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求雪無饜
天寒催凍,求雪無饜,凈余風波。 蕭白珩自邸院跨邁而出,微風正當面,很是神氣清韶。清耿耿的天光耀花人眼,楚澤遙掀揭過車輿側邊的毳簾,瞇睎著眼睛,不由地打了個冷噤。 幸而,蕭白珩敏快地躍上車,簾幌便簌地蓋覆下來。 楚澤遙擺劃了下幃簾上垂墜的流蘇,見蕭白珩獨個坐下,推問道:“川兒跑去找其琛了?” 待車輿起行,蕭白珩才在車輪轆轆聲中回告道:“方才不防,竟被川兒乘機跑下車。不過正撞上皇兄在,才被捉住?!?/br> 楚澤遙莫可奈何地嘆口氣,手中一時沒了抱持,只得消閑地扣攏著。抑頓片刻,還是對舊事留有憤結。蕭其琛過于猛銳,不免稍涉兇禍,更應歉抑中和,自己養好的人予他輔世長民,卻被他執性掖藏起來。楚澤遙偏過頭,目閃精耀地說道:“……其琛非要占著小安,是從何時起的?” 蕭白珩倏而聽得楚澤遙這話,啞然而笑,轉而說道:“我自小就覺父后無所不通,雖未至南疆北域,也知曉當地風土人事,卻不曾想,父后會不知道這個?!?/br> 楚澤遙打個抿笑,只說道:“若你知道他從何時起,那便算了。我不知道便不知道,總好過其琛能瞞過所有人?!?/br> 麻羽飛過,有風襟懷。蕭白珩伸手按下烘簾的邊縫,不由地想及從前。 尚在幼時,即聽楚澤遙講四夷九囿,中原拱北、深谷為陵,昆侖宇宙、有玄通理;無限靈禽異獸,有頸長及樹冠的,亦有兜著崽蹦高的。蕭白珩感于楚澤遙博聞強識,再長大些,卻又不盡信了。 “父皇覺得父后說的都是真的嗎?”蕭白珩坐在環椅上擺弄著一只陶貓,時不時眨著嫩雛似的眼睛問蕭善淵。 蕭善淵便每每擱筆抬頭,面上照是深目玄準,卻辨不明情緒,只是微微頷首。蕭白珩得見,又興起地追問道:“父皇也見過嗎!我以后是不是也能見到父后說的那些鳥獸?” 蕭善淵卻搖搖頭,未若一言。 “父后都是哪里聽來的……像真的,又不像真的……”蕭白珩有些氣郁垂頭,卻還勾著一絲好奇來請教。 楚澤遙的一副醉目如清泉豁開,仍含著幾分微茫,眼目甚高道:“……很早之前見到的,坐艙里、往南邊兒飛,但是你們可能見不到……那里沒有、你們……” 蕭善淵識其狀貌,只道他又當世間渾然是夢,卻依舊同蕭白珩說楚澤遙口中的珍奇都是真的,他見過的,楚澤遙便算一個。 這般情過眼腦,以至蕭白珩涉足南疆、尋幽探奇,卻屢屢不見黑白斑紋的野馬之際,不得不說一句有被他們騙到。 蕭白珩幾次想同蕭其琛訴聞游方所見,對方卻沒什么興致來聽。索性還是照樣接濟出行的銀錢,蕭白珩便不在意了,只當是他志在嗣主社稷。又同葉淮安提過蕭其琛過于沉潛剛克,葉淮安思索片刻只說:“……太子殿下親歷陛下身履甲胄、戎馬康濟之時,亦有立業宏達以固天下之想罷?!?/br> 蕭白珩半知半解地看了眼在籃篋里翻身的蕭琬琰,直到被蕭琬琰捉住手指擺弄,也還是不太懂。 時移世易,烏飛兔走。待蕭琬琰抱著一個陶響球在殿外的回廊上跑時,蕭白珩也到了明白的年紀。 蕭白珩拾階上殿,銀線云紋在靴面上流光一閃?!岸?!”蕭琬琰便抱著球嗒嗒地跑上前,被蕭白珩挾著脅下架到廊邊,還要回過頭軟咍咍地笑。 “我們去找皇兄和葉大哥?!笔挵诅褚粡澬ρ蹖⑹掔岜饋?,在陶響球的沙沙聲中向殿門走,隨行的仆婢便紛紛停于廊下。 殿外避喧,蕭白珩方欲推門,便聽得屋內蕭其琛喉音猶疑地念了句:“……嬌、妻……”接著還聽葉淮安含混地應了句什么。 蕭白珩在蕭琬琰的眼瞳中撞見驚異的自己,繼而把腳抬得輕些,沒出響兒,悄聲問蕭琬琰道:“皇兄在說什么……‘妻’?” “是,”蕭琬琰稚顏皓齒,皺皺眉頭道,“父后也給琬琰一個‘qi’,叫什么香……但是琬琰不喜歡?!?/br> “我不過出門幾日,就如此大變?”蕭白珩驚弦雁似地甩甩手,還是抱著蕭琬琰往殿內走,本想重振精神再開口,卻被蕭琬琰先行喊出聲來:“皇兄!葉大哥!” 蕭白珩見此,便將蕭琬琰放下地,讓他自己跑,又偷睛斜望一眼書案,見葉淮安已寫了滿卷,見他二人來,才落筆走上前,便驚氣地問道:“皇兄,葉大哥,你們在寫什么?” “字?!笔捚滂⊥崎_壓卷的撫尺,將筆隨常擱在紫砂筆架上,只是蘸著墨的筆鋒堪堪擦過葉淮安的手背,在勻凈的手上抹上一團墨漬。 “是西境諸國的字,與其說‘字’,不如說‘紋’。公孫大人在關外與境邊牧民商貿,只是有部分文字、語言不通,有礙交涉,”葉淮安抹了抹手背,繞過桌案上前道,“公孫大人上書可在關外教授漢話,又要習得戎夷之語,陛下便令譯丞同往。我正書計一些文字對照,這‘蜂膠’、‘漆器’,都是商師常有的貨物,大概之后還要匯編成書?!?/br> 蕭白珩聽這話,也知是聽錯了,轉而又唇角外朗道:“……這是葉大哥一個人的工作?”話鋒猶在,眼睛卻光亮如鏡地看向蕭其琛,然而對方并不應。 “葉大哥!葉大哥!”蕭琬琰張著手,極歡喜地跑過去,葉淮安應聲便蹲下身接下道:“小殿下直呼我名就好……” “唔……淮安哥哥……”蕭琬琰話講得至誠,葉淮安一時被回得不知怎么說,倒是蕭其琛眉角一挑,也蹲下摸了摸蕭琬琰手里的陶響球。 “葉大哥,”蕭白珩驀地想起還有一樁事,“小琰方才說父后給他娶妻,叫什么香的,這是怎么回事?” “……妻,香……”葉淮安遲疑地頓一頓,不敢確言地說道,“小殿下昨日吃壞了肚子,尹大人開了一劑漆香散,不知是不是小殿下所說……” 也不必再證,蕭琬琰一聽此名便藏似地將頭埋進手臂里,想來無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