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那一夜（下）

    我這一生讓我追悔莫及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便是在我的meimei張莉的彌留之際，我沒能陪在她身邊，陪她走完短短十幾年人生的最后一程。

    我至今還記得，那天下午，meimei的病情是有所好轉的，然而主治醫生也告誡過我，說她現在表現出來的好轉很有可能是身體狀況進一步惡化的預兆。

    也就是說，回光返照。

    然而那時的我并不相信這種非科學的言論，我執著的認為，是之前我拜托師兄從特殊渠道得到的新藥起了作用。

    “你好好地休息，等你的身體狀況恢復的再好一點，我們就做手術?！?/br>
    這句話，我不知道和meimei說起了多少次。

    但其實我心里也清楚，心臟移植手術面臨的問題很多很多，而且meimei的身體狀況一直都不好，她太勉強自己，積攢下來的惡果最終全都報應在了她弱小的身體上。

    而我，只能追悔莫及。

    那天晚上，在我走之前，她依然是露出溫柔的笑容目送著我。

    我要去的事情很緊急，本來，我是從來不會在晚上離開她的身邊的，但那天晚上我從某個朋友的渠道得知一家生體研究所有可能提供人工心臟，這久久地看不到希望的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我不顧一切地聯系上了那家研究所，并且不想耽誤一絲一毫的時間。

    但最后，我還是失望而歸了。

    而我怎么都沒有想到，那天晚上匆忙離開的我，看到的meimei臉上的那份不變的笑容。

    竟然是我們最后的訣別。

    那一夜的一幕幕在我的腦海中如同流水一般淌過，當我的思緒從回憶中掙脫時，我才發現不知何時我已經松開了抓著徐偉峰的手。

    我為什么會松開呢？明明就在幾秒前，我的心中還充斥著想要把他生生撕碎的怒火。

    眼睛的余光，掃到那雙黯淡的紫眸。

    我也在瞬間找到了答案。

    我坐回屬于自己的那一側，看著徐偉峰，一言不發。

    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著，最后還是徐偉峰率先耐不住性子，打破了僵局。

    “你……就沒有什么想和我說的？”

    “還有什么好說的？”我看著他，“就算我現在把你殺了，難道我meimei就能復活嗎？”

    徐偉峰聽著我的話，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只是張了張嘴并沒有出聲。

    “而且，”我繼續道，“如果我真的把你怎么樣了，那莉莉絲……”我看著被我和徐偉峰夾在中間，卻依然沒有一絲反應的莉莉絲，把后面的話說了出來：“那樣的話，莉莉絲就會一直是這幅樣子了吧？我不愿意看到那樣的結局，我想要治好她，而你是我唯一的希望?！?/br>
    “治好？”徐偉峰重復著我的話，似乎有些意外，“你真的把她當作一個人來看待了啊?！?/br>
    “那又如何？”我看著他，眼中帶著嚴厲。

    徐偉峰居然避開了我的視線，他回頭看著莉莉絲，卻依然沒有想我那樣與她親密接觸的勇氣。我看著徐偉峰又一次伸手，為跨越自己心中的那道坎做出嘗試。但最后，他還是失敗了。

    “本來，我以為?！毙靷シ宀]有看著我，他目光看向別處，說出這樣一番話，“我本來以為，你會怪我把你支開這件事呢?！?/br>
    “沒錯，我的確在怪你?！睂Υ宋也⒉环裾J。

    “那你為什么停手了？”

    “還是那個原因，我就算打了你，對這件事的結局有什么改變嗎？”

    徐偉峰不說話，好像在默認我一樣。

    “而且……我其實也知道的?！蹦且灰沟挠洃浽俅卧谖业哪X海浮現，“我能感覺到的，丫頭……我meimei她，并不想我陪著她，看著她離開?！?/br>
    徐偉峰一愣，突然回頭看我。

    我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從不解轉變為驚愕，最后變為了然一切的釋然。

    “果然，果然啊……”

    “你想說什么？”

    徐偉峰看著我，停頓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道：“你們，果然是兄妹啊?！?/br>
    接著，他卻說出一句讓我無法保持鎮定的話：“但你們最后也沒突破那層關系吧？”

    我盡力控制著臉上的表情，不然自己顯得太過錯愕，開口反問道：“你什么意思？”

