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似乎俗世的少年人總會對話本里與說書人口中,那個快意恩仇的武俠江湖抱有莫名的憧憬。哪怕是像辛澤這般性子較為內斂沉穩的少年,也仍不能免俗地對頭頂著‘江湖人’身份的郭浩昌感到好奇。 只是郭浩昌過往的經歷屬實不適合拿來給少年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那些個鮮血斷肢怎么想都不會是辛澤想聽的東西,當即便想找個理由隨便糊弄過去。但真要開口時,他看著對方那期待的目光,原本的拒絕最終還是盡數被他咽了回去。實在無法,只能挑著以前聽見的些傳聞逸事講給辛澤聽。 那些事的真偽大多連他都不清楚,實質上與市井的說書人講的并無一二。但即便如此,從他口中說出來的故事在辛澤聽來卻似乎仍比以往聽過的都來的精彩。少年聽他講故事時,總是面色寧靜而認真。大抵是男人同他說這些事時,總是低斂著眉眼,音色沉沉,叫人不自主地便相信了他所說的所有話。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郭浩昌除了養傷休養,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只顧著同辛澤講故事了。他最初還能講講之前聽到的那些不知真假的傳聞,到后來,實在沒有可說的了,便只能挑著師兄弟的各種糗事逗少年開心。 即便是外人眼中冷血無情的殺手也到底是活生生的人,自然免不了有些叫人啼笑皆非的屎尿屁。況且他們這些人也并不像那些頂端的精英殺手,平日里訓練除了比旁的門派更不要命,倒不至于弄出什么同門相殘的養蠱手段。畢竟師父接的單子大都不是什么真正棘手的,需要的刀能用就行,不必非要削鐵如泥。 “做人,貴有自知之明?!边@是他師父時常掛在嘴邊的話。 想到這里,郭浩昌眉頭一挑,倒是找著了后面幾日的新素材。 許是他師父的事跡太平易近人,又或許是辛澤從他的描述中漸漸對所謂的江湖有了新的認識,覺得并沒有那般遙遠。 總之,月余過去,辛澤對他的態度日漸和軟,相較最初因他叫他‘阿澤’便生氣,到后來反倒是辛澤主動叫他浩昌哥。他比辛澤年長幾歲,這聲兄長倒也沒錯。只是他從未有過兄弟姊妹,師門里的稱呼大多只是圖省事,全然沒有少年叫他時透著的那股暖意,一時間,郭浩昌還真有些不習慣。 只是不可否認的是,每當少年笑得溫軟地喚他,即使有些赧然,但他還是會同樣揚起唇角,柔和了冷硬的眉眼,應一聲:“阿澤?!?/br> 郭浩昌在濼城呆了三個月,期間剛好趕上過年。他手腳生疏地在辛澤的指揮下貼好春聯,還未松口氣便被辛氏夫婦塞了份壓歲錢到懷里。握著人生中第一份的壓歲錢,郭浩昌整個人都僵住了。待聽到婦人溫柔的一聲:“新年安康?!辈藕龅胤磻^來,連忙要將紅封退回去。卻被辛澤拉住了,少年也跟著婦人笑得溫軟,“收下吧。我叫你一聲兄長,按理,我娘他們就該是你的長輩了?!?/br> 雖是這樣的道理,但郭浩昌還是羞赧得厲害。最后還是辛柝看不下去眼前高大的青年臊得手足無措的模樣,開口解圍道:“你若是難為情,那便當做我們提前雇你日后護送阿澤出行的費用吧?!?/br> 這話他聽得一愣,疑惑地看向一旁忽地高興得撲到男人懷里的少年。只見辛澤一改平日的沉穩,抱著辛柝的腰不住地叫道:“爹你答應了?!真的?真的?” 郭浩昌看得越發納悶,卻也沒有出聲打攪面前這和樂融融的一幕。直到辛澤在得到父親接連的肯定后,又被身旁婦人一提醒,才倏地回過神,眸光熠熠地朝郭浩昌小跑過來,“浩昌哥,我跟你說......” 