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霎霎編磬
雨落如敲棋,霎霎編磬鳴誦、絲竹催??窳負u鈴約清風,共赴荷心千萬點,青玉軟水銀。 萬俟昊背立在支開的檻窗前,側身看著另間廂房不顧衣濕也要探身出去讓雨滴開蓮苞的舞女,疏疏一笑便命近衛合上了窗。 雨打油紙的聲響與車轍輾轉滾地的悶聲并無二致,萬俟昊揭下茶杯的蓋碗,注視著濃釅的茶煙攀上頂梁,忽而對一旁的向導說道:“仇末仇,西戎可曾有這么大的雨?” “汗王,西戎尚罕,丘茲、溫宿、烏孫更無?!背鹉┏鹨幻娲饛?,一面差人去烘云閣門前去探來人。 “還沒來嗎?倒是這好雨把人養嬌了?!比f俟昊用手背觸了觸guntang的杯壁,又以手扇了扇熱氣。 “放蕩功不遂,滿盈身必災,好雨未必好,韓大人會來的?!背鹉┏鹞⑦肿旖锹冻鲂﹋ian明笑意。 萬俟昊察覺仇末仇激動至深顫,倒覺有趣,遂假問道:“你先前引我去找這韓家,莫不是只為自己便宜?” “何處便宜,”仇末仇斂容去答,“韓家祖上若溯源倒是先太子一脈,雖至韓襄垣始終是肱骨文臣,但敗就敗在這人膝下只有一女,入贅的女婿無幾分才氣倒是個正經的商賈,為了銀錢倒是可以什么家國大義都忘的?!?/br> 萬俟昊似笑非笑道:“所以你不讓我去找這敗家外家,卻讓我去找他兒子,還不是便宜?!?/br> 仇末仇被萬俟昊字字笑追得略顯窘迫,登時脫口道:“那入贅的韓晟能吐的連平日京城里官宦子弟慣于交游的人都吐出來了,找個聰明人助汗王取用些銀兩不是正好,只可惜現在銷瑞窟封了,不然還讓那些人骨頭也吐出來?!?/br> “不可惜,銷瑞窟拿到的東西不虧?!比f俟昊啜了口涼掉的茶,繼而道,“這幾年邊境起戰,斷了商貿,不想西戎未急倒是南齊先急了?!?/br> “這韓晟也不是急著交好通商,他巴不得一直斷著交易,好讓他獨享這‘私相授受’的油水,這才是為了錢財的大勇之人啊?!背鹉┏鸪☉汛笮?,又說起,“只是要怪也是這韓老兒終日看不起這女婿,才叫他為了銀錢行這里通外國的勾當,將整個韓家賠進去給這老丈人作禮,妙哉妙哉?!?/br> “為了自己活命,韓大人不但不敢告發,還會繼續替汗王串刑部這條販軍糧的路子?!背鹉┏饝言p暴憎桀然笑說道,卻被萬俟昊的暗瞥打斷:“我將人插進大牢編隊便回西戎,你這韓大人不會說什么吧?!?/br> “他不會的,汗王不懂中原的文臣,有人是折則折矣,有人卻是可為曲撓,終其致一就是只要做了這等事,但凡未尋死的就會一直做下去?!背鹉┏鹗刹灰婟X地笑笑,萬俟昊這次倒不制止他了。 韓家的馬車行過水磨方磚時,檐下滴落的雨水正將其下的蛛網砸穿。駕馬車的是個啞巴,故而這一路安靜得很。 雷嗔樹、雨趕人,猛風飄電,碎裂平湖。韓靈均被急趕路的車廂晃蕩一下才回過神來,馬仆吟哦支吾地連聲賠罪卻語不成句。 時年也是這樣傾倒的暴雨天,他看到蕭其琛在流月堂的廊門外求葉淮安讓自己進去,楚澤遙對賜婚一事尚在猶疑,卻是葉淮安不愿意。 當真是任意胡為、放恣狂妄,分明是勸誘招引,最后未得楚澤遙全然首肯便又拿拈起來。