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共侍一夫,那便是千古笑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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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我最不愿見的人就是他。見一時怨憤之語被他聽了去,愈發氣惱,起身便將門狠狠一摔:“你也不必再為令妹的生辰來勸我,我說不去便不去!” 江風吟忙將手臂卡入門縫中,冷不防吃痛,倒吸了一口涼氣。我也未料到他竟然不閃不避,手把著兩扇門,卻不好再關上。 江風吟低頭揉弄手臂,想來那一下夾得甚為疼痛。半晌才開口道:“我不是為她來的。我就是想……想看看……” 他用力咬了咬牙,才將下一句話艱難說出來:“……看看你好不好?!?/br> 我簡直要發笑,兩手將頭發用力往后一撥,將臉對準了他,左右照了兩下:“看到了?沒有死,好得很!”便又將門一合,不欲再與他多說一個字。 江風吟這一次反應倒是迅速,一把撐住了門框。他力氣自然比我大,人又生得高,手臂也要長些,被他一阻擋,我再努力也是徒然。 我滿面怒容,狠狠向他瞪去。江風吟在我注視之下,竟然臉上一紅,不自然地將目光挪開,小聲道:“我有話跟你說?!?/br> 我本來一句也不想聽,但知道他素日的性子,如不順了他的意,怕他一時又鬧得天翻地覆。沒奈何,只得讓他進來。只是心中有氣,既不請他坐,也不愿給他倒茶。 江少爺倒也沒計較我招待不周,搔了搔面皮,咳了一聲,才開口道:“其實我從流云峰下來,便一直想去找你。我知道你去了那甚么秋收堂,想是心中對我十分記恨,寧可在人前現眼,做些低賤活計,也不愿再見我。何況你……后來聽說你進了不知夢,我……甚是牽念。幾番找大師兄打聽消息,他口風卻緊得很,半點也不肯吐露?!?/br> 我已無力與他爭執,只道:“我丟人現眼,有勞少爺牽記。如今我僥幸撿了一條性命回來,過往之事,也算兩清了。少爺,請回吧?!?/br> 江風吟似料不到我這般反應,低頭望了我許久,才咕噥道:“要不是道尊親口證實,我真不敢相信你就是他。你……你也太不像他了?!?/br> 我更不多話,將半杯殘茶往他面前重重一放,茶水潑得到處都是:“你煮茶的水,要山陰處最潔凈的夜雪。我在玉秀峰深處的竹林里,不知摸黑給你采摘了多少次。那山道一步一滑,我好幾次一腳踏空,摔得眼前發黑,許久都爬不起來,卻只記得將你那只貯雪的玉甕牢牢抱在懷里。你屋中悶熱有蚊蟲,便叫我蹲在床邊,一夜一夜替你打扇。我連你入睡之后也未敢停手一刻,你醒來卻嫌我身上有汗臭味。還有你這衣服……” 我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衣襟,深深一嗅,道:“向來講究得緊,洗過熨過還不算,還要拿白檀木細細熏過。這熏香還要合宜,一時濃了,一時又說淡了,我總由你百般挑剔。我在屋后添炭吹火時,旁人如何譏諷踐踏,也不必說了。有一回竟被人陰踹了一腳,我一口血吐在熏籠中,不小心污了衣料,忙縫了一朵淡色小花遮掩。你回來看到卻大光其火,連說晦氣,反將那熏籠一腳踢翻。最后還是我跪在地上,一點點將那些碎檀木拾起……” 我說到此處,抬起頭來,直看到他驚惶的眼睛里:“這些事情你大概已不記得了,我卻還沒全忘。你要我像從前,我寧可再次廢了這道體靈根,不要這勞什子的臉,與那些你眼中的低賤之人一同生老病死,也不愿在你面前像從前!” 當夜江風吟幾乎是從我房中落荒而逃。