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天是周末,程沐下了公交,他提了兩大包,一包是米、油、一些日常用品,一包是一些干糧,面包之類的,還有兩瓶酒,那人是不太會做飯的,至于喝酒,是芳姨死后的事,所以他不會買太多,醉生夢死是用來躲避清醒的人世。 下公交的地方距離他那個家還有好幾公里,程沐走了半個多小時,雖是初夏,他還是出了一身汗,臨到的時候碰到了附近的鄰居,一臉高興的朝他問候。 “小沐啊,又來看老趙?” “嗯”程沐點點頭,向鄰居問好,“他在家嗎?” “在呢,前天有兩個人去了他家,就沒見出門了,估計家里偷著樂呢” 樂,樂什么? 程沐表情有點疑惑,卻沒問出口,在他印象里,芳姨死后,那人就再也沒笑過了。 鄰居見他沒說話,自己卻是忍不住了。 “你還不知道吧,咱們這里要拆遷了,開發商都派人來談了,能賠不少錢呢,還有新房子”鄰居臉上一臉喜意。 程沐聽了這話沒有半點喜意,這里是他和芳姨的家,他不會想離開的。 程沐朝鄰居點點頭,原本想走,誰知鄰居高興的不行,非拉著他寒暄,程沐到地方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 房子算不上好,修得比地高幾米,搭了幾步石梯,這還是當初那人一塊一塊背回來的,原本只有一層,后來才在上面加了層鐵棚,院子里和二樓都是用來堆垃圾的,不過現在都空著,到處都顯示出破敗感,卻是他曾經唯一能稱得上家的地方。 程沐踏上樓梯,門關著,敲了足足一分鐘,吱呀一聲才開了,里面探出個老頭,說老也不算老,趙右今年55,頭發許久沒打理了,亂成一團,身上穿的是老年人的那種紅色汗衫,配了個不知道從哪里淘來的西服褲子。 程沐將東西遞給他,轉身就走。 芳姨死后,這個人就不讓他進屋了,他能做的,只有隔一段時間為這人送點東西。 “小沐”趙右叫住他,聲音有點沙啞,像才睡醒的樣子,又透出上了年紀的蒼傷感。 程沐停住腳步,卻沒回頭,每次回到這里,程沐都會覺得如鯁在喉,這是橫在他喉嚨里的一根刺,這輩子都吞不下去,每次想起,都是無盡的痛。 如果不是他,這個人也不會過成現在這樣。 “進來吧” 趙右把門打開,將東西放在一旁,給他讓路。 猶豫了一陣,程沐跟在他后面,他詫異這個人為什么讓他進屋了,卻沒問出口。 這是間堂屋,只有一張桌子和兩張凳子,簡潔的要命。 趙右開了燈,這房子白天不開燈是暗的。 “你坐,我有事對你說” 程沐依言坐下,見趙右進了旁邊的臥室,抱出個小箱子,這都是村里人愛用來放貴重東西的。 程沐有些不明就里。 趙右從兜里掏出鑰匙,兩下就打開了,摸索著箱子里的東西。 “還怕你不來呢,若是再等幾天怕是就見不到了” 程沐皺眉,想起了剛剛碰到的鄰居。 趙右拿出一塊磚頭一樣的東西,上面包了好幾層布,又纏了繩。趙右一點一點解開,漏出幾疊錢來,他將錢推到程沐面前。 “就這些了,一共三萬八千塊錢。你也知道我是個沒本事的,靠收點破爛為生,這些年就攢下這點,你都拿走吧,我用不著了,這幾年都沒讓你進屋,你還肯這么對我,也不枉當初養了你幾年,現在想來阿芳那事也怪不得你,我就這么個命?!?/br> 程沐聽的心一點點下沉,這些話里,他沒有聽出半點高興的意思,反而讓他覺得面前的男人倒像是失去了生活的動力,甚至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怎么可能呢? “發生了什么事了,是因為拆遷?”程沐將錢推回去,沒打算收下,他如今靠自己已經能夠自給自足了。 “明天我就得走了,再也不會見你”趙右有點生氣,“讓你收下你就收下” “明天?”程沐覺得這事情不對,“怎么會?到底怎么了,你說呀,拆遷怎么會這么急?不是要賠償的嗎?” “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別管”趙右站起來。 