撮遠處細小的燈光都意味著有人，或許是形影孤只，又或許是一家喜樂，總之是煙火氣，也承載了不為人知的名為“生命”的東西。

    “站在這里，仿佛萬物都是螻蟻。想要放平心態，屬實不易?！?/br>
    溫世佑知道，自家徒弟所說的“站在這里”，不僅是他們正在的狀態，還有他現在“攝政王”的地位。

    “我似乎有些明白師尊為何當年一開始不愿留我，后來又改變主意了?！?/br>
    聽到這話，溫世佑忍不住回過了頭，對上了蕭詠妄深邃的眼睛。

    “我這人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實不相瞞，師尊，我是眼睜睜看著我母親死的，她是為了保護我而死，但是我當時近乎是冷酷地思考了一番，然后對保護我的親衛下達了一個命令——趁亂一劍刺向我的心臟，只略微刺偏?！?/br>
    “因為我知道，當時的局勢，我們已經不可能逃出去了，所以我在賭，賭純陽之體，生命力更甚于常人的我在受這一劍后不會死，賭殺手看我受了致命傷后不會補刀……最后我還是賭贏了?！?/br>
    溫世佑怔住了，半晌都沒有反應過來。

    “我家庭和睦，爹娘對我與兄姊關懷備至，傾囊相授，然而不過短短數日，一切都化為了泡影。我憎恨皇家，憎恨全天下，我甚至想好了，等我以后掌握權力了，我要踐踏摧毀世界的一切……直到后來，我遇到了師尊?！?/br>
    說到最后一句話時，蕭詠妄的語氣忽然變輕了許多，并且挪開了視線，看向了樓下。

    “我從來沒見過像師尊這樣的人，做什么事都心無旁騖，一心一意，世間的周遭好像都與你無關。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以為師尊其實是個神仙。雖感念于師尊的恩情，卻也不敢有絲毫唐突，直到那日師尊生辰，師尊破天荒地出了山，帶我下山去玩?！?/br>
    “師尊或許已經忘記了，但我還清晰地記得，當時您吃到第一口紅燒魚的時候，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嘴角也彎了起來。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您面無表情以外的神情。當時我先是覺得驚訝，后來又覺得從心底涌上來了一股欣喜的感覺——也不知為何，我似乎很喜歡看您開心的樣子?！?/br>
    “再到后來，我喜歡看的不止于此。您的抬眼，抿嘴，皺眉，歪頭等等，一切的一切，我都愛看。當然，我最愛看的還是師尊的笑，尤其是看我時的笑?！笔捲佂哪抗庥洲D了回來，細細地描摹起了他的面龐，好似是在遐想他的笑容。

    溫世佑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抿了一下唇，也不看他。

    “于是，我也改變主意了。我不想將世界攪得天翻地覆了，因為師尊喜歡這個世界，師尊想要海晏河清，康衢煙月，我想要讓師尊開心，而且……小時候有那個念頭，是因為我身世凄慘，他們生活美滿，我嫉妒，但現在不同了?！?/br>
    蕭詠妄嘴角勾起，笑容傲然自得，“我有師尊，我比天下所有人都要幸福，自然也用不著去嫉妒他們?！?/br>
    溫世佑猶豫了一下，還是簡單地打了個手勢，嚴肅地表示這種攀比心理是不對的。

    蕭詠妄沒忍住笑出了聲，握住了他的手，“對不起，師尊。我只是想要將內心的真實想法告訴給您聽?！?/br>
    溫世佑勉強地點了下頭，示意他繼續說。

    “縱是這樣，一開始，我還是不太理解師尊的想法。直到某一次我站在了這里，剎那間，我好像有些明白了?！?/br>
    “這亭臺樓閣美輪美奐，這大好山河，委實壯闊瑰麗。若是它們被廢墟狼煙給取代，那該多可惜啊。師尊喜歡太平美滿，常惋惜于凋零的美麗花朵，會想要維護美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而且，師尊的同理心更甚于常人，還記得每次我或師叔稍微賣一下慘，師尊都會心軟妥協，這樣的師尊自會憐憫世人的苦難?！?/br>
    “越是了解師尊，就越是覺得心疼。我能忍受刺心之痛，卻唯獨忍受不了師尊受這委屈。您光風霽月，冰壺玉衡，天下沒有誰比您更優秀，您就該一展抱負，而不該因那什么皇權，什么現實，被困于那一隅之地?！?/br>
    溫世佑覺得自己選擇閉關修行，而非一味執著，這是自己的進步，也是每個人都不得不面對的事情。然而，自家徒弟卻好似對此十分痛心，表情變得晦暗不明，眸光也陰郁了起來。

    他輕輕地眨了眨眼睛，捏了捏徒弟的手。

    蕭詠妄醒過了神來，凝神望他，輕嘆道：“師尊千好萬好，我卻總覺得自己不配站在師尊身旁，只能勉力奮追，才能勉強觸到師尊的項背。師尊仁慈溫柔，對我一次又一次的寬容與體諒，總令我既感激又羞慚，這便是我前進的動力?！?/br>
    “有件重要的事情，猶豫了再三，還是決定同師尊提前知會一聲——這江山恐怕馬上要易主了?！?/br>
    溫世佑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指了指他。

    蕭詠妄無奈地道：“師尊誤會了，不是我。我與您約定過，未來要一直同您在一起，是以那位置于我猶如燙手山芋。再說了，若我坐上帝位，就算有先帝的遺詔，也難免不會被后世所猜疑謾罵。我遺臭萬年也無所謂，但師尊作為我的師父，南臺作為我的師門，也難免不會被詬病?！?/br>
    溫世佑松了一口氣。說實話，他也不愿意自家徒弟當什么皇帝。倒不是怕他們被罵，而是他看史書上很多人當上皇帝后都被權力給麻痹了心智，變得貪婪暴戾，視人命為草芥。他可不愿意看見自家辛辛苦苦教養長大的好徒弟變得面目全非。

    他目中帶有幾分詢問。

    “那人是可信的。待我助他穩固帝位，將權力交替后，我就會功成身退，辭官回到南臺山，師尊的身邊。屆時，師尊不會嫌棄我吧？”

    蕭詠妄語氣說得輕松，好似是在開玩笑，然而知道溫世佑明白他感情的他其實心中甚是緊張，眼眸緊緊地盯著溫世佑的臉，生怕錯過一點細微的表情變化，更生怕看到了絲毫反悔或是厭惡的情緒。

    溫世佑對他復雜的內心活動一無所知。溫世佑誠實又認真地搖了搖頭，并拍了拍自家徒弟的肩膀，表示這樣十分好。

    蕭詠妄如釋重負，斂眸笑了起來，“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得不說，自家徒弟的這番話讓溫世佑也不禁回憶起了當年行俠仗義的熱血歲月。他又做了幾個手勢。

    “自然沒問題。新帝不會如先前的皇帝——當然，若他未來變了，我也有辦法對付他?？傊?，師尊不必為此擔心，都交給徒兒就好了?！?/br>
    溫世佑微微揚起了唇角，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那師尊可與徒兒說好了?！笔捲佂斐隽耸?，平攤往上，“未來，無論是繼續在南臺修煉，還是行走江湖，咱們都要一直在一起?！?/br>
    溫世佑低頭看著徒弟骨節分明的手掌，緩緩地落下了自己的手。

    “啪?！?/br>
    兩掌相觸，誓言就此締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