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取上元時，玉漏催良夜，九衢星落，千門如晝，燈月交光似雪中點紅。

    允羲河帶蕭琬琰偷跑出宮時，正是元夕宮宴放意杯酒間、玉斗翻清晝的下半程。錦簾畫舫藏春搖棹，尾尾相銜、照破河堤，與翻花光轉的煙火戲一同融進夜市梢頭。

    街心夜市最是散耍去處。茶坊飯鋪爭相招呼，人傍燈、燈遍設，州橋列市，說書算命的喧嚷聲雜著湯餅吃食的熱騰氣，往往通曉不絕、至夜更沸。

    蕭琬琰裹在玉白色撒朱紅的緞袍里，被允羲河牽著一同立在馬行道邊，看著紫絲布障里的大家眷屬相攜出游、繡衣云髻同看元燈。游人仕女在天寒日暮中擁堆在一處，始知春信將至。

    蕭琬琰背靠在允羲河身上旋移一遭，提著宮里帶出來的白玉荷花燈，探著身去看街邊小販煮在鍋里的浮元子，熱望道：“這個好看，比宮里的也差不多……”

    允羲河聞聲，滯疑地瞥看一眼錦布障里礙于見人的名門閨秀，再低頭看一眼蕭琬琰，才始知對方還是覺得那乳糖湯團要好些——輸給吃食，還要好些。

    緩步觀街景的士紳女眷走走停停，初一見蕭琬琰這般粉融玉琢的貴人便猶疑著多見看顧，反將人嚇怕得縮在允羲河的外袍里，只露了提燈的手在外面。

    “允大哥，我們是不是要被發現了？他們都在看我……”蕭琬琰攥著允羲河的寬袖，仰面對他眨眨眼睛，不知如何自處地懷抱著花燈。

    允羲河失笑地包住蕭琬琰的手，蹲身將人單臂抱起來，神采熠熠地戳了戳蕭琬琰鼓起的面頰道：“小殿下不貲之軀，自然有人想多看幾眼?！?/br>
    “準定是允大哥叫我小殿下被人聽去了，”蕭琬琰怏悶地趴伏在允羲河的肩膀上，提著花燈的手腕兀自搖了搖，“琬琰又不叫殿下……”

    允羲河笑不可抑地將蕭琬琰挾抱在面前，余著笑盯看他臉上的懊惱風情，終不忍他眉頭蹙損，這才引咎說道：“城中的善和坊有一棵大梓樹，琬琰要不要去看一看？”

    蕭琬琰聞言挺起身抖擻精神，眼中水波橫動，卻先搖搖頭。

    允羲河見此反是大惑不解，又循著蕭琬琰的目光看過去，瞧見一大口咕嘟咕嘟冒泡的鍋，這才啞然一笑，隔著絨衣捫摸了下蕭琬琰的小肚子，問道：“方才宮宴上不是已經吃了不少？”

    “糖蒸酥酪才吃了小半碗就被父后端走了，蜜豆都還沒吃到……”蕭琬琰委屈地在允羲河的臂彎間打轉，掙著要跳下來，允羲河便把人抱下地來。

    “允大哥，這個好吃嗎？”蕭琬琰矚望著湯團鋪子，滿心神往地拉起允羲河走進幾步，允羲河卻只是嘆笑說道：“我覺得不好吃?！?/br>
    蕭琬琰悲詫間猛地回頭，一幅遭了蒙騙的蓄淚模樣，允羲河這才莫可奈何地會心笑道：“琬琰嘗一嘗，或許我也會改觀?！?/br>
    冒著熱氣的湯鍋將清寒的風熏得暖融融的，允羲河把手臂環在蕭琬琰臂下，將人提抱起來穩放在長木凳上，這才落座，又招來小攤的老板。

    “兩位公子要點兒湯團子？這芝麻餡的調血健脾?！毙∝溡娙寺渥从暗沽藷岵?，又看二人簪纓不俗，抬手正了正氈帽，方才候下。

    “說來小正月里吃湯圓也算習俗，一年一次也是難得，”允羲河解下青金色的斗篷放在一旁，又見蕭琬琰也有樣學樣要把自己頂著的紅荔雪帽也解開，這便快手給人系上，“琬琰想吃多少個？教老板煮來?！?/br>
    蕭琬琰眼中輝騰地亮了亮，便將周遭囂塵盡掃，待思略片時，才在呵出的白霧中粲如星子地揚眉說道：“一年一次就要一百個！”