少年平日清悅的嗓音如今都因太過激動而有些發顫,辛澤喜笑顏開地同郭浩昌解釋道:“我先前就一直想出去游歷,但爹和娘一直不肯放我一個人出去。如今倒好,有你在,他們就都放心了?!?/br> 郭浩昌愣住,他倒是沒想到,按著先前辛夫人那般督促辛澤刻苦用功的模樣,竟不是為讓少年考取功名,而只是為了叫辛澤出發游歷前積攢閱歷。 他的目光不自覺落到不遠處笑盈盈地看著他二人的夫婦身上,便見那兩人神色溫淳和善,似是真的對辛澤的決定十分贊同。 如此一來,郭浩昌自然明白了辛柝夫婦是打算將辛澤的安危交給自己,對方這般信任,他又怎么能狠得下心拒絕。 然而師門只批了他三個月的假,若是之后再陪著辛澤出門,時間上肯定是來不及的。 思及于此,郭浩昌也不矯情,立刻言明,自己不日就需返回師門復命。話說到這兒,身前的少年眼見得眸色一黯,臉上頓時露出些失望的神色。見狀,郭浩昌連忙補充道:“但我會盡快完成師門所交代的任務,到時會再與師門請假......”看著那對鳳眸忽地又亮起來,他的臉上也染上了笑,“那時,我再來接你?!?/br> 像是擔心辛澤覺得自己忽悠他,郭浩昌略微思索了下又道:“最遲不過立春,我便會回濼城?!?/br> 他說的如此篤定,辛澤還有什么不信。先前短暫的黯然一掃而空,那張俊秀的臉蛋又明亮起來,當即便拉著郭浩昌朝辛柝夫婦二人道:“爹娘,說好了,明年開春就讓我出去?!?/br> 兩人聞言自無不可。恰好此時,院子里傳來李伯的聲音:“老爺,夫人......可以用飯啦?!?/br> 辛家的團年飯并不十分豐盛,但勝在氣氛和樂。郭浩昌二十年的人生里,正兒八經吃過的團年飯屈指可數,就算是那僅有的幾次,也大多是幾名恰巧無事待在師門的同門下山買上些酒菜,與老頭坐在圓桌旁,悶頭吃喝罷了。哪里會像現在這般,幾人圍坐在一方不大的圓桌旁,聽著各種瑣事,看著面前的夫妻,父子互相打趣。就連身為下人的老者也坐在席上,捧著杯酒盞樂呵呵地啜著酒。 耳邊辛澤許是因為多年來的愿望終于就快實現了,心情一直有些亢奮,平日里嫻靜淡然的模樣全被他丟到了腦后。少年靠著郭浩昌,拿著筷子在空中比比劃劃,“我想去看漠北的風沙、西域的胡姬,還有,還有那海上的九島四十二洞......” 他絮絮叨叨地同郭浩昌講著自己日后的打算,“我要將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都記下來,裝訂成冊。一本又一本,一年又一年,我要走遍大江南北,去看所有沒見過的東西。我要親眼去看看,曾經在書中看見的一切?!?/br> “若是這樣,你可娶不到媳婦了。哪有女子會容忍丈夫年年在外游歷的?!惫撇滩蛔〈蛉さ?。 “那我便不娶妻?!闭l知辛澤忽地轉頭看過來,略顯稚氣的臉上神情居然很是正經。只是還未等郭浩昌反應過來,卻又見他眉眼一彎,“我想好了。以后,我會在每個地方租個小院停留三個月,屆時若是你有空,就來找我。我會替你溫壺當地的好酒,你用你那段時間的經歷與我換酒,我便拿在路途上的奇聞趣事同你下酒。如何?”說著,少年朝他伸出手,“若你同意,咱們就擊掌為誓?!?/br> 郭浩昌見他這副故作瀟灑的模樣,不由失笑,但也著實被他所說的畫面給勾起了期待,便也爽快地伸出手同他拍了下,“好,擊掌為誓?!?/br> 得了承諾的少年笑得越發粲然了,他又將腦袋重新靠在了郭浩昌肩膀上,漸漸地竟開始哼起了曲子。 那聲音很輕,席間只有靠在辛澤身邊的郭浩昌隱約聽得見。 先前喝下的酒將腹中燙得妥帖,一片暖意中,他聽見耳邊少年輕輕地哼著: “......千里萬里,快跟我江湖遠行......” “......乘春風吹去,雨霽天晴......”