程沐抓著他,意思是不說他就不打算放手了,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對于自己想知道或想做的事有一種異常的執著 趙右嘆了口氣“這房子沒有小紅本,他們說沒有產權,啥叫產權我也不懂,還說屬于違章建筑,反正不給賠,讓我最遲明天就得搬走,我沒有你電話,一直在等你?!?/br> 他原是個流浪漢,十幾年前飄到這里,早已經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了,后來遇到了阿芳,在這里留了下來。這里的村長好說話,說是要給他批地蓋個房子,他沒什么文化,都仰仗別人,村上替他跑了幾趟,也沒跑下來,說他是外來人口有點麻煩,但沒問題,干脆讓他先蓋著。他就東拼西湊的蓋了這個小房子,他也不懂產權什么的,就這么住了下來。后來村長出了意外,他問了幾次,村里就剩幾個老的,也不懂,這事擱置了。他住到了現在,他們這村原本偏的很,又沒幾戶人家,若不是突然出了拆遷這種事,沒有人會管這些。 程沐抿嘴“我替你去問問,沒了這里,你能往哪兒去?!?/br> “我爛命一條,早就活夠了,這些年,你做的,夠了,拿著錢走吧,我不需要你再管了?!壁w右沖他擺手。 程沐聽他那意思想趕人了,心里有點急,他怎么可能走呢,這些年這人活的都不成樣子,若是這里也住不下去了,他無法想象這個人會活成什么樣子,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想活了。 “我會想辦法,你先在這里?!?/br> “不要浪費力氣了,我說了不要你管了,你走!” “手機給我?!背蹄迳焓?。 趙右盯著他看了半天,最后在他堅定的目光下屈服下來,這種被人關心的滋味遠比他在黑暗里一個人煎熬好的多,他說不出這種感覺,只是覺得心口那里是暖的,眼中仿佛有淚要滴下來。 趙右掏出手機,他的是個老年機,基本只能打電話,收垃圾的時候偶爾會用到。 程沐將他的電話輸進去,然后遞給他。 “你等我電話吧?!?/br> 程沐轉身要走,又想起了什么。 “開發商的人來找你,有沒有說什么或者留下什么?” 趙右掏出一張紙,已經有點臟了,攤開了,上面只有兩個字。 “這兩個字我不認識,也不知道啥意思,是那天來的人給我的?!?/br> 陸曜 程沐將紙條撰在手里,直到撰出了汗。 程沐跑了趟鎮政府,到的時候正好是中午,他根本沒心思吃飯,坐了兩個小時才等到人家上班,最后只得到了一句答復。 “產權現在是不可能辦下來了,賠償由開發商那邊負責,你和他們商量一下,沒準能賠點?!边@等于一條死路,他不愿意去找那個人,也做不到歇斯底里的同那些坐在辦公桌上的人爭論。 程沐坐在大街上,手上還撰著那張紙條,突然覺得沒了力氣。 陸曜,在咖啡店里,不是遇見他的第一次了,第一次在一家私人的圖書館,他正在看書,陸曜走過來坐在他對面,對他說。 “程先生,交個朋友嗎?” 他以為只是友好的搭訕,誰知那人補了一句。 “上床的那種?!?/br> 他想都沒想,將手中杯子里的水潑了那人一身。 那人沒惱,說了句,“第二次,我原諒你?!?/br> 第二次,他不記得在這之前見過這個人,但他的人生不該為這樣的人驚起波瀾,以至于他根本沒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街上的人來來往往的看著他,程沐站起來,在旁邊的小賣部買了瓶水,冰水流過喉嚨,才覺得清醒了點。 他盤算了一下,自己手里有兩萬多,加上趙父那近四萬,想買房子是不可能的,連首付的首付都不夠,只能先租。租在A大附近吧,他也能看著點,這個人,曾在他心里當做是他的父親,如今 也是,只是他再也叫不出口了。 那邊也沒時間了,程沐沒敢停,跑了幾家中介公司,居然一問他的名字都不肯租給他,在跑第四家的時候他才意識到,是那個叫陸曜的人在算計他。 天已經黑了,程沐回了宿舍到頭就睡,根本沒心思理會朱昂在對他說話。 第二天,程沐瘋了似的繼續找,在找的私人出租房都被第八次拒絕的時候,手中的電話響起,是趙父打來的,程沐接了,那邊卻不是趙父的聲音,不過吵的很。 “程先生,你想好了嗎?沒想好的話這房子我們只能先推了?!?