    “別掩飾了，我知道你們兩個之間的感情，那絕對不是一般的兄妹關系?！?/br>
    “但我沒有！”我提高了音量反駁，卻在徐偉峰了然一切的眼神中漸漸降低了語調。

    “我知道，你們沒有做到那一步?！?/br>
    徐偉峰說著，眼神再次變得飄忽不定。

    “所以，她在那個晚上，在最后的時候，才會把那些話告訴我?！?/br>
    然后，沒等我追問，徐偉峰就開口說出了他那一晚所經歷的一切。

    “我那幾天一直都等在醫院的門口，就是等一個機會，我能繞開你，去見她一面。

    “但你一直都守在她身邊啊……這也不奇怪，所以后來漸漸地我自己也開始覺得沒有希望了。

    “那天你收到的那個消息的確是我散步出去的，但我也沒想到，那條消息會引得你離開她，連夜去找那家研究所。我其實也沒有騙你，那家研究所就是我現在所在的公司的前身，他們的確有人造心臟的研究，只不過……那時候只有我知道，那個研究還只是處于初始的階段罷了。但能把你引出來，也說明我沒有白費功夫了。

    “你走了之后，我就偷偷溜進了病房。我進去的時候她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我本來打算就這么看著她，把話在心里說完，然后就離開的。

    “但我沒想到，在我準備走的時候，她居然醒過來了……

    “她醒了，她看著我，說出來的句話是：哥哥？她喊得是你，即使我站在她面前，她喊得也是你。她沒有認出我，卻把我當成了你。很好笑是吧？我明明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暗戀才來的，我明明做了那么多，但最后，我卻還是只能當你的替代品！

    “但我……沒辦法離開她，我只能站在那兒，聽她說出那些最后的遺言！”

    徐偉峰的情緒已經有些失控了，我按住他的肩膀，逼問道：“她最后說什么了？她最后都說什么了，告訴我！”

    徐偉峰看著我，迷蒙的眼神中射出一絲凄然。

    “她說……‘不要忘了我’?！?/br>
    “她說她喜歡你！身為一個女人對男人那樣喜歡你！但她不敢說出來，怕自己開口之后你們的關系就會完全崩潰！她害怕失去你，也害怕被你拋棄，所以她只能憋在心里，只有在那種時候，在她已經明白自己快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才會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說‘現在說出來沒關系了’?！?/br>
    “你這個……混蛋！為什么我要替你聽那些話？那些話明明只該告訴你的，那些話最不該告訴我的！難道是因為我把你支開了所以才要遭報應一般去聽她最后的遺言嗎？我氣不過，所以我選擇不告訴你，我把這些話也憋在心里，一直憋了十年！”

    我看著徐偉峰，猶豫了半晌，才說出一句：

    “那你現在為什么要告訴我？”

    徐偉峰一下子愣住了，他不再那么激動，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又是半晌后，他才看著與我完全相反的方向，說出一句話：

    “因為……我被她托付了遺愿啊?！?/br>
    “什么遺愿？”

    徐偉峰繼續說道：“她在最后跟我提起了那個你們共同創造的‘孩子’，還有那份被她視作自己分身的記憶數據?！?/br>
    “她還想看看這個世界，就算看世界的那雙眼睛已經不是她的了，她也想……讓自己的死，有所價值?！?/br>
    “一開始，我以為她是留下了什么遺囑，要捐獻自己的遺體或者角膜之類的。但后來我發現不是這樣，特別是你因為她的死而放棄了自己的全部研究成果之后，我才發現了關鍵點?！?/br>
    “我……在你的數據里，找到了她的那段記憶?！?/br>
    “呵呵，你真的以為是那群倫理委員會的人疏忽了才把那份數據還給你的嗎？他們可能是一群混蛋，但不是傻子！如果沒有我，如果沒有我的cao作和努力，你怎么可能還拿到那份數據！”

    “本來我是打算自己留下數據的，但我拿到數據以后就明白了一件事——這是你和她兩個人的東西，而我，我作為一個外人，是無法利用好這份數據的。所以我決定了，與其留著它讓我每看到一次都心痛一次，不如交給你，我要看看你會怎么做！”

    “但你居然……你居然什么都沒干！我對你真的是失望透頂，但我是不會放棄的。我用了十年時間，制造了伊娃，并且把你留下的EVA系統和她的身體完美結合到一起！我做好了一切前期的工作，最后，我只需要一樣東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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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替徐偉峰說出了最后一句話：“留在我這里的記憶數據……對吧？”