整個宮闈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也無轉圜的余地,韓靈均只作過路,遠遠看著蕭其琛伏在門口壓著聲音喊了幾聲,想是也怕再被人聽去落了口舌,那門也見好就收地開了,他便看不到了。 韓靈均悄聲看了很多年,追至始日應是少時讀書時。 韓襄垣早年做太傅時為人嚴苛、朝督暮責,為學的又盡是王公貴戚家的公子,難免驕縱,稍受責令便頗有微詞,又礙于韓太傅為尊長,便起意套了麻袋把韓靈均悶聲揍一頓,那幾人見是拿了太子玉牌出來這事才作罷。 彼時韓靈均方被裝進麻袋,蕭其琛上前來解繩扣時他已然將發冠都搖亂頗為狼狽,面冠不潔的他羞于抬頭只能望向他處,便見葉淮安站在近旁將他這難堪窘態都看了去,最后還是蕭其琛將滾散的發冠翻出來給他,又將葉淮安領走,照顧足了一個人微末的顏面。 羞于傾慕可托言為花色的感激,正所謂恩為愛。 若是恩人長大后平庸便罷,但若是見著自己心向往之的人如松竹般抽穗拔節,從玉璋似的少年長成執轡如執組的清貴青年,行事有風儀、肅肅如松下風,再說愛是恩就連自己騙不過了。 只是原本那位如高山遙遙獨立的人也會被人算計,被人勾惑,被他人得逞而非自己,這便生出許多不自知的妄想,少年時的萍聚便成了心底高他人一等的羈絆,經年累月纏纏繞繞,直至蔽月遮天。 韓靈均下車時雨還未停,他稍正衣冠接過傘,從容不迫地走入烘云閣,心中所想沒有一件與他正要做的罪過有關。 太子殿下是個溫柔的人。 這大概可以算蕭白珩少年時聽過的最好笑的話,足以笑到肚子疼,也曾笑到被蕭其琛追打而跑得腿疼,而這話正是韓靈均講給他的。 “可能皇兄是唯一一位敢直接和韓太傅不對付的人吧,”蕭白珩看著被穩在桌邊罰抄寫的蕭其琛,猶疑道,“不過這至多也算勇敢,怎么能算溫柔呢,這位韓公子是不是詞章學得不太好?!?/br> 蕭其琛難得不置可否,這便助長了蕭白珩繼續說下去:“還是說我聽錯了,他其實說的是‘太子殿下身邊的人是個溫柔的人’——” 蕭其琛聞言氣得一拍筆,蕭白珩便一噤聲,這又叛辯道:“所以說皇兄哪里溫柔了,真是哪里哪里,找不出在哪里?!?/br> 這場無從領會的言談至葉淮安端了綠荷包子來才作罷,跟在葉淮安身后啪嗒啪嗒跑過來的蕭琬琰最先被分了一疊奶酥酪,又被人抱起坐在凳子上提溜著眼睛與蕭白珩一同看蕭其琛罰抄。 “淮安,這里就我們幾個,你也坐下?!笔捚滂√ы戳巳~淮安一眼,見人但笑卻不動,便起身把人帶到自己的座上,又把筆交給他道,“那你就坐著隨便寫寫,正巧小珩不信你可以左手仿我的字?!?/br> “不是不信,是覺得葉大哥既然左手也能寫,仿皇兄的字虧了點兒,”蕭白珩收聲湊到葉淮安左手邊去看,確能仿,還十分像,連勾畫的力道也像,“雖然好像只有替皇兄罰抄寫這一個用處……” 蕭白珩得意地看了看在葉淮安面前守風度而不出手的蕭其琛,興致高時忽而覺得自己有些明白韓靈均的話,便認真地對蕭其琛道:“可能韓公子每次見皇兄,葉大哥都在身邊,皇兄就顯得很溫柔吧?!?/br> 這話說得字正腔圓,把葉淮安嚇得筆豪滴下的墨點也圓圓的。 蕭白珩還看見,被無端傳了溫柔賢名的皇兄,拳頭也圓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