/br> 程沐打了個車,路上催了司機好幾次,司機將他放在村口的時候一臉的怨氣。 他跑回趙右家,那里圍滿了人,挖土機已經開始動工了,領頭的是負責拆遷的,見程沐過來,迎上去給程沐遞了根煙。 “我不抽,謝謝?!?/br> “喲,忘了,你是知識分子,讀書人?!蹦侨耸栈亓藷?,沒放回煙盒里,別到了耳后,然后沖程沐伸出手。 “程先生是吧?您叫我四兒就行,”四兒指了指村子,“這塊我負責拆遷?!?/br> 程沐禮貌性回握了一下,“我們會搬的,還麻煩再通融一下?!?/br> 他語速很慢,聲音溫柔,有點像山間流淌的清泉,即使被逼到這份上對人也沒有半分不客氣。 四兒是個沒啥文化的,在街頭混的多,他手段狠,做起事來毫不留情,陸家有時候需要這樣的人,后來就被陸家收了。在街上混的那幾年他啥樣的人沒見過,可就沒見過這樣的,逼到家里來了見人還是客客氣氣的,長的也不賴,四兒心說怪不得陸老板指名道姓的要這人呢。 不過他是拿了錢,那就得辦事的,“陸老板說了,這事沒辦法通融,您就兩條路,要么現在拉著您那個養父走,要么去見陸老板,他那邊等著呢?!彼膬侯D了頓繼續開口,“程先生,要我說您掙扎也沒用,這種有錢的可不好惹,房子沒租上吧?不如去見一下我們老板,何必平白給自己增加煩惱?!?/br> 程沐還沒說話,那邊趙右已經聞聲趕了過來,他身上狼狽不堪,估計是和這些人起了爭執,對趙右來說這是他唯一的家,他肯定是不想搬的,程沐沒來之前,他是打算抗爭到底的,大不了一具尸體擺在這兒,反正他爛命一條,但是這些人搶了他手機。 “小沐,你別管?!壁w右開口,他剛剛和這些人鬧的時候衣服都破了,身上都是被拆了的磚塊撲下來的灰。 程沐沒說話,他沒法告訴趙右這已經不是趙右和拆遷之間的矛盾了,是那個人在故意為難他,而他不能把趙右扯進去。 四兒在一旁看著,程老板給他的原話是,他愿意來最好,不愿意就找個晚上把人捆了送過去。 他這位老板的耐心遠沒有多到一直陪一個人玩捉迷藏游戲。 程沐僵持了一下,沒理會趙右,將四兒拉到一旁,“我會去見陸曜,但是???”程沐看了一眼一旁的趙右,他要怎么和這個人解釋,又要怎么讓這個人接受。 四兒是混了多少年的人,一看他這神色就懂了,“你放心,這事我保證不透露一個字。對了,”四兒拍了拍程沐的肩膀,“老板那邊說了,只要您配合房子保證給您賠套好的,還給您那個養父安排個工作,要我說啊,您養父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就是沒個正經事干,覺得活的沒啥意思,要是有了正經事做,保證用不了多久就生龍活虎的?!?/br> 他也是個爽快人,既然事談妥了,沖著那幫兄弟一吆喝,立馬就走了,走的時候提醒程沐不要起別的心思,沒用! 人一走,家里立馬安靜下來,趙右坐在梯子上,臉色不大好看。 “你和這些人談了什么?” “自然是談拆遷的事?!背蹄甯讼聛?。 “那群人不是好東西,”趙右恨恨道“一來就要動手,半分都沒有商量,我在這里住了多少年了,怎么就不是我的家了?!闭f道最后他的眼睛都紅了。 “會好的?!背蹄逄ь^看了一下天空,萬里無云,日頭已經掛了上來,莊稼地里有蟬鳴和蛙叫,此起彼伏的,玉米苗才冒了不到十厘米,他有點分不清是草還是苗,趙右應該很久都沒打理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明明是沉默的氣氛,時間卻意外的和諧。 陸曜掛斷電話,露出勢在必得的笑意,獵物終于要自己上鉤了。正巧秘書整推門進來,嚇的不行,都知道陸曜在公司基本是不笑的,如果笑了,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秘書嚇的將文件給陸曜的時候手都在抖。 “你抖什么?” “啊”秘書小心翼翼的將文件展開,“總經理,您今天不高興,誰惹您了?” 陸曜挑眉“誰說我不高興,我高興的很,怎么,秘書不想做了?” “沒有沒有”秘書連連擺手,“您忙,您忙” 說完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