    徐偉峰頷首，然后看向身旁的莉莉絲：“只可惜，你和我，都沒有取得完全的成功。我們，都失敗了?！?/br>
    是嗎？失敗了嗎？

    我看著依舊毫無反應的莉莉絲。

    或許徐偉峰是對的吧，我們的確失敗了，寶貴的記憶數據輸入了伊娃的體內，但卻沒能喚醒，她依然只是伊娃，只是一具空殼一般的伊娃，沒能變成張莉，也沒能變成莉莉絲。

    徐偉峰站了起來，他走向房門。

    “你要去哪兒？”

    徐偉峰的腳步停在門口，他沒有回頭看我，背對著我開口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失敗了，你也失敗了，所以……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已經確定了結果，輸入的記憶數據只有一部分被伊娃的神經中樞認知，但她原本的人格數據全都被破壞了。所以，她現在只是一具空殼了?！?/br>
    我從徐偉峰的話中聽出一絲不詳的預感，我也站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追到他身旁：“你到底要做什么？”

    徐偉峰甩開我抓住他肩膀的手，然后看著我道：“全都結束了！這么多年的努力，我也該為我當年的執迷不悟畫上句號了！你問我要干什么？很簡單，我要銷毀她?！?/br>
    “住手！”

    我攔在徐偉峰面前。徐偉峰不再客氣，一拳砸在我的臉上。我被打得一個趔趄，但也同時舉起拳頭狠狠打在他的鼻梁上。

    我們之間的沖突終于變成了rou體的互毆，到最后，我們兩個人都已經滾到了地上。我被他掐著脖子，后腦勺猛地撞上了病床的床柱。

    “唔！”我一聲悶哼，劇痛和眩暈同時襲來。

    但在我的意識就要飄忽到天外之時，一聲尖叫卻刺破我的耳膜。

    掐住我脖子的手突然松開了，我捂著近乎要窒息的喉嚨，艱難的爬起來，卻看到徐偉峰一副癲狂的模樣趴在病床旁。

    而在他身前的，是不知何時捂住了耳朵，整個身體都縮成了一團的莉莉絲！

    “張莉，是我??！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徐偉峰，你看看我，看看我……”

    徐偉峰湊在莉莉絲的眼前，拼命地想要吸引她的注意，但莉莉絲卻只是捂著耳朵，不時發出一陣驚恐的尖叫。

    這是怎么回事？

    我看著眼前的一切，有些反應不過來。

    莉莉絲，不時應該還處于植物人的狀態嗎？那她現在怎么會，怎么會……

    我邁開腳步，卻一個趔趄，跌倒在床邊。

    “撲咚”一聲，我只覺得與地面接觸的膝蓋都要碎掉了，但這時，從我的頭頂卻傳來一聲怯弱的呼喚。

    “哥哥？”

    我渾身一顫，抬起頭，眼睛正好對上那雙紫色的眼眸。

    “丫……頭？”

    “哥哥！”

    莉莉絲突然從床上撲了過來，她撲在我的身上，拼命地抱住我，口中還在不停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哥哥，哥哥，哥哥……”

    我摟著她纖細的腰，習慣性地把手放在了她的后背上，安撫地輕拍著。

    對了，在meimei小的時候，我經常這么哄她睡覺來著。

    然而下一刻，我看到了徐偉峰陰沉到極值的眼神。我下意識地抱緊了莉莉絲，引得莉莉絲也越發用力地抱住了我。

    “是這樣啊，果然是這樣啊……”

    徐偉峰碎碎念著，兩眼變得無神。

    “記憶數據只被讀取了53.1%，所以只有被重復次數最多、留下痕跡最重的那部分被識別了嗎？所以她才不認識我……不，或許從一開始，那份數據里就只留下了這些東西吧？這不奇怪，能被記錄下來的肯定是最強烈的記憶，而她最強烈的記憶……”

    徐偉峰的眼睛看著我，說出最后一句話：“她最強烈的記憶，就是你??！”

    我沒有說話，就這么看著他從床邊爬起來，然后拖著腳步，一步步走向門外。

    而這時，莉莉絲還在抱著我，她還在顫抖，像被嚇壞的孩子一樣。

    我的心中頓時做下決定，撐起受傷的身體，我站了起來。

    “哥哥？”

    “丫頭，跟我走，我們回家！”

    “哦，好……但是哥哥，我們不等他嗎？”

    “他？”我一愣，“他是誰，你要等誰？”

    莉莉絲皺著眉頭，她看著徐偉峰離開的方向，開口道：“想不起來……我想不起來他叫什么了。但我知道，他是個對我很好的……叔叔，看到他，我覺得很熟悉，但又有點兒害怕……”