    允羲河忍著笑捏了捏蕭琬琰的手心，只同小販說先煮一個來嘗，價錢照付。

    “這么貪吃又不能多吃，小殿下其實是個……小可憐，還好我帶你出來?！痹属撕用細g目笑地看了眼蕭琬琰，又扶著他的肩膀湊近些，兩人一齊抬頭看著響晴夜里的美滿十分月，又相視而笑。

    蕭琬琰尚懵怔著眨眨眼，聽人這般說才鼓鼓側頰說道：“就是要一百個！”

    正爭辯，小販已端了茶盤來，上了兩只碗，又各撈了個浮在沸水里的湯圓，點了些冷水才置入粗瓷碗。

    蕭婉琰看著滾在碗底糯團子，又見小販盛了勺湯進去，浮元子便真的浮起來，一時有些新奇地執起筷箸戳了下湯團。

    允羲河見對著蕭琬琰一看一笑，看他貓盯魚似地守著，從心笑起來，又夾著自己碗里的湯團輕吹涼了，遞到蕭琬琰嘴邊，見人小口咬住才收了筷。

    “甜的?！笔掔烂吩u，允羲河見他喜歡便等他吃另一個，卻見蕭琬琰晃晃腿跳下長凳，牽起允羲河跑入擎龍舞鸞的街市。

    “允大哥說要去善和坊看大樹?！笔掔诿饕怪邢裱┨ッ饭嵌殉傻挠裣?，燦若流星地站在月下雪柳中對他似笑非笑，然后忽而發覺自己不識路，這才懵頓一下，跑回允羲河身邊讓他帶路。

    “這就下凡了？”允羲河下意識說了這么一句，又掛笑著別過臉遮掩著，待蕭琬琰扯他衣袖才想起帶人去看梓樹。

    兩人相追跑入善和坊中時，三人圍抱的大梓樹旁已聚了不少人。允羲河站在梓樹下，看著密墜的花簽紅繩從抬雪的枝條上垂下來，在青石磚地上灑下一地月碎。

    “允大哥，這些紅條上還有字呢！”蕭琬琰抬頭瞧著各樣紅帶紅繩，月影便在他臉上游移。

    允羲河見蕭琬琰抬手，這便將蕭琬琰抱起來，讓他去摸樹上垂墜下的紅流蘇，卻冷不防見著自己從前寫的緣帶，登時驚愕得措手不及，一時慌亂竟攜抱著蕭琬琰從暗處縱梯攀坐上樹。

    蕭琬琰被挾著驀地登高，熟悉而乖順地縮在允羲河臂彎間，待在樹枝密處坐定才問道：“這個是做什么的？”

    “祈愿的，把紅色的東西掛在樹枝上，就可以許一個愿望?！痹属撕友孕﹃剃痰乜粗掔?，面上談笑自若全不似心中擂鼓陣陣。

    “原來如此?！笔掔贫嵌貙⑹持傅衷谙骂€，思索片刻忽地從樹干間晃蕩著站起來，對著一側的枝條撲過去抱住。

    允羲河被嚇得魂不附體，一跨步穩住正搖顫的枝條，又見蕭琬琰閉緊眼睛，忙將人掠過來，平復許久才能開口道：“小殿下做什么？”

    “許愿望！”蕭琬琰指了指自己的紅衣，眉語目笑地說道，“把紅色的東西放到樹枝上?！?/br>
    允羲河一時噤聲，聊聊一笑著合抱著蕭琬琰，這種莫可名狀的驚懼與和緩讓他說不出話，又想方才不說話蕭琬琰也許就不會去枹樹枝了。

    “允大哥許愿望了嗎？我穿了兩件紅衣服……”蕭琬琰笑意盈盈地看著一語不發的允羲河，又猶疑地抬手摸摸他的腦袋，允羲河這才回神說道：“我許了愿望?！?/br>
    蕭琬琰笑粲著問他許了什么愿，允羲河默默將人抱下樹，在不少樹下祈愿人的吃驚神情中，輕聲說道：“南望雙雁雨中來?！?/br>
    蕭琬琰不解地揉了揉額頭，還是有些好奇地睜圓了眼睛去問：“是希望春天快點到的意思嗎？”

    “嗯，”允羲河看著蕭琬琰玩累了又要困過去，便蹲下身將人背進身后的斗篷里，“在隆冬里守著一個春天的意思?！?/br>
    蕭琬琰笑融融地趴在允羲河背上，語調歡活地閉上眼睛說道：“我許愿可以吃一百個浮元子，一年一次，就可以和允大哥一起一百年?！?/br>
    南望雙雁雨中來：上北下南，南望是王；雁陣人形，雨作點，就是“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