我目視他身影消失,只覺臉上紅得發沖,想是一時氣急之故。想我將話說得這樣絕,日后總無相會之期。只是心中對江雨晴有些過不去,想她從前雖有過錯,也不過是無心之失。我遷怒于她,實在大違我本性。想到方才那二人言語中提及她貪嘴愛吃,思及上回在丹霞山莊吃過的點心極是美味,又是外頭買不到的,大約也能送得出手了。于是少不得又跑了一趟丹霞鎮,仍由那小廝引入門中,便塞給他一包銅錢,請他轉告廣叔,說上次嘗過莊上點心,心中一直念念不忘。不知可否花些銀錢,買幾枚帶上山去。 那小廝手中拿著錢,臉色紅紅白白,十分怪異,撒腿便跑了。這一去卻去得長,我等了許久,才見廣叔匆匆出來,言語有禮,直說合莊還欠小郎君老大一個人情,區區點心又如何勞煩小郎君親自跑一趟,傍晚必定差人親自送到府上云云。我面上作燒,一定要付錢才罷。廣叔見我堅持不受,這才松了口,說莊中實不缺銀兩,只是近日針線娘子眼疾復發,幾件主家的衣袍無人裁改,正自煩惱。我自忖針線上的活不差,秋收堂一眾弟子,家中貧苦無錢裁衣的,成家之前,衣服鞋襪都由我一手包辦。只是經手的都是粗布麻線,怕對不住人家的好料子。轉念一想,從前跟江風吟稀里糊涂那幾年,正是他長身體之時,他家中一時來不及送來,也是我燈下挑補而成。當下便毛遂自薦,又將身上的豆綠色布衣布褲翻過,將針腳拈起來給人看。廣叔連稱針法細密,便派人抱出幾件墨色錦袍,告訴我何處需如何修改。我一看那顏色,心中便打了個突,但想不至于如此巧法,仍道了聲謝,接了上山去了。 翌日便有人捧了食盒,送到我院中來??磿r,竟足足有十二色點心,由六只疊在一起的漆盒盛放。那盒子也是精巧奪人,玫瑰餅的盒子上便飾有玫瑰,蓮蓉酥的盒子上便飾有荷花,光這幾只盒子,已抵得莊稼人家幾年的耗用。我連連稱謝,又拿錢出來請他喝酒,來人卻堅拒不取,緊趕著回去了。 這日便是江大小姐的芳辰。我原本只想在禮賓處放下點心便走,連名字也不欲留。但看這盒子如此寶貴,只怕不得完璧歸趙,只得掛名進去,想尋葛塵或曲星轉交。誰知一踏入芝蘭臺,便被江雨晴逮個正著。只見她徑自推開人群,便上前一把攀住我手臂,喜色溢于言表:“江師兄,你來啦!這是給我的么?” 我苦笑道:“江大小姐,你好。你眼睛好得很哪?!?/br> 江雨晴格格笑道:“那是自然。我一晚上無心歡喜,專等著江師兄你來?!庇掷业氖?,撒嬌道:“你是貴賓,到我房里去坐嘛!等我打發了這些人,咱們今夜飲酒作樂,不醉不歸!” 我待要推托,哪里能夠抗拒,早被她拽入閨房中去了。無巧不巧,卻正是當年江風吟那間屋子。一看那門框臺階,我便一陣不自在。進門見她交好的七八人都在,另有幾名境界頗高的大弟子,想來是她家族世交之類。榻下卻坐著江風吟,衣飾鮮潔,臉色卻臭得很,連看也未向我看一眼。 我更不樂意見他,當下也選了個離他最遠的位子,打算敷衍片刻,便藉口離去。 大小姐生辰自然不同凡響,房中金燦燦的禮品早已堆得小山一般,幾上置有仙酒靈果無數,皆是我從未見識過之物。幾名小姑娘都已喝得面容嬌艷,不知怎地都往我身邊湊來。先還只是甜聲嬌語地與我說話,后來便越來越大膽,有的便上手摸我頭發,嘴里嘖嘖感嘆,又將我一綹頭發撥過去,放在自己耳邊搔首弄姿;有的捉了我的手,連袖子也挽起來,將自己白嫩嫩一條臂膀伸出來,貼著我的手對比。還有的可憐兮兮地盯著我面幕,那目光太過熱烈,使我窘迫不已,不得不掩袖相避。 曲星離我最近,一見我衣袖牽動,便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師兄,你家中那樣有錢,為什么天天總是穿著這樣的衣裳?”說著將我身上的豆綠短衣一扯,口吻嫌棄之極:“……料子也廉價,顏色也土氣,還有這上下兩截,又是甚么式樣?