    我心中一陣復雜，難道莉莉絲并不是不記得徐偉峰，只是……還沒想起來？

    “哥哥……”這是莉莉絲又一次呼喚了我。

    我看著她，她摟著我的腰，抬著臉向上看著我，用怯生生的語氣道：“哥哥和那個叔叔，吵架了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不要吵架好不好？我好害怕，我好害怕你們吵架，我不想看你們吵，你們和好好不好？”

    和，好……

    還存在這種可能嗎？

    我把手放在莉莉絲的頭上，撫摸著她柔軟的長發，還是開口道：“好，我答應你?！?/br>
    “嗯！哥哥最好了！”

    我抱起歡呼的莉莉絲，用穿上的攤子把她包裹起來。

    “哥哥，我們要去哪兒??？”

    “回家，回我們的家……”

    我帶著莉莉絲，回了我們出生的老家。

    徐偉峰再也沒有聯系過我，而他說出的那句要處理掉莉莉絲的話，也隨著時間漸漸被我淡忘了。

    兩年后，我把“張莉莉”這個名字給了已經恢復到十歲左右記憶的莉莉絲。又過了五年，借著一個機會，我終于為她注冊了人的戶籍，只不過，她的身份已經變成了我的女兒。

    又過了一年……

    “哥，我們到了?！?/br>
    我睜開眼睛，才注意到車窗外的景色已經完全換了一番。

    “莉莉，都說了，在外面要喊我……”

    “知道了知道了，爸?！?/br>
    聽著她拉長了聲音喊出的那個稱呼，還有小聲碎碎念的一句“不是沒有外人嗎”，我就知道，她此刻心里很是不樂意。

    畢竟，當初勸說她接受女兒這個身份，也是廢了我好一番力氣的。

    那之后過去八年，莉莉絲……不，莉莉的容貌沒有發生一絲變化。她盡量把自己打扮的更加成熟，但在我看來她還是一副十幾歲小女孩一般的樣子。這的確帶來了不少麻煩，至少每次她開車出門都會被攔住合適駕照與本人是否相符。

    我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現在，我只能靠她開車帶我來外出了。當然，的時候，我還是愿意待在家里安心的搞我那點微不足道的研究。

    但今天不一樣。

    “哥……爸，這里是哪兒啊，我們為什么要來這兒??？”

    我看著那棟已經被改作他用的大樓，心中浮現出段段回憶。

    “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br>
    “哈？開什么玩笑呢，我不是出生在……”莉莉話說到一半，就明白了過來。她看了一眼那仍然掛著某某實驗室名頭的名牌，低聲道：“是我這具身體出生的地方啊?！?/br>
    “嗯?！?/br>
    我最后看了一眼這棟大樓，然后轉身，回到車上。

    “啊，這就走了嗎？不上去看看嗎，爸？”

    “不用了，本來就只是想來看一眼而已。而且，這里已經變成另外的地方了，看一眼就足夠了?！?/br>
    那之后，徐偉峰再也沒有聯系過我。他就像從世界上消失了一般，但我知道，他并沒有消失，也并沒有就此沉淪。

    車子開過大街，兩側櫥窗閃過的“永不衰老的新身體——生體”的廣告映入我的眼簾。

    “越來越多了啊，這種生體?！?/br>
    “是啊?！蔽覒艘宦?，繼續把目光投向窗外。

    “但是，哥。如果以后大家都變成了生體，全都不會變老，那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嗎？”

    “那又如何？人類社會走回走到這一步的?！?/br>
    莉莉不再說話，她突然一腳剎車，把車停了下來。

    我看著她，知道她有話要跟我說。

    “哥，你真的……不準備做移植手術嗎？”

    我看著她，搖了搖頭。

    “但是，那我……”

    “莉莉?！蔽掖驍嗨脑?，“你要明白，你不是為我活著的。我已經老了，我是你哥，我肯定會走在你前面的?！?/br>
    “我不想你死！”

    “笑話，你哥我身體好著呢，一時半會當然死不掉的。好了好了，快開車吧，后面都催了?！?/br>
    莉莉不再說話，繃著俏臉，重新發動了車子。

    而我，則繼續把目光投向窗外，那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的風景。

    這個世界會變成什么樣，老實說我是不關心的。

    但我只知道——

    這一次，我能陪著我的meimei，我的女兒，走到最后一刻了。

    我閉上了眼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