只有進城趕集的鄉下人才這么穿。師兄仗著自己美貌,細腰長腿,便這樣亂穿一氣,我可見不得美人糟踐自己!趙瑟,你家那紫色緞子叫什么名字?下回叫人做兩身來給師兄換上,到時我挽著他的手下山游玩,別人見了怕不是都要羨殺!” 那趙瑟是個鵝蛋臉少女,頭上簪著一枚紫玉釵,聞言只是抿唇一笑。另一位正把玩我頭發的卻不答應了,立刻將身上的襦裙拿到我眼前,說紫色壓人,不如她家的粉櫻顯人氣色。幾個人皆是不落下風的,三言兩語,便爭執不休。 葛塵卻悄悄在我耳邊道:“師兄莫怕。去年此時,她們尚自為了葉疏師弟爭得面紅耳赤,如今也不過一時新鮮罷了?!?/br> 我正是如坐針氈,忙低聲向他道謝。葛塵眼色忽也有些游離,將身子又湊近些,道:“……葛某身上這顏色,卻是家姊親手從藍草中萃取的,不知師兄可看得上眼么?” 只聽一聲門響,江雨晴大搖大擺地走來,滿眼春色,一屁股跌坐在我與葛塵之間:“葛二,你少在這胡咧咧了!一身破衣爛色,也好意思跟我們爭奪。哥,哥!”她揮開葛塵,便向江風吟叫喊起來:“你快將身上那件流金緞的袍子解下,給我的好師兄試試。師兄,我們江家的料子最是光彩耀人,這時節還顯不出好來。要到寒冬臘月之時,披上一件白裘皮子,內里顯出一段金色來,艷光粼粼的,那才叫美不勝收呢!” 江風吟聽她提到寒冬、裘皮,臉色更是難看,呵斥道:“胡鬧什么?我讓你喝酒了么?” 江雨晴被他橫眉豎眼地一喝,嘟起了嘴,很是委屈。我也不禁脧了他一眼,心想這人真是莫名其妙,meimei大好的日子,卻尋釁在這里發作。 旁人見他兄妹置氣,都來勸和。江風吟身邊幾人便向他勸酒,曲星等也拿過點心來,正是我送的那幾盒。江雨晴這才轉嗔為喜,不住夸贊精美。才捧著玫瑰豆沙餅咬下一口,忽然雙目睜得極大,一口餅含在嘴里,神色已激動萬狀:“這……這是大師兄叫你送來的?他……他自己怎么不來?” 我詫道:“甚么?不是,這是我從山下丹霞山莊要來的?!?/br> 江雨晴面上春意更濃,噯喲一聲,推了我一把:“師兄真是的,門中誰不知道丹霞山莊是大師兄家的產業,專為他在這里開設的。他家的點心輕易不許人,連我也只嘗過一兩種。如今一送就是十二色齊全,莫非……莫非母親已經……”低下頭來,已是含羞帶怯,說不出話來了。 忽聽一聲嗤笑,從江風吟身邊傳來。卻是從前常與他交往的一人,叫什么宋師兄的。他當年頗為精鬼,今天大概是多喝了幾杯,醉醺醺地笑道:“江小姐莫要自欺欺人了。那姓蕭的自己若有心,又何必多此一舉,遣你這美人師兄送來?只怕是……嘿嘿,這話說出來不好聽,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罷了?!?/br> 江雨晴柳眉倒豎,便要縱起,卻腳底一軟,直摔在曲星身上:“什么心知肚明?你把話說清楚!” 宋師兄舔了舔嘴唇,指我道:“你這師兄慣會攀附他人,從前在你哥哥房中時……” 江風吟忽厲聲道:“宋清瀾,別說了!” 那宋師兄卻一時酒沖了頭,對他的喝令聽而不聞,只道:“……便百般殷勤討好,做小伏低,將你哥伺候得妥妥帖帖。后來見葉疏得道尊寵愛,大有下一任宗主之勢,便又轉而追求葉疏。如今抱上了姓蕭的這棵大樹,自然不把你們江家放在眼里了。你別看他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手段可多得很哪!當年還是個丑八怪模樣時,便迷得你哥哥顛三倒四,先是不許我們說他丑,后來……呵,后來就不便說給你們聽了。我勸你也要看緊些,別到最后竟要共侍一夫,那